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杨庄庙会归来的路,像一条被冻僵的灰色巨蟒,僵直而沉重地蜿蜒在春寒料峭的暮色里。二十里的土路,被冻得梆硬,又被白日里赶集的车辙、牲口蹄印和人脚踩踏得坑洼不平。寒风,这初春的恶客,丝毫不见暖意,裹挟着干燥的尘土,卷起一阵阵呛人的烟幕,无情地抽打在行人的脸上、脖颈里,钻进破旧的衣领缝隙,激起一片片鸡皮疙瘩,让人无可奈何地缩紧脖子。
王书合佝偻着背,那卷磨得起了毛边、辨不出原来颜色的蓝布包袱,沉重地压在他单薄的肩胛骨上。里面装着他赖以糊口的说书家什:一把裂了缝的旧折扇,一块磨得溜光的醒木,几本字迹模糊的唱本。此刻,它们仿佛不是纸墨,而是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着他,也坠着他的心。
他的一只手始终紧紧捂在胸前旧夹袄的内袋处,隔着粗硬的蓝布,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几十枚铜钱冰冷的棱角和沉甸甸的、烙铁般的触感。那是他们在庙会上,顶着寒风,忍受屈辱,耗尽力气换来的全部所得。它们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紧贴着他的皮肉,那份冰冷直透心窝,沉甸甸地坠着,坠得他喘不过气来。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托扶着身旁翠姑的胳膊肘。那支撑的力度,并非强壮有力,却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无声的疼惜与深沉的愧疚。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虚弱和每一次迈步的艰难,这让他心里那沉甸甸的铅块又添了几分重量。
翠姑抱着巧儿,每一步都走得虚浮踉跄。脚下的土地明明是冻硬的,她却感觉像是踩在松软的、吸饱了水的烂泥塘里,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都分外吃力。庙会上长时间的站立、穿梭,被那豁口粗陶碗磨破手掌的钻心疼痛,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被闲汉围堵羞辱时那刀子般刮过脸颊的目光和污言秽语,此刻都化作了骨头缝里透出的酸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疲惫。这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心灵的。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冰冷的刺痛。她低着头,下巴几乎要埋进包裹巧儿的破旧夹袄里,试图用那一点点布料隔绝这无孔不入的寒冷和世间的恶意。
巧儿在她怀里倒是睡得沉,小脸深深埋进那件充当襁褓的、同样打着补丁的破旧夹袄里,呼吸均匀细弱,对父母肩头的风霜、脚下的坎坷浑然不觉。这个小小的生命,是这个贫寒之家唯一的暖源,也是压在他们肩头最甜蜜也最沉重的担子。翠姑时不时地、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头,脸颊轻轻蹭过女儿柔软稀疏的胎发。那温热的、带着淡淡奶香的气息拂过鼻尖,像黑暗中伸出的一根细弱的藤蔓,带着微弱却坚韧的生命力,勉强攀附住她几欲坍塌的心房,将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苦涩稍稍向上提了提,留出一丝喘息的空间。这短暂的慰藉,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天色彻底被浓稠的黑暗淹没,四野沉寂,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在空旷的田野间打着尖利的呼哨,时而如鬼哭,时而似狼嚎,无情地撕扯着夜的幕布。远处的柳树屯,终于透出几点稀疏昏黄的光晕,如同无边墨海里漂浮着的几粒微弱的萤火,飘摇不定,随时可能被黑暗吞没。然而,那微弱的光亮,指向的并非温暖的港湾。他们那所谓的“家”——那半间倚着别人山墙搭起的、低矮歪斜的泥坯房,在这样寒冷彻骨的春夜里,也只不过是风雪的通道,四面漏风,顶棚透光,连一丝白日里残余的暖意都无法存留。家徒四壁的冰冷,比这野外的寒风更刺骨。
王书合在屯子口那棵光秃秃、枝桠狰狞的老槐树影下停住了脚步。槐树的枯枝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他试图开口,但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和荆棘,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灼烧感直冲鼻腔。他剧烈地咳了起来,那声音嘶哑破碎,如同一个破旧风箱在苟延残喘,咳得他不得不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额头上瞬间渗出冰冷的虚汗,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身体晃了晃,翠姑担忧地扶紧了他的手臂。
