暮色沉沉,如泼墨般笼罩了荒野。风不再是刁钻的冰针,而是变成了咆哮的野兽,裹挟着冰冷的雪粒子,在天地间横冲直撞。雪粒子起初稀疏,打在脸上像沙砾,很快便密集起来,成了细密的雪霰,最后,扯絮般的雪片终于从墨黑的苍穹里沉沉坠落,被狂风卷得打着旋儿,织成一片混沌迷蒙的白幕。
王书合背着那巨大的琴箱,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的路早已被积雪覆盖,深浅难辨。踩下去,有时是虚浮的软雪,直没到小腿肚,有时是底下被冻硬的坑洼或石块,硌得脚底生疼,震得麻木的脚踝一阵酸麻。破旧的单鞋早已湿透,冰冷刺骨,脚趾在里面冻得毫无知觉,像几根僵硬的木棍。寒气顺着湿透的裤脚往上爬,像无数冰冷的虫子啃噬着他的双腿。
风从四面八方撕扯着他。那件过于宽大的破棉袄,此刻非但不能御寒,反而成了风兜。冷风从领口、袖口、下摆,甚至每一个针脚的缝隙里钻进来,贪婪地掠夺着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棉絮板结冰冷,贴在身上像一层沉重的冰壳。背后的琴箱被雪片覆盖,更添一份湿冷和沉重,勒在肩膀上的布带深深地嵌进皮肉,那处旧伤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酸痛。
饥饿,在寒冷中变成一种持续的、搅动内脏的钝痛和空虚。他怀里揣着张先生给的那一小袋花生米,油纸袋被体温焐得微微发软,那点诱人的油香在寒风中顽强地钻进他的鼻孔,勾得胃里一阵阵痉挛。他死死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抵抗着掏出来吃掉的冲动。这是最后的干粮,是保命的火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两枚铜钱紧贴着胸口,冰凉坚硬,提醒着他那点微薄的希望。
视野里是一片混沌的灰白。官道早已消失,连路旁零星的低矮房舍也看不见了。只有无边无际的荒野,被风雪涂抹成模糊一片。天彻底黑透了,只有雪地反射着一点点微弱的死气沉沉的天光。风声凄厉,如同鬼哭狼嚎,夹杂着雪片抽打枯枝的噼啪声,以及远处不知名野兽模糊的嗥叫,构成一幅令人绝望的荒寒图景。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风雪彻底吞没,变成路边一具僵硬的冰雕时,风声中,隐约传来一点不一样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雪声,更像是一种……呜咽?或者,是风穿过某种孔洞发出的怪响?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声音似乎从右前方传来,在狂风的间隙里断断续续。
他咬着牙,循着那微弱的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过去。积雪越来越深,每一步都耗尽全力。终于,在翻过一道被雪覆盖的土坎后,一座模糊的匍匐在黑暗中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是一座庙。或者说,一座庙的残骸。
庙墙是用粗糙的土坯垒砌,多处坍塌,豁口像怪兽残缺不全的獠牙。屋顶的瓦片稀稀拉拉,大部分已经滑落,露出朽烂的椽子,像一具暴露在风雪中的巨大骸骨。唯一还算完好的庙门歪斜地挂在门框上,被狂风吹得“咣当、咣当”剧烈摇晃,发出刺耳的撞击声,那正是他之前听到的呜咽怪响的来源。一扇破窗只剩下歪歪扭扭的木框,像个空洞的眼窝,对着风雪怒号的世界。整座破庙在风雪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垮塌。
然而,就在那歪斜的庙门缝隙里,在那空洞的窗棂后面,却透出一点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火光,是火光,不是天光!这意味着里面有人。
一股求生的本能猛地攫住了王书合。他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踉跄着扑向那扇歪斜的庙门。沉重的琴箱撞在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伸出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用力抓住冰冷的门板边缘,使劲一推——
“嘎吱——咣当!”
