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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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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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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惊堂》连载

第一十六章 刘庄七日缘

暮色从豫西平原遥远的地平线涌起,一点点吞噬了西天最后几抹灰白。白天的燥热被一种带着麦秸清甜气息的凉意驱散。王书合拖着两条沉重酸胀的腿,沿着被无数车辙、牲畜蹄印和脚印踩得硬邦邦的土路,一步一步往前挪。肩上那个半旧的褡裢里,二十几枚铜钱随着他的步子,发出轻微又实在的磕碰声,这声音几乎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路两旁,收割后的田野一眼望不到头,麦茬齐整地立在深褐色的土地里,风一吹过,干爽洁净的气息便弥漫开来。偶尔能看见一两棵孤零零的老榆树或泡桐,深色的树冠沉默地衬在逐渐变暗的天空下。远处,一个村庄的轮廓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显现出来,低矮的土坯房顶上升起几缕淡白的炊烟,笔直向上,随即被晚风揉碎、扯散,融入无边的昏暗。几声归巢倦鸟的啼鸣,几声远远传来的犬吠,衬得这黄昏的乡野格外空旷宁静。

这就是刘庄。王书合走到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时,天光已经十分黯淡。树下卧着一块被无数人坐过、磨得溜光水滑的大青石。他卸下褡裢,重重地坐了上去,冰凉的石面透过薄薄的裤料激得疲惫的筋骨微微一颤。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汗水早已被风吹干,在脸上留下紧绷的泥印子,刺痒难耐。他用袖口胡乱抹了一把脸,目光扫视着这个即将歇脚的陌生村庄。

村头不远,是一大片平坦开阔的打麦场。麦收刚过不久,场院被沉重的石磙一遍遍碾压过,平整硬实得像块磨刀石。场边堆着几座小山似的麦秸垛,金黄的色泽在暮色里沉淀成一种温暖的赭石色,散发出浓烈而干燥的草香。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麦秸垛追逐打闹,尖利的笑叫声在空旷的场院上空回荡。场院中央,散落着几块供人歇脚的大石头,还有几处篝火烧过后留下的黑色灰烬痕迹。显然,这里是村里人夏夜纳凉、聚集闲谈的天然场所。

王书合的心微微动了一下。连日奔波的风尘仆仆,马街书会后张瞎子那句“过不了三冬”带来的沉重与警醒,此刻都被这乡村黄昏特有的安适与空旷暂时抚平。一个念头清晰地冒了出来:就在这里,就在这片麦场上,说书。

他没有急着去找借宿的地方,而是站起身,走到麦场中央,仔细打量着方位。最终,他选定了一个背靠着一座高大麦秸垛的位置。麦秸垛厚实,能稍稍挡一挡夜晚可能起的凉风,也能拢住些声音。他解下褡裢,拿出那块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蓝布包袱皮,郑重其事地铺在干燥的地面上。又取出那面巴掌大的小鼓,两片磨得油光发亮的枣木简板,还有那方边角裂了纹、被他用布条仔细缠裹了几圈的枣木惊堂木——马街那场意外后,他再不敢大意。做完这一切,他盘腿坐在包袱皮后,静静等待着。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深蓝的天幕上,几颗早起的星星怯生生地探出了头。村庄里,各家各户昏黄的油灯次第亮起,饭菜的香气和隐约的锅碗瓢盆碰撞声顺着晚风飘来。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开始三三两两端着粗瓷大碗,趿拉着布鞋或草鞋,摇着破旧的蒲扇,慢悠悠地晃荡到麦场上纳凉。

“哟?这是哪来的后生?”一个敞着怀、露出古铜色胸膛的壮实汉子首先发现了王书合。他嘴里叼着根随手揪下的麦秸杆,好奇地凑近几步打量着他和地上的行头。

“说书的?”旁边一个精瘦、脸上刻满皱纹的老者眯缝着眼,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瞅了瞅地上的小鼓和简板,“可有日子没听人在这场上正经说书了。早些年,还有走村串乡的先生来。”

“说啥书啊,后生?”几个端着饭碗的婆娘也围拢过来,碗里的玉米糊糊或稀粥还冒着丝丝热气,咸菜疙瘩堆在碗边。

王书合连忙站起身,脸上挤出谦恭又带点讨好的笑容,对着众人团团作揖,声音不高但清晰:“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小子王书合,路过贵宝地,身上没多少盘缠,想借这块风水宝地,给老少爷们儿解个闷儿,说一段秦琼秦叔宝的故事,中不中?”他特意用了当地的口音。