“……今晚,”他终于喘匀一口气,声音低哑得几乎被呼啸的风声完全淹没,带着浓重的喘息和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去……孙大娘家柴房……将就一宿吧?她那……好歹是砖墙……能……挡点风。”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翠姑那只依旧下意识藏在襁褓后面、微微颤抖的右手上,那裹着的破布边缘渗出点点暗色;然后滑向她苍白憔悴、沾着尘土的脸颊,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疲惫和惊悸;最后,深深地落在巧儿恬静的睡颜上。寒风,伤口,襁褓中这脆弱的小生命,还有他这具不争气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体,都让他别无选择。向人开口求助,尤其是向同样清苦的孙大娘,对他这样一个说书人,一个自诩要养家糊口的男人,本身就是一种剜心般的屈辱。但他别无他法。
翠姑没有力气说话,甚至连点头都异常艰难。沉重的疲惫像湿透的、结冰的棉被,层层包裹着她,几乎要将她每一寸筋骨都压碎碾断。她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下颌的线条在昏暗中绷得紧紧的,显得异常僵硬而脆弱。她的沉默里,是比言语更深的疲惫和认命。
孙大娘早已睡下,被他们那透着绝望、急促却又虚弱无力的敲门声惊醒。“笃……笃笃……笃……”声音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她摸索着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硬邦邦如同铠甲的旧夹袄,颤巍巍地提着一盏油灯,摸索着穿过堂屋来开门。油灯的火苗只有豆大,昏黄的光晕随着她的脚步剧烈摇晃。门栓拉开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昏黄如豆的光晕从门缝里挤出,瞬间勾勒出门外三人单薄而狼狈的轮廓,像三尊被风霜侵蚀殆尽的石像。油灯跳跃的光线,清晰地映照出翠姑红肿未消的眼眶、冻得青紫毫无血色的嘴唇,以及她那只始终蜷缩着、裹着脏污布条、不敢露出的右手;也照出王书合因剧烈咳嗽而扭曲痛苦的脸,额头上涔涔的冷汗在微光下闪着光,和那因窒息般喘息而大张着、却发不出清晰声音的嘶哑喉咙。一股寒气裹挟着尘土涌进门内。
“唉……”孙大娘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饱含着对这世道艰辛的无力感,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她浑浊的老眼在两人脸上逡巡,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怜悯,还有一丝见惯不怪的麻木。“造孽的世道,熬人的命哟……快进来,快进来!外头风刀子似的!”她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侧过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身子,让开狭窄的门道。枯瘦如柴、关节粗大的手提着那盏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引着他们穿过冰冷、弥漫着陈年烟火、腌菜和潮湿泥土气息的黑暗堂屋。堂屋里堆着些农具杂物,影影绰绰,更添几分压抑。穿过一道低矮的门框,来到屋后紧挨着低矮院墙搭建的柴房。寒气似乎比外面更甚,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柴房低矮、狭小,像一个被遗忘的、塞满废弃物的角落。几捆粗细不一的柴禾靠着斑驳的土墙码放得还算整齐,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墙角堆放着几件锈迹斑斑、早已弃用的破旧农具——一把豁了口的锄头,一个散了架的簸箕,半截腐朽的犁辕,像一堆被岁月遗弃的骸骨。最里面背风的角落,铺着一层厚厚的、还算干燥的麦秸,上面扔着一床同样陈旧、颜色晦暗发黄、摸上去又薄又硬、几乎板结的旧棉絮,这便是孙大娘口中能“将就”过夜的“床铺”了。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麦草味、陈腐的木头味和淡淡的霉味。
孙大娘小心翼翼地将油灯放在柴堆旁一块相对平整、布满虫蛀痕迹和岁月裂纹的断木桩上。豆大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灯芯爆出一个微小的火星,随即才稳定下来,散发出昏黄、微弱、极其有限的光明。这光晕勉强照亮了周围几步见方的地方,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布满细小裂缝和泥土剥落痕迹的土墙上,瞬间拉长、变形、扭曲成巨大而怪异的形状,随着灯焰每一次微弱的跳动而剧烈地摇晃、舞动,如同无声皮影戏中挣扎的、被无形丝线操控的鬼魅。