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门板被推开一条更大的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霉烂、尘土、汗臭、尿臊以及微弱烟火气的浑浊气味,猛地涌了出来,扑了他一脸。伴随着气味而来的,还有一股微弱但真实的热浪。
庙内比外面更黑,只有角落一堆小小的篝火在跳跃,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火光照亮的范围内,景象令人窒息。地面是厚厚的浮土和干草碎屑,混杂着不知名的污秽。几尊泥胎神像东倒西歪地散落在神台上,缺胳膊少腿,彩漆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灰黄的泥胎,空洞的眼窝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诡异而悲凉。屋顶巨大的破洞灌入风雪,雪片在火光映照下斜斜地飘落,像冰冷的眼泪。几处漏雨的地方,雪水融化后滴落下来,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浑浊的水坑。
火光映照出几个蜷缩在角落和神台下的黑影。一共五个。一个靠着断壁,缩成一团,身上裹着看不出颜色的烂布片,像一堆破烂的垃圾,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火光下偶尔眨动一下,证明是个活物。一个躺在稍微干燥点的神台下,身体微微颤抖,不时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另外两个靠得近些,似乎是同伴,穿着同样破烂、露着棉絮的袄子,头上包着脏污的头巾,正就着一点微弱的光亮,在对方的破袄里抓挠着什么,大概是虱子。还有一个,离火堆最近,是个身形高大的汉子,虽然同样衣衫褴褛,但骨架粗大,脸上线条粗犷,带着一种被苦难磨砺出的凶悍。他嘴里叼着一根干草茎,面无表情地盯着跳跃的火苗,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无意识地拨弄着燃烧的枯枝,发出噼啪的轻响。
王书合的闯入,如同在浑浊的死水里投下了一块石头。所有的黑影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抬起,抓挠的动作停下,咳嗽声也暂时压抑住了。叼着草茎的汉子扭过头,目光像两道冰冷的锥子,刺向门口这个背着巨大古怪箱子的不速之客。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显得眼神更加警惕和冷漠。
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和寒意瞬间包裹了王书合,比外面的风雪更甚。那是一种同类在绝境中互相倾轧的、野兽般的冰冷气息。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脊背紧紧抵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琴箱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咚咚地撞击着胸腔。
“滚出去!”叼草茎的汉子声音不高,却异常沙哑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这地界儿满了!”
王书合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几乎要立刻转身逃回风雪里。但外面那彻骨的寒冷和死亡的威胁,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脚。他看到了那堆火,那微弱却真实的热源,像黑暗中的灯塔。他不能走。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庙里污浊的味道刺入肺腑。他努力挺直瘦小的脊背,尽管在巨大的琴箱和破棉袄的衬托下,这挺直显得那么可笑和脆弱。他用冻得发紫的嘴唇,发出嘶哑干涩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子里挤出来的:“各……各位大叔大哥……行……行个方便……外头雪太大……实在走不动了……让小子……小子在门边……就门边……蹲一宿……挤挤火……就成……”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哀求。
庙内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呼啸的风雪声。叼草茎的汉子依旧冷冷地盯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松动。另外几个乞丐,眼神麻木,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们无关。
“火?”汉子嗤笑一声,露出一口黄黑的牙齿,他用木棍拨了拨火堆,几点火星飞溅起来,“柴火是老子一根根从雪窝里扒拉出来的。凭什么给你挤?你身上有值钱的玩意儿?还是能变出吃的来?”他的目光在王书合背后那巨大的琴箱和他那身破棉袄上扫过,充满了赤裸裸的鄙夷和不耐烦。
王书合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那里有两枚铜钱和一袋花生米。这点东西,在眼前这群人眼里,恐怕是致命的诱惑。他不能露出来。
就在他绝望之际,那个一直咳嗽的老乞丐,又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蜷缩的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咳嗽声在死寂的破庙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痛苦。
叼草茎的汉子皱了皱眉,似乎被这咳嗽声搅扰了。他烦躁地骂了一句粗话,不再看王书合,又用木棍狠狠戳了一下火堆,火星乱飞。
王书合抓住这瞬间的沉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向前挪了一步,离开了倚靠的门板,卸下肩头沉重的琴箱,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脚边冰冷的泥地上。那巨大的黑色箱体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血腥味和庙里污浊的空气,直冲肺腑。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甚至带上一点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我身上没有吃的……也没有钱……但……但我能说书,我能唱曲儿。”他指着地上的琴箱,声音在破庙的风雪呜咽中显得异常清晰,“我……我给各位大叔大哥说一段书!解解闷儿……驱驱寒,就……就换在火边蹲一宿……成吗?”
