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河滩草棚的漏风漏雨里,在饥一顿饱一顿的挣扎中,像浑浊的河水般打着旋儿,裹挟着泥沙,艰难地向前流淌了五年。当初那个在篝火旁挨了竹板戒尺、小手红肿、哭得抽抽噎噎的五岁稚童王书合,如今已是十岁的半大孩子了。生活的重锤,过早地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身量抽高了些,却瘦得伶仃,像河滩上一株缺水少肥、被风沙吹打得歪斜的芦苇。曾经冻得皴裂的手腕脚踝,如今覆盖着经年的粗糙疤痕,那是无数次冻疮溃烂又愈合的痕迹。常年缺乏油水的脸庞,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菜黄色,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黑亮得惊人,只是那亮光深处,沉淀了太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默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温顺。这温顺,是五年间在王天禄竹板戒尺的冰冷规矩下,在无数次饥饿与寒冷的煎熬中,一点点磨砺出来的生存本能。
草棚依旧是那个草棚,歪斜的木架支撑着更加破败的苇席和茅草,在夏日的骄阳下蒸腾着霉烂与尘土的气息。冬天刀刮般的寒风,换成了盛夏闷热潮湿、令人窒息的酷暑。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棚内像个巨大的蒸笼,蚊蝇嗡嗡营营,不知疲倦地寻找着汗津津的皮肉叮咬。地面不再冻硬如铁,却变得泥泞黏脚,混杂着汗水和偶尔泼洒的污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馊腐气味。唯一的好处是,那刺骨的严寒暂时退却了,不必再为捡拾柴火而发愁。
然而,另一种酷刑,随着蝉鸣聒噪的盛夏,降临在王书合的唇舌之上。
这天午后,毒日头悬在当空,白花花一片,晒得河滩上的石头都滋滋作响,仿佛要冒出烟来。空气滚烫,吸一口都灼得肺管子疼。王天禄把琴箱搬到草棚门口那片仅有的、被半朽门板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他没像往常那样准备说书,而是从琴箱最底层,极其珍重地取出一个用几层油纸包裹的物件。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叠粗糙发黄、边缘毛糙的草纸。这纸极其廉价,是糊窗户、包杂货的粗劣货色,质地疏松,布满粗糙的纤维颗粒。
“书合,过来。”王天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聒噪的蝉鸣。
王书合正蹲在河边一块被晒得发烫的石头上,用一根树枝无意识地拨弄着浑浊的河水。听到呼唤,他瘦小的身子微微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立刻放下树枝,小跑着过来。汗水顺着他尖瘦的下巴滴落,在尘土扑扑的胸前洇开深色的斑点。他站在王天禄面前,微微低着头,那双黑亮的眼睛飞快地抬起,扫了一眼爷爷手中的草纸,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在菜黄色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认出了这东西,也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王天禄没多言,拿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陶碗,走到浑浊的河边,舀了半碗带着泥沙的河水。回到门口阴影处,他将那叠粗糙的草纸小心地浸入水中。干涩的草纸贪婪地吸吮着浑浊的河水,迅速变得湿软、沉重,颜色也加深,散发出一种潮湿的土腥气和劣质纸张特有的霉味。
“拿着。”王天禄将浸湿的草纸递给书合,自己则拿起一个破旧的、刷墙用的短柄鬃刷——不知他从哪个废弃的角落捡来的。
王天禄转身,走向草棚外侧不远处,一棵被雷劈过、半枯半死的歪脖子老柳树。树干粗糙龟裂,布满了厚厚的、灰黑色的树皮,像披着一身破旧的铠甲。他选定了一块相对平整、树皮剥落露出浅色木质的地方。
“糊上。”他指了指树干。
书合捧着一叠湿漉漉、沉甸甸、不断往下滴着黄浊泥水的草纸,走到树干前。他踮起脚尖,努力将最上面一张湿草纸按在爷爷指定的位置上。粗糙的木质和湿纸接触,发出轻微的“噗”声。王天禄立刻用鬃刷用力地、一下一下地刷上去。鬃毛刮过湿纸表面,发出“唰唰”的摩擦声。湿草纸在鬃刷的压力下,纤维被强行压平、嵌入树皮粗糙的纹理里,暂时服帖地粘在了树干上。书合赶紧递上第二张湿纸,覆盖在第一张上面。王天禄继续用力刷。接着是第三张,第四张……
一层又一层湿漉漉的草纸被糊上树干,在鬃刷的强力按压下,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也更深地嵌入树皮的沟壑。渐渐地,树干上出现了一个脸盆大小、厚厚一叠、湿透了的草纸“靶子”。这“靶子”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深黄色,边缘还在缓缓渗出浑浊的水珠,顺着粗糙的树皮往下淌,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泥痕。劣质纸张的霉味、河水的土腥气,混合着老树皮的腐朽气息,在灼热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王天禄退后一步,眯着眼看了看那个湿漉漉、软塌塌的草纸靶子,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汗水浸透破旧单衣、胸口微微起伏的书合。
“老规矩,”王天禄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硬度,穿透闷热的空气,“站直了!提气!丹田用力!对着这纸,给我念!字字咬死,句句喷透!一口气念完!念到纸透!念到字字清晰,像钉子一样钉进人耳朵里!口齿不清,饭碗不硬!含糊一个字,今天这水就别喝了!”