“灯油……不多了,省着点用。”孙大娘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秋风吹过干枯的芦苇丛。她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翠姑那只蜷缩在破袄袖子里、微微颤抖的手,又落在王书合痛苦喘息、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的脖颈上,布满沟壑的脸沉重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被犁过无数遍的贫瘠土地。“我去灶火扒拉点热水,再寻摸点能裹伤口的干净布头。”她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转身,那盏提在她手里的油灯随着她缓慢的移动,光线摇曳着、恋恋不舍地退出了柴房,留下一片更深的昏暗。很快,她端着一个釉色剥落大半、边缘磕碰出几个缺口的粗陶盆回来了。盆里是半盆水,水面漂浮着几根未燃尽的细小草梗和炭灰,水色微浑,散发着刚刚离开灶膛的、极其微弱的暖意,勉强能称为“温水”。她把盆放在冰冷的、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又递过来一小块洗得发白、边缘毛糙的旧粗布和一小撮用豁了口的破碗盛着的、颜色暗沉的草木灰。
“先用这水……把手洗洗,擦干净了,再……敷上点草灰。”孙大娘的声音带着一种阅尽沧桑后的疲惫麻木,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老婆子这儿……实在没有金疮药,连块像样的布也……将就着吧。这世道,能喘气儿……就是福气了,皮肉上吃点苦头……算个啥……”她放下东西,浑浊的目光最后落在襁褓里熟睡的巧儿身上,那眼神里有着一种老人特有的、对幼小生命近乎本能的慈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夜里寒气重,裹紧娃儿,别冻着。”她低声嘱咐完,便不再停留,提着那盏昏黄的油灯,佝偻着几乎弯成一张弓的背脊,一步一顿地退出了柴房,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门轴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沉重的木门关上了,隔绝了堂屋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和隐约的声响。柴房里重新沉入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昏暗与寂静。只有断木桩上那如豆的灯火,还在顽强地跳跃着,灯芯不时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努力将一圈微弱的、不断颤抖的光晕投在王书合和翠姑写满疲惫、如同石刻般的脸上,以及襁褓中巧儿那小小的、安稳的隆起上。黑暗在光晕之外汹涌,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包裹着这方寸之地。
王书合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尘土、麦草、铁锈、霉味和一丝微弱血腥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熟悉的刺痒和灼痛。他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剧烈的咳嗽欲望,蹲下身,伸出粗糙皲裂、指节粗大的手探了探盆里的水温。指尖传来的触感,只是微温,甚至不足以暖热他早已冻得麻木冰冷的指腹。他拉过翠姑那只受伤的右手,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如同捧着一片沾满露水的、极易破碎的叶子,又像捧着这个家最后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冰冷、布满细小伤口和深深裂痕、血迹尘土混在一起的手,浸入浑浊的温水中。
“嘶……”伤口乍一接触到水,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根细小的、烧红的钢针猛地扎进神经末梢,顺着胳膊直冲大脑。翠姑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剧烈瑟缩了一下,受伤的手猛地一抽,想要从水中逃离。那痛楚让她瞬间白了脸,牙齿深深陷进下唇。