“说书?”叼草茎的汉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嗤笑,“就你这小崽子?还背着个棺材板儿?”他旁边那两个抓虱子的乞丐也停下动作,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点麻木的好奇和嘲弄。
那个咳得死去活来的老乞丐,此刻也勉强止住了咳嗽,抬起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向王书合。
王书合的脸颊火辣辣的,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汉子的嘲弄。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像垃圾堆一样的老乞丐,扫过神台下咳得蜷缩的病弱老者,最后落回那堆跳跃的篝火上。那点微弱的光和热,是他此刻唯一的渴望。
“成不成……各位……各位听了再说……”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然后,他不等回答,蹲下身,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僵硬得不听使唤。他颤抖着解开琴箱的铜扣,掀开箱盖,没有拿出琴,而是先取出了那本染血的唱本。粗糙的麻纸封面在火光下泛着暗沉的色泽,边缘深褐色的血迹格外刺目。他紧紧攥着唱本,仿佛那是他的盾牌和勇气之源。
他没有琴,那孤弦在茶棚的遭遇和琴箱新增的豁口,让他不敢再轻易动用。师父说过,说书人,一张嘴,一副醒木,也能撑起一片天地。他怀里,还揣着那半块冰冷的惊堂木。
他抱着唱本,没有凳子,就站在冰冷的泥地上,离那堆篝火还有好几步远。篝火的热力微弱地辐射过来,却无法驱散他脚底的冰寒。湿透的破布鞋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寒意如同无数钢针,从脚底直刺骨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融化的雪水混着泥浆,正一点点从鞋帮的破口处渗进去,浸透了里面裹脚的破布,冰冷黏腻地包裹着他早已冻得麻木的脚趾。脚趾早已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木然的肿胀感和隐隐的刺痛,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神经。
风雪从破门、破窗、屋顶的破洞肆无忌惮地灌入。一股强劲的穿堂风裹着雪片,像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单薄的后背上,让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牙齿咯咯作响。雪花落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眉毛上、破棉袄的领口里,瞬间融化,带来刺骨的冰凉。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把脸埋进那散发着霉味的棉袄领子,但无济于事。寒意无处不在。
他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努力压下喉咙里因为寒冷和紧张而不断上涌的痒意。他翻开唱本,粗糙的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他选了一折师父常说的《杨门忠烈》。这故事里有风雪,有孤忠,有绝境中的不屈,像极了此刻。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明显的颤抖,在空旷破败的庙宇里响起,瞬间被风声压下去一截:“上……上回书说到……金沙滩……双龙会……杨家儿郎……血染黄沙……”
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稚嫩,在这阴森寒冷的破庙里,显得格外单薄无力。叼草茎的汉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扭过头去,继续拨弄他的火堆。抓虱子的两个乞丐也低下头,似乎失去了兴趣。只有那个病弱的老者,浑浊的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向王书合的方向。
王书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说得不好,声音抖得厉害,气息也短促。但他不能停。他想起师父嘶哑的嗓音,想起师父在油灯下眉飞色舞的神采。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集中精神。他不再去看唱本上那些模糊的字迹和刺目的血迹,那些故事早已刻在他心里。
他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破屋的炕头,师父就坐在对面,炉火虽然微弱,却映照着师父眼中灼灼的光。
他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不再刻意拔高,反而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压抑的、试图模仿师父的沙哑。他努力稳住气息,让每一个字都咬得更清晰些:“老令公杨业,率七郎八虎,保着宋王天子,被困两狼山!外有辽兵铁骑十万,层层围困,水泄不通!内有奸贼潘仁美,断绝粮草,按兵不动!朔风怒号,大雪封山,天是冷的!地是冷的!人心…更是冷的啊!”他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切肤的寒意,仿佛那两狼山的酷寒风雪,正透过他的声音,吹进这破庙每一个角落。
庙里的风声似乎小了些。叼草茎的汉子拨弄火棍的动作慢了一拍。抓虱子的两个乞丐停下了手,其中一个抬起了头。神台下那个病弱的老者,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点点。
王书合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一股微弱的热流从心底升起,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他挺了挺胸,尽管破棉袄里的身体依旧冰冷僵硬。他模仿着师父说书时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将杨业父子在绝境中的悲壮,一字一句地铺陈开来:“杨老令公,银髯飘洒,身披残破铁甲,独立山头!望着山下那黑压压、密匝匝的辽兵连营,再回头看看身边仅存的几个儿郎——个个带伤,人人饥寒!七郎延嗣,那杆丈八蛇矛早已折断,只用半截矛杆拄着地,虎目含泪:‘父帅!儿等……愿与父帅同死!’八郎延顺,年少气盛,脸上血污未干,嘶声喊道:‘父帅!冲下去!杀他个人仰马翻!’”