他顿了顿,浑浊而锐利的目光像两把小锥子,钉在书合微微发白的脸上:“从‘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开始!念!”
书合瘦小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起单薄的胸膛,走到离那湿漉漉的草纸靶子不到一尺远的地方站定。一股浓重的湿霉味混合着土腥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刺得眼角生疼。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堵了一把沙子,又干又涩。
他盯着那叠厚厚的、湿透的草纸,仿佛那是吞噬声音的怪兽。他再次深深吸气,小腹用力收紧,稚嫩的胸膛鼓起,然后猛地张口: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
声音带着十岁男孩特有的清亮,但初出口时,却有些发飘,气息不够稳。最后一个“儿”字,更是带出了一丝颤抖的尾音。
“噗……”气息喷在湿草纸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最外面一层草纸微微凹陷,湿漉漉的表面被吹起一阵细微的涟漪,但纸面依旧完整,距离“透”还差得远。只有几点细小的水珠被气息吹飞,溅落在书合汗津津的脸上。
王天禄抱着胳膊,站在三步开外的阴影里,脸沉得像暴风雨前的铅云,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如同闷雷滚过。
书合被这一声“哼”激得一哆嗦,本就紧张的气息更加紊乱。他慌忙调整,再次吸气,胸膛起伏得更剧烈,脖子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
这一次,声音大了很多,气息也冲了些。一股强劲的气流喷涌而出,狠狠撞在湿草纸上!
“噗——嗤!”
最外层的湿草纸被这股力道冲击,中心位置猛地向内凹陷了一大块,边缘被气流掀起,发出撕裂般的声响。纸面上,一个模糊的圆形湿痕扩散开,颜色明显比周围深了些,纸纤维被吹得凌乱地竖起。但,也仅仅是这一层纸的中间部分被气息濡湿得更透一些,距离穿透厚厚的一叠,依旧遥不可及。书合的气息在吼出这一句后,已经明显不稳,小脸憋得通红。
“换气慢了!气短得像虾米蹦跶!重来!”王天禄的声音冰冷地砸过来,没有丝毫通融。
书合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灼热的空气吸进肺里,像吞了火炭。嘴唇干裂得厉害,他下意识又舔了一下,却只尝到汗水的咸涩。他不敢耽搁太久,再次拼命吸气,试图将更多的空气压入丹田。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若要不吃葡萄非吐葡萄皮儿!就得先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
他铆足了全身的力气,试图将这一大段连珠炮般喷出。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有些刺耳,在闷热的河滩上回荡。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向那湿漉漉的草纸靶子!
“噗噗噗噗——!”
密集的气息冲击声连成一片。最外层的湿草纸剧烈地颤抖着,中心部位被反复冲击,纸纤维在强大气流的蹂躏下,终于承受不住!
“嗤啦——!”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响起。最外面一层草纸的中心,被硬生生冲开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不规则破洞!浑浊的、带着纸浆纤维的水滴,从这个破洞里被气流裹挟着向后溅射,沾到了里面一层的纸面上!
然而,书合的气息也在此刻彻底耗尽了!他的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小脸由通红瞬间转为煞白,眼前阵阵发黑。后面的句子“就得先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卡在喉咙里,只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便再也接续不上。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足够的空气,身体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
“停!”王天禄厉声喝断,像一把刀斩断了书合徒劳的挣扎。“气呢?气沉丹田!不是让你用嗓子眼嚎!嚎破天也没用!听你念的什么?‘皮儿’像‘屁儿’,‘倒吐’像‘刀兔’!含含糊糊,黏黏糊糊!这舌头是借来的,着急还吗?!”