“忍忍……”王书合的声音嘶哑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痛楚。他紧紧握住翠姑的手腕,阻止她退缩,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却又异常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口。他用那块破旧粗硬、触感像砂纸的灰布,蘸着浑浊的、渐渐染上血色的温水,一点一点,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翠姑手掌上凝固发黑的血痂,以及深深嵌入皮肉的尘土、草屑和铜钱上留下的暗绿色锈迹。他的动作异常笨拙,手指僵硬,关节似乎生了锈,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认真,仿佛在擦拭一件失而复得的、关系着身家性命的稀世珍宝。昏黄的油灯光晕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映照出他紧抿成一条直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额角因专注和用力而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微微颤抖的、沾着灰尘的睫毛。他粗糙的指腹,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偶尔不可避免地擦过翠姑手上那翻卷着皮肉、露出鲜红嫩肉的伤口边缘。每一次微小的触碰,都像在伤口上撒盐,让两人同时感到一阵尖锐的悸动和疼痛,身体不自觉地同时微微一颤。柴房里静得可怕,只有水被搅动的轻微哗啦声,布片摩擦皮肤和伤口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两人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成为这寒夜里唯一的乐章。
时间仿佛被这昏黄的灯光和冰冷的空气凝滞了,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的污垢和凝固的血块终于洗净。伤口在温水的浸泡下,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失血的、不健康的灰白色,翻卷的部分显得更加脆弱不堪,暴露在微弱的灯光下,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凄凉和脆弱。王书合用那块已经染上污血的湿漉漉破布,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吸干伤口周围的水渍,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花瓣上最珍贵的露珠,生怕多用一分力就会造成更大的伤害。然后,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从那个豁口的破碗里拈起一小撮颜色暗沉、颗粒粗糙的草木灰。那灰烬带着一股烟火燎过的、呛鼻的焦苦气息。他屏住呼吸,手臂稳得如同磐石,将灰烬均匀地、薄薄地撒在翠姑虎口那处最深、皮肉翻卷、几乎见骨的裂口上,又撒在食指指腹那道长长的、仍在缓慢渗血的刮痕上。灰色的粉末无声地覆盖住鲜红的嫩肉和渗出的透明组织液,带来一阵奇异的、略带刺激的清凉感,似乎暂时麻痹了那火辣辣的、钻心的灼痛,也吸干了表面残留的血迹,让伤口看起来不那么狰狞。
做完这一切,王书合才如释重负般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艰苦卓绝的跋涉。他抬起布满血丝、眼窝深陷的眼睛,看向翠姑。翠姑也正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因为清洗伤口的剧烈疼痛和极度的疲惫而显得水润迷蒙,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泪),但那双眸子深处,却沉淀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像风暴过后的死寂海面。两人目光交汇,没有言语,只有劫难之后幸存者之间才能理解的沉重。
“还……疼得厉害吗?”王书合的声音依旧嘶哑如砂纸摩擦,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翠姑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努力向上牵扯了一下,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却显得异常勉强,甚至带着一丝凄楚:“敷了灰……凉丝丝的……好多了。”她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从王书合脸上移开,落在他身上那件肩头赫然裂开一个大口子的深蓝色旧大褂上。那破口边缘的布丝毛糙地支棱着,在昏暗中像一个无声嘲笑着他们贫窘与狼狈的黑色豁口,刺目而心酸。“你的……大褂……肩头……破了好大一块。”