他的声音渐渐放开,不再刻意压抑那份属于少年的清亮,反而在描述杨七郎、杨八郎时,带上了一种蓬勃的血性。风雪似乎成了他天然的伴奏,庙宇的空旷成了他声音的共鸣箱。他不再是一个卑微的乞求者,而是一个在讲述英雄故事的说书人!
“好一个杨老令公!”王书合猛地提高声调,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激越,右手下意识地探入怀中,摸到了那半块冰冷的惊堂木!棱角刺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和力量感。他猛地掏出那半块惊堂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往旁边神台那裸露的、布满尘土的泥胎底座上一拍!
“啪!”一声清脆、响亮、带着金石之音的脆响,骤然炸裂在破庙的风雪呜咽之中,如同惊雷,如同战鼓。
这突兀而清越的响声,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击穿了庙内浑浊的空气和所有的麻木,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叼草茎的汉子浑身一震,嘴里的干草茎掉了下来;抓虱子的两个乞丐惊得张大了嘴;那个蜷缩在角落像垃圾堆一样的老乞丐,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波动。连神台下那病弱的老者,也停止了痛苦的蜷缩,微微抬起了头。
王书合也被自己这一拍震得虎口发麻,但他毫不在意。他完全进入了状态,胸中激荡着杨门父子的忠烈之气,师父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用眼神鼓励着他。他借着那一声惊堂木的余威,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穿透风雪的力量:“只见杨老令公,须发戟张,虎目圆睁!手中那口金背砍山刀,在风雪中嗡嗡作响,映着漫天雪光,寒气逼人!他环视诸子,声如洪钟:‘儿郎们!杨家世代忠良,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今日困守绝地,非战之罪,乃天不佑宋,奸佞当道!然,我杨门气节,岂容玷污?!’”
风雪更大了,从破洞灌入,吹得篝火猛烈摇晃,光影在残破的神像和王书合瘦小的身影上疯狂舞动。冰冷的雪片落在他头上、肩上,落在他冻得发紫的嘴唇上,他浑然不觉。脚底那冰冷的泥浆雪水,似乎也暂时被忘却。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激越,将杨业在绝境中的慷慨陈词,将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演绎得淋漓尽致:“‘潘仁美断我粮草,绝我援兵,欲置我父子于死地!辽寇虽众,何足惧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死则死耳!唯愿此身化作山石,镇守边关!此魂化作厉鬼,索那奸贼之命!’老令公言罢,仰天一声长啸!啸声穿云裂石,竟将那漫天风雪都压得一滞!”
破庙里,落针可闻。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王书合清越激昂的声音在回荡。所有的乞丐都屏住了呼吸。叼草茎的汉子忘了他的火堆,死死地盯着王书合,眼神里的冷漠和嘲弄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深深震撼的茫然和一种久违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热血翻涌。那个角落里的老乞丐,浑浊的眼睛里,竟隐隐有了一点湿润的痕迹。
王书合说到杨业最后碰死在李陵碑前,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悲怆和压抑的哽咽:“老令公……最后望了一眼南方的汴梁城……那里有他效忠的君王,也有构陷他的奸佞……他望了一眼身边仅存的儿郎…眼中是慈父的决绝与不舍……最后……他猛地一头撞向那冰冷的、刻着‘李陵碑’三个大字的石碑!”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自己也感受到了那惊天动地的撞击。破庙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像是在为英雄悲泣。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无尽的苍凉和敬意:“只听得‘轰隆’一声!山崩地裂!那忠魂烈魄,直冲霄汉!漫天风雪为之哀号!那李陵碑上……从此……便留下了一抹……永不褪色的……英雄血!”