他几步跨到书合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将书合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捏住书合的下巴,力道之大,让书合痛得闷哼一声,被迫仰起头,张开了嘴。
“舌头!卷起来!”王天禄几乎是咆哮着,唾沫星子喷在书合脸上,“顶住上牙膛!‘吐’!念!吐——!”
他近距离地、极其夸张地示范着。枯瘦的嘴唇用力撅起,舌头在口腔内大幅度地卷动、弹击上颚,发出清晰有力的“吐!吐!吐!”的声音。他口腔里的气息带着浓重的烟草味和隔夜食物的酸腐气,直喷到书合脸上。那声音,短促、爆裂、充满穿透力,像小石子砸在铁皮上。
“念!”他松开手,命令道。
书合的下巴被捏得生疼,残留着爷爷指痕的地方火辣辣的。他喘着粗气,努力模仿着刚才那爆裂的发音:“吐……吐……”声音虚弱而含糊,舌头像是打了结,在嘴里笨拙地搅动,完全找不到那瞬间爆发的力道。
“没吃饭吗?!大点声!用气!不是用嗓子!”王天禄的声音像鞭子抽打过来,“念一百遍‘吐’!对着纸念!念到舌头抽筋也得念!”
书合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还是咬紧牙关,重新站直,对着那个已经破了一个小洞的湿草纸靶子,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吼叫:
“吐——!”
“吐——!”
“吐——!”
单调而嘶哑的爆破音,在闷热的午后河滩上机械地重复着。汗水如同小溪,从他额头、鬓角、脖颈疯狂地涌出,浸透了他那件薄薄的、打满补丁的粗布汗褂,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脊背上。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吐”字出口,都伴随着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喉咙深处拉风箱般的喘息。那湿漉漉的草纸靶子,在持续不断的气息冲击下,最外层的破洞在缓慢地扩大,边缘的纸纤维被吹得翻卷、撕裂。浑浊的纸浆水顺着破洞边缘,如同浑浊的眼泪,缓缓流淌下来,在粗糙的树皮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污痕。破洞周围一片狼藉,湿透的草纸被反复冲击得软烂如泥。
不知念了多少遍,书合只觉得嘴唇发木,舌头僵硬,喉咙里像着了火,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想缓解那火烧火燎的干渴。然而,就在他再次奋力张口,准备吼出下一个“吐”字时——
一阵尖锐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剧痛,猛地从下嘴唇传来!
“嘶……”书合倒抽一口冷气,声音戛然而止。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嘴唇。
王天禄冰冷的声音立刻响起:“手放下!谁让你动了?!继续念!”
书合的手僵在半空。下嘴唇传来的刺痛感越来越清晰,像被无数根细小的针同时扎刺。他感到一丝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正从那个疼痛的源头渗出。他不敢再舔,也不敢停,强忍着那尖锐的刺痛,再次张开嘴:
“吐——!”
这一次,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扭曲。随着气息喷出,下嘴唇的伤口被强行撕裂开!一股更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瞬间浸湿了干裂的唇瓣。
疼痛让他本能地停顿了一下。然而,王天禄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正死死盯着他,容不得半分迟疑。书合只能含着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继续机械地、痛苦地念着:
“吐——!”
“吐——!”
每一次张口,每一次气息的冲击,都如同在用粗糙的砂纸狠狠打磨着下唇那道新鲜的伤口。血水混着汗水,不断地从伤口处渗出、汇聚,然后顺着他干裂的唇纹流淌下来。有的滴落在他破旧的衣襟上,瞬间洇开一小朵暗红色的花;更多的,则随着他奋力喷出的气息,化作细小的血雾,喷洒在面前那湿漉漉、已被气息冲击得一片狼藉的草纸靶子上!
那粗糙的、布满纤维颗粒的草纸表面,原本只是被气息冲击得湿透、变形、破洞。此刻,却清晰地沾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色的血渍!起初只是几点,随着书合每一次痛苦地张口喷气,血点便增多一些,渐渐连成了片,晕染在湿透的深黄色草纸上,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污浊而粘稠的深褐色斑块!