王书合低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件深蓝色的半旧大褂,是师父临终前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还能勉强撑撑门面的“行头”,也是他走南闯北、在茶馆酒楼里赖以糊口的“招牌”。布料早已薄脆,失去了原有的韧性和光泽,颜色也洗得发白。肩头的位置,是常年背负沉重包袱磨出的“重灾区”,经纬线早已磨得稀疏断裂,脆弱不堪。今天在庙会上,人潮汹涌拥挤不堪,不知又被哪个匆忙路人的箩筐或扁担狠狠剐蹭了一下,“嗤啦”一声,豁开了一个足有两寸多长的三角口子,边缘的布丝像破败的流苏般支棱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他破碎不堪的尊严。
“咳……咳咳……”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袭来,王书合猝不及防,弓着背,咳得浑身剧颤,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他痛苦地摆摆手,等这阵几乎令他窒息的咳嗽好不容易稍歇,才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没……没事,破……破惯了,还能……对付着穿。”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扯了扯肩头的破口,仿佛想将它抹平、掩盖,那动作却透着深深的无奈和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徒劳。这件大褂,不仅是一件衣服,更是他作为说书人最后一点体面的象征,如今也破了。
翠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熟睡的巧儿轻轻放在那铺着厚厚麦秸的“床铺”上。她动作轻柔,像放置一件易碎的琉璃盏,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充满了母性的呵护。然后,她拿起那床又薄又硬、散发着陈年尘土和霉味、几乎没什么保暖作用的旧棉絮,仔细地、一层层地裹在巧儿小小的身体上,将每一个边角都严严实实地掖好,塞进麦秸里,生怕一丝寒气钻进去惊扰了女儿的甜梦。做完这些,她才直起身,走到墙角那个小小的、打着几块深色补丁的蓝布包袱前。
她蹲下身,解开包袱结。包袱里只有寥寥几件同样破旧、打着补丁的衣物。她在里面摸索着,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旧碗边缘(那是他们吃饭的家伙),粗糙的唱本封面,最后,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用细密柳条编成的旧笸箩。那笸箩边缘已被经年的摩挲磨得油亮光滑,起了细小的毛刺,显露出内里坚韧的柳条纤维,像一件饱经风霜的古物。笸箩里的东西极其简单、贫瘠,透着生活的窘迫:几片大小不一、颜色各异边缘磨损脱线的旧布块,像是从不同衣服上拆下、舍不得丢弃的补丁布;一小绺缠绕得还算整齐、颜色黝黑发亮的粗棉线;一小团乱麻似的纠缠不清、颜色灰白的白棉线;还有几根针——最显眼的是两三根粗壮笨拙、针鼻儿大得能穿进麻绳的纳鞋底大针,针身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针尖带着磨损的痕迹;角落里,孤零零躺着一根稍细些、针鼻儿也小很多的缝衣针,针尖也已磨损得有些钝了,在油灯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这就是她的“百宝箱”,维系这个家表面完整的所有工具。
翠姑的目光在笸箩里扫过,最终拿起那根最粗的、闪着寒光的纳鞋底用的大针——细针根本无法穿透那糟朽的布料和可能的厚补丁。又从那团乱麻似的白棉线里,费力地捻出线头。她凑近木桩上那盏昏黄摇曳、光线微弱得可怜的油灯,眯起眼睛,努力地将细软的线头对准那粗大的针鼻儿。灯光实在太暗了,豆大的火苗跳跃不定,光线微弱而散乱,像醉汉的眼睛。她右手敷着草木灰,伤口被灰覆盖的地方传来阵阵麻木的钝痛,指关节僵硬,触感变得迟钝,动作也显得笨拙不堪,失去了往日的灵巧。线头几次颤巍巍地靠近针鼻儿,不是擦边而过,就是被跳跃的光影晃得失去准头,或者因为手指的颤抖而偏离目标。她微微蹙着眉头,鼻尖因专注和焦急而沁出细小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嘴唇无意识地紧紧抿着,绷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显示出她此刻内心的焦灼和不肯放弃的执拗。这简单的穿针引线,此刻竟成了一场艰难的战役。