最后一个“血”字落下,余音在破庙的残垣断壁间萦绕,久久不散。王书合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一阵强烈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几乎站立不稳。脚底的冰冷麻木和刺骨的寒意,此刻如同退潮后的礁石,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冻得他脚趾钻心地疼。但他站住了,背脊挺得笔直,紧紧攥着那半块惊堂木,目光扫过庙内每一个听众。
篝火依旧在跳跃,光影摇曳。叼草茎的汉子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脸上的凶悍之气褪去了大半,眼神复杂地看着王书合,有震动,有茫然,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抓虱子的两个乞丐呆呆地坐着,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那个角落里的老乞丐,用脏污的袖子,悄悄抹了一下眼角。神台下那个病弱的老者,发出一声悠长的、带着叹息的呼吸。
死寂持续了足有十几息。
忽然,那个蜷缩在角落里,一直像垃圾堆般沉默的老乞丐,动了。他极其缓慢地在怀里摸索着。他的动作牵动着所有人的目光。摸索了好一会儿,他才从那团破烂的布片中,掏出一个东西。那东西用同样脏污的破布层层包裹着。
他颤巍巍地一层层打开破布,动作迟缓而珍重。最后,露出来的,是半个窝头。窝头是粗糙的杂粮做的,颜色灰暗,表面干硬,甚至能看到一点可疑的霉点,形状也不规则,显然是从更大的窝头上掰下来的。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看着王书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音。他用枯瘦如柴、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颤颤巍巍地,将那半个冰冷的窝头,递向王书合的方向。他的手抖得很厉害,仿佛那半个窝头有千钧重。
庙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了。叼草茎的汉子眼神一厉,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那老乞丐,又看了一眼王书合,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没有出声。
王书合完全愣住了。他看着那递过来的、干硬冰冷的半个窝头,看着老乞丐浑浊眼睛里那点微弱却清晰的善意,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直冲眼眶。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这窝头,在这群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乞丐眼里,是活命的口粮!这份馈赠,比黄金更重!
他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他松开紧攥惊堂木的手,那半块惊堂木已被他的体温焐得温热,在破棉袄上用力擦了擦自己同样脏污冰冷的手掌。然后,他极其郑重地,伸出双手,微微躬下身,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半个窝头。
窝头入手冰凉坚硬,像一块石头。粗糙的颗粒感硌着掌心。上面还残留着老乞丐微弱的体温,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汗味和尘土的气息。这气息并不好闻,但在王书合此刻的感受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直击灵魂的暖意。
他抬起头,看着老乞丐浑浊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着,无声地说着“谢谢”。
老乞丐喉咙里又“嗬”了一声,慢慢收回了枯瘦的手,重新缩回他那堆破布里,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举动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王书合捧着那半个冰冷的窝头,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不再犹豫,慢慢地挪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堆跳跃的篝火。篝火的热力扑面而来,驱散了一丝刺骨的寒意。他选了一个离火堆稍远、靠近断墙的角落,那里的地面相对干燥些,有一小堆乱草。他先将那半块惊堂木和染血的唱本仔细收好,贴身放回怀里。然后,他极其小心地,将那半个窝头,一小块、一小块地掰下来,放进嘴里。
窝头又干又硬,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杂粮粗糙的颗粒感,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它冰冷得几乎硌牙。王书合用唾液慢慢润湿,艰难地咀嚼着,吞咽着。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一块冰坨,从喉咙一直冷到胃里。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从冰冷的胃部缓缓升起,扩散到四肢百骸。这暖意驱散着刺骨的寒冷,更滋养着他那颗在绝望中几乎枯竭的心。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无比珍惜,连掉在掌心的一点碎渣都仔细舔掉。风雪依旧在庙外肆虐,破庙依旧寒冷刺骨,脚底的湿冷依旧如同针扎。但此刻,篝火的温暖映照着他沾着窝头碎屑的脸颊,怀里那半个窝头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庙内那些沉默的、衣衫褴褛的身影。叼草茎的汉子已经重新叼上了一根草茎,但目光不再冰冷,只是望着跳跃的火苗出神。抓虱子的乞丐也安静下来。角落里的老乞丐蜷缩着,仿佛睡着了。
王书合慢慢嚼着最后一点窝头,感受着那点来之不易的暖意和饱腹感。他抱着双膝,将身体更深地蜷缩起来,下巴抵在膝盖上。火光在他清亮的眸子里跳跃。师父的话,张先生的话,还有怀里那半块惊堂木的触感,交织在一起。路还很长,风雪依旧,但心底那份属于“说书人”的微光,在经历了破庙的寒冷与这半个窝头的温暖之后,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他闭上眼,将脸埋进膝盖,在篝火的噼啪声和风雪的呜咽中,沉入了来到江湖后,第一个短暂而珍贵的带着一丝暖意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