草纸湿透后变得异常沉重和脆弱。书合持续不断的气息冲击,加上血水的浸润,使得最外面一层早已不堪重负。终于,在一次书合用尽全身力气喷出的“吐”字后——
“噗嗤!哗啦……”
一大片湿透、浸染了血污的草纸,从中心破洞处开始,被强大的气流整个掀飞、撕裂开来!像一块肮脏的破布,带着淋漓的血水和纸浆,从树干上脱落,一半还勉强粘在树上,另一半则无力地垂落下来,在灼热的、纹丝不动的空气中微微晃荡着。粘稠的血水混合着浑浊的纸浆,顺着撕裂的边缘,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树根旁滚烫的尘土里,发出轻微的“噗嗒、噗嗒”声,瞬间被干渴的泥土吸走,只留下一个个深色的、迅速干涸的小圆点。空气中那股劣质纸张的霉味和土腥气里,悄然混入了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新鲜血液的铁锈味。
书合看着那片垂落、晃荡的、浸透了自己血水的草纸,嘴唇上的剧痛如同火焰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喉咙里干渴得如同沙漠,血腥味和绝望感堵在胸口,让他几乎要呕吐出来。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
王天禄盯着那滴血的草纸,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影,快得如同错觉。但那丝波动瞬间就被更坚硬的冰层覆盖。他几步走到树干前,伸出粗糙的手指,毫不留情地将那片垂落的、浸血的烂纸彻底撕扯下来,像丢弃一块肮脏的抹布,扔在脚边的尘土里。粘稠的血浆沾了一点在他手指上,他眉头都没皱一下,随意在破旧的裤腿上擦了擦。
然后,他拿起鬃刷,蘸了点旁边陶碗里浑浊的河水,对着树干上剩下的、里面几层同样湿漉漉、但尚未被气息完全冲击到的草纸,用力地刷了几下,让它们重新变得湿透、紧贴。那浑浊的水流冲刷过草纸表面残留的点点暗红血渍,将它们冲淡、晕染开,变成更大片、更模糊的污迹。
“一层纸都喷不透,还见血了?”王天禄的声音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这点血算什么?当年我师父教我,念到满嘴燎泡,嗓子咳血,那是常事!想端稳这碗开口饭,就得把舌头练成刀子!把气息练成钢锥!这点苦都吃不得,趁早滚回河滩喝你的泥汤子去!”他指着树干上那重新被刷湿、残留着模糊血污的草纸靶子,厉声道:“接着念!今天喷不透这三层纸,晚饭就别想了!念!‘八百标兵奔北坡’!从头开始!气沉下去!字咬死了!”
书合看着树干上那湿漉漉、残留着自己血迹的草纸,又看看爷爷那张在毒日头阴影下如同石刻般冰冷坚硬的脸。嘴唇上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它。喉咙里干渴得冒烟,血腥味挥之不去。他小小的身体里,恐惧、疼痛、委屈、绝望像毒蛇一样纠缠噬咬。但他不敢哭,甚至不敢让眼泪流出来。爷爷说过,眼泪是软蛋的东西。他只能把那巨大的痛苦和屈辱,连同满嘴的血腥味,狠狠地咽回肚子里。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灼热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和窒息感。他努力压下翻涌的呕吐欲,挺直了瘦小的脊梁,重新站到那个滴血的草纸靶子前。破裂的下唇因为充血而微微肿胀,边缘凝结着暗红色的血痂,伤口深处还在缓缓地渗出新的血珠。他张开嘴,破裂的唇瓣被牵扯,痛得他浑身一激灵,倒抽一口冷气。但他没有退缩,用尽全身的力气,调动起残存的所有气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惨烈,对着那浸染了自己鲜血的草纸,嘶声吼道:
“八——百——标——兵——奔——北——坡——!”
稚嫩而嘶哑的声音,因为嘴唇的剧痛而扭曲变形,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血腥气。一股混着血沫的气息,猛地喷在那湿漉漉、血迹斑斑的草纸之上!
“噗——!”
草纸的中心剧烈地凹陷下去,血水被气息吹散,在纸面上拉出几道狰狞的、暗红色的细线。那垂死挣扎般的声音,和着草纸上晕开的血痕,在寂静灼热的河滩上,构成了一幅无声而惨烈的画面。王天禄抱着胳膊,站在阴影里,如同一尊冷酷的监工石像,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映照着草纸上刺目的血迹和书合痛苦扭曲的小脸,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翻滚、碎裂,又被强行镇压。生存的酷刑,在这炎炎烈日下,以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继续着它对一个十岁孩童唇舌的锤炼。草纸上的血水,在毒辣的阳光下,正一点点变成深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