王书合靠坐在冰冷的土墙根下,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墙壁透出的刺骨寒意,那寒意如同无数根冰针,顺着脊椎向上爬。他本想闭上眼休息片刻,积蓄一点体力,但喉咙深处那火烧火燎的灼痛和胸腔里闷堵的滞涩感,像两块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让他无法安生。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定地落在了翠姑身上。落在她凑近油灯、被昏黄光晕勾勒出柔和却写满疲惫的侧影脸上,落在她因努力穿针而微微颤抖、裹着灰烬的手指上,落在那根在微弱光线下如同盲人般努力寻找着针鼻儿的细小白线上。油灯的烟气熏着她的眼睛,让她不时眨动,流下生理性的泪水。
看着她,在这样昏暗、寒冷、疲惫不堪、手还带着伤的情况下,如此艰难地、近乎徒劳地做着这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堤坝,淹没了他的喉咙,直冲眼眶。他想说“别弄了,破就破着穿吧,明天天亮再说,省点灯油”,但那话语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被他艰难地、用力地咽了回去,化作喉间一声压抑的咕哝。他太了解她了,这个倔强的、沉默的女人。此刻任何的劝阻,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无言的否定,否定她想要为他、为这个家、为那点可怜的体面做点什么的微小心愿,否定她试图在绝望中抓住的一点点掌控感。他只能看着,默默地看着,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终于,在无数次尝试、手指几乎僵硬之后,那细弱的白线头带着点侥幸地、颤巍巍地穿过了那粗大的针鼻儿!翠姑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小心翼翼地将线拉出长长的一段,然后熟练地用拇指和食指捻着线头,在食指上绕了一圈,利落地打了个结。她拿起王书合脱下来、叠放在麦秸上的深蓝色旧大褂,展开,找到肩头那个咧着大嘴、边缘毛糙的破口。她将大褂挪到油灯最近的地方,几乎要贴到那跳动的火苗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破口边缘那些支棱着的毛糙布丝,将布料的稀疏纹理和破败的惨状暴露无遗,更显出几分凄凉。
她盘腿在那铺着麦秸的“床铺”边缘坐下,将大褂的破口处小心地摊开在自己的腿上。冰冷的布料贴着皮肤,让她打了个寒噤。左手笨拙地捏住破口两边的布料,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努力想将那撕裂的两片薄如蝉翼的糟朽布对齐、抚平。右手则紧紧捏着那根粗笨沉重、如同小锥子般的大针,针尖对准破口边缘相对还算完整的部位,用尽全身的力气,咬着牙,猛地扎了下去!
针太粗,布又薄又糟朽,早已失去了韧性。第一下,针尖倒是艰难地刺穿了第一层布,但带着线想要穿透第二层时,却遇到了极大的阻力。针身滞涩,仿佛扎进了干硬的泥土。线被死死卡住,纹丝不动。她左手死死捏住布,右手用尽力气往外拽。粗糙的棉线摩擦着布料的经纬,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嗤啦”声,像布帛最后的哀鸣。每一次用力拽拉,都不可避免地牵扯到右手虎口和食指上刚刚敷了灰的伤口。那钻心的刺痛如同电流,瞬间窜遍整条手臂,直冲脑门,让她眼前发黑,额角的汗珠瞬间又密了一层,汇聚成流,顺着鬓角滑下。牙关也不自觉地咬紧了,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她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等那阵尖锐到令人窒息的疼痛稍稍退去,才敢进行下一针。
灯光昏暗摇曳,影子乱舞,她根本看不清具体的走线位置,只能凭着手指的触感和残存的经验,摸索着下针。手指因疲劳、寒冷、伤痛和草木灰的麻木而僵硬迟钝,动作变得迟缓而变形,完全失去了准头。那些艰难落下的针脚,歪歪扭扭,时大时小,忽疏忽密,毫无章法,丑陋不堪。有的地方她心急,想快点结束这痛苦的劳作,用力过猛,线绷得笔直,将破口两边本就糟朽的布都揪得紧紧皱起,形成难看的鼓包和褶皱;有的地方又因力竭、疼痛分神或光线误导而缝得太松,线松松垮垮地搭在裂口上,像一条条垂死的蚯蚓,完全没起到连接的作用,破口依然张着嘴。白色的粗棉线在深蓝色的旧布上蜿蜒爬行,丑陋、粗笨、扭曲,像一条条在贫瘠龟裂的土地上痛苦挣扎、扭曲僵硬的蚯蚓,笨拙而徒劳地试图缝合那道象征命运不公的刺目裂痕。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她压抑的抽气和手臂的颤抖。
王书合背靠着冰冷刺骨、仿佛能吸走灵魂热量的土墙,蜷缩着身体,双臂抱膝,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他本已疲惫得眼皮沉重如山,意识模糊,但喉咙里那团不熄的火和胸腔的闷堵让他无法入睡。他的目光,无法从翠姑身上移开,无法从那在昏暗光线下缓慢移动、艰难“爬行”的白色针脚上移开。那针脚仿佛缝在他的心上。
他看着她因为每一次用力拽线而微微颤抖、单薄如纸的肩膀;看着她额头上汇聚成珠、又顺着鬓角和鼻梁滑落的汗水,在油灯下闪着微光;看着她被油灯烟气熏得发红、刺痛流泪,却依旧专注地、倔强地眯起的眼角;看着她紧抿的、透着一股子不认输的执拗和近乎悲壮的坚韧的嘴唇。那歪斜丑陋、粗大扭曲、如同蚯蚓爬行般的针脚,在此刻这昏暗摇曳、如同风中残烛般随时可能熄灭的灯火映照下,在王书合模糊的、被泪水浸润的视线中,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奇异而神圣的光辉。那不再仅仅是对一件破衣服的缝补。那是她忍着虎口撕裂的剧痛,在寒夜冰冷刺骨的柴房里,在女儿微弱的呼吸声旁,用尽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笨拙、所有的坚韧和深沉的爱意,试图为他、为他们这个风雨飘摇、随时可能倾覆的家,修补起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维系住那一丝微薄的、能抵御世间寒冷的暖意。这针脚,是她在命运废墟上写下的战书。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他慌忙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和臂弯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地耸动起来。他假装是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呛到,发出一连串压抑的、沉闷的呛咳声,同时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反复地、近乎粗暴地抹过眼睛,擦去那汹涌而出的、滚烫的液体,生怕被她窥见自己此刻汹涌而出的软弱、狼狈和那几乎将他淹没的心疼与愧疚。男人的泪,在这世道,是比破衣烂衫更无用的东西。
翠姑终于缝完了最后一针。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狠狠打了个死结,将那粗硬的棉线勒进布料的纤维里,仿佛要把这苦难牢牢锁住。然后,她用牙齿咬住线头,用力一扯,将线咬断。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如释重负的颤抖和深深的疲惫,仿佛刚刚卸下了千斤重担,耗尽了最后一点元气。她拿起大褂,凑近油灯跳动的火苗,仔细地、带着一丝近乎残酷的审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
昏黄摇曳的光线下,那歪歪扭扭、粗大稀疏、将布料揪得皱皱巴巴、如同痉挛般蜷缩的针脚,像一张丑陋的蛛网,又像一片盘踞在深蓝色肩头醒目位置的狰狞伤疤。实在……太难看了,粗大的针脚毫无美感,皱起的布面让破口周围显得更加狼狈不堪,像一件被粗暴打上耻辱印记的囚衣。她看着那些如同醉汉般歪斜爬行、丑陋不堪的白色“蚯蚓”,脸上先是闪过一丝窘迫和难堪的红晕,随即,一种混合着自嘲、无奈和终于完成任务的纯粹释然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噗嗤”一声,极轻地笑了出来。那笑声短促,带着点气音,在寂静的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冰面裂开的一道细纹。她把大褂抖开,转向蜷缩在墙角的王书合,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又带着点终于解脱的轻松,甚至有一丝奇异的调侃:“缝……缝好了。就是……针脚太丑了,歪七扭八的,像……像虫子爬……” 她说着,目光再次落在那片惨不忍睹的“补丁”上,嘴角弯起的弧度里,苦涩与释然交织,还有一丝对生活荒诞的嘲弄。
王书合抬起头。他眼里的红血丝尚未褪去,眼眶周围还带着湿润的痕迹和狼狈的指印,但那双眼睛此刻却异常明亮,像被泪水洗过、又被油灯点燃一般,映着跳动的光点,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他没有去看那件递过来的、承载着丑陋针脚的大褂,目光直接越过了它,落在了翠姑带着疲惫笑容、眼角却微微湿润、闪着水光的脸上。他伸出手,不是去接衣服,而是直接探向肩头那块刚刚被粗陋针线“征服”过的地方。
他的手指粗粝无比,布满了说书人常年翻折扇、拍醒木磨出的厚厚老茧,也烙印着江湖奔波、风霜雨雪刻下的所有沧桑与苦难,如同老树的根须。当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些凸起的、歪歪扭扭的白色针脚时,动作却轻缓得如同触碰初春冰面下最薄的一片嫩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他慢慢地、细细地,用布满深刻纹路的指腹,沿着每一道粗大凸起的线迹,温柔地、反复地抚摸。指尖感受着棉线本身的粗糙质感,感受着线迹下被强行拉扯而变得僵硬的布料的微刺感,感受着那些因用力不均而揪起的如同丘陵般起伏的褶皱。他的手指沿着那条最长、歪斜得最厉害、几乎横跨了整个肩头的“蚯蚓”一路向下,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的、饱含深情的珍宝,又像是在用指尖阅读一首写在布帛上的、无声的、用痛苦与爱写就的生命诗篇。他的抚摸专注而深沉,仿佛要通过这粗糙的触感,将那些针脚里蕴含的一切——她的痛楚、她的倔强、她的爱、他们的相依为命——都刻进自己的血肉里。
油灯的火苗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在他黝黑粗糙、刻满生活印记的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不断变幻的光影。他抚摸针脚的手指很稳,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和温柔,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柴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哔剥声,如同时间缓慢滴落;只有巧儿在睡梦中偶尔发出的一两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如同天籁;只有窗外,那永不停歇的、呜咽般的寒风,一遍遍徒劳地撞击着低矮单薄的土墙和破败的木门,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像命运不屈不挠的叩问。
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评价针脚的美丑,没有道一声辛苦,甚至没有再看翠姑那双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睛。他只是低着头,将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感激、愧疚和无法言说的爱,都倾注在那双粗糙的手掌上,倾注在那每一寸凸起的棉线上。一遍又一遍,用他那双能拍响惊堂木、能翻飞折扇讲述千古兴亡、也能被生活磨砺得如同砂纸般粗粝的手,无比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些歪斜如蚯蚓般丑陋却无比坚韧、凝聚着生命热度的针脚。仿佛那丑陋的线迹里,蕴藏着比黄金更耀眼的光泽,比绸缎更温暖的触感,比世间一切珍宝都更值得珍视的质地。这粗糙的、无声的抚摸,仿佛能熨帖他此刻被寒风吹透、被愧疚啃噬、被疲惫压垮、千疮百孔的心房,能在这无边无际的寒夜与黑暗中,为他点燃一簇微小却足以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继续抗争下去的暖意。这暖意,源自那针脚里深藏的爱与坚韧。
翠姑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看着他专注抚摸针脚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如同深海般沉静而汹涌的温柔,一股巨大而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堤坝,淹没了她所有的疲惫、手上麻木的钝痛和心头的酸楚。那暖流从心底涌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她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他,看着灯光下他抚摸旧衣时那如同古老雕塑般沉静而充满力量的剪影。那些丑陋的蚯蚓针脚,仿佛不再是缝补破洞的棉线,而是她和他在这个冰冷、残酷、充满恶意的人世间,相互搀扶、彼此取暖、共同对抗无常命运时,用血汗、泪水和最深沉的爱意刻下的,最朴素,最笨拙,却也最坚韧、最温暖的生命印记。这印记,比任何华美的纹饰都更动人。
昏黄如豆的油灯,在这堆满柴草、弥漫着腐朽与贫穷气息的狭小角落,艰难而顽强地撑开一小团微弱而脆弱的光明。光晕之外,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寒冷与黑暗,是呼啸不止、试图吞噬一切的北风,是望不到尽头的艰辛与苦难。但就在这光晕的中心,在那件打满生活烙印、如今缀满“蚯蚓”的旧衣上,在那双粗糙手指温柔抚过的、歪歪扭扭却重逾千斤的线迹上,在这沉默相依、以彼此体温和生命微光取暖的两人之间,一种无声的磅礴的暖意,如同那不肯熄灭、执着跳跃的灯焰,正以最卑微也最坚韧的姿态,无声地宣告着他们的存在,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凛冽与严酷。这暖意,比灯火更亮,比针脚更深地,一针一线,缝进了彼此的生命里,成为支撑他们穿越漫长寒夜的不灭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