“中!咋不中!”那壮实汉子蒲扇大的手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像口钟,“听着!听着!去,狗剩,回家再给爹搬个板凳来!”他支使旁边一个正围着麦秸垛疯跑的半大小子。

“秦琼卖马?这故事熟!后生你接着说!”精瘦老者显然来了兴致,就近找了块光滑的大石头坐下,把旱烟袋从腰间抽出来。

人群渐渐聚拢过来。有人搬来了自家的小板凳、马扎,更多的人就随意地蹲着、站着,或干脆一屁股坐在还带着白天余温的土地上。场院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旱烟袋锅一明一灭,辛辣呛人的烟味在晚风中弥漫开。孩子们在人群外围追逐打闹,又被大人低声呵斥着安静下来,蹲在大人腿边,眼睛却滴溜溜地望向场子中央。

王书合清了清嗓子,那喉咙深处依旧残留着马街嘶吼后的干涩和微痛。他拿起鼓槌,用力敲了一下鼓心。

“咚!”

声音在空旷的麦场上显得格外沉实、响亮,瞬间压住了场中的嘈杂。所有的目光,带着好奇、审视、还有几分期待,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这个外乡后生身上。王书合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手心有些发潮。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麦秸香、泥土味、汗味和旱烟味的复杂气息涌入肺腑,竟奇异地让他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一些。

“说书不说书,先表朝中事!”王书合的声音不高,但刻意放得沉稳清晰,带着一种说书人特有的、吸引人注意的节奏感。他不再像马街初啼时那般拼命嘶吼,而是努力控制着气息,让声音更圆润,更注重语调的起伏变化和故事情节的铺陈。“话说大隋朝,到了炀帝杨广登基坐殿,这位爷,那可是个出了名的败家子儿……”他讲杨广如何弑父鸩兄夺得帝位,讲他开运河、征高丽、修离宫,弄得民不聊生,天下群雄并起。讲到秦琼在山东历城县当捕快,皂角林误伤人命,被发配天堂州(登州)充军。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噜喝粥、吧嗒旱烟和偶尔的咳嗽声。听众的脸上随着情节起伏着不同的表情。当讲到秦琼落魄潦倒,在客店病倒,穷得连店钱都付不起,被迫要卖掉心爱的黄骠马时,几个上了年纪、经历过穷苦日子的老人,嘴里发出“啧、啧”的同情叹息,摇着头。讲到秦琼与绿林总瓢把子单雄信在二贤庄初次相遇,单雄信慧眼识英雄,慷慨赠金,解了秦琼燃眉之急时,那壮实汉子忍不住低吼了一声:“好!是条汉子!仗义!”引来周围一片赞同的低语。

就在这书情渐入佳境之时,王书合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人群前排。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年轻姑娘的身影。她独自一人,搬着一张小小的、磨得油亮、露出木头原色的白茬木小板凳,坐在人群的最前头,离王书合铺在地上的蓝布包袱皮只有几步之遥。暮色四合,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能看清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印着细碎小蓝花的斜襟布衫,一条同样半旧的深蓝布裤,裤脚挽起一截,露出纤细的脚踝和一双干净的、圆口黑布鞋。她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与周围或蹲或坐、姿态随意甚至有些粗放的村民们不同,她的安静与专注,在略显喧闹的场院里,显得格外突出。

王书合的心微微一动,嘴里正说着的“秦琼牵马离了二贤庄……”声音不自觉地顿了一下,气息微滞。那姑娘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头微微低垂下去,下巴几乎要碰到胸口,但很快,她又抬了起来,依旧专注地望向他,眼神清澈而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麦场上空刚刚亮起的几点微弱星光。

王书合定了定神,借着敲一下简板的间隙稳住气息,继续说下去。讲到瓦岗寨英雄聚义,程咬金探地穴得龙袍,梦中学会三招半斧法,自封“混世魔王大德天子”时,人群爆发出阵阵哄笑,尤其是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王书合注意到,那前排的姑娘也抿着嘴,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露出一丝恬静的笑意。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拍腿大笑或出声议论,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漾开了浅浅的笑意涟漪,这笑意,比任何放声大笑都更能触动王书合的心弦。

“程咬金三斧子劈完了老君堂,定下了混世魔王大德天子!瓦岗寨上红旗展,英雄聚义反隋炀!欲知后事如何,且听……”王书合拿起那方缠着布条的惊堂木,指尖触到粗糙的布面,心里犹豫了一下。马街那声粗瓷碗盖碎裂的脆响带来的震撼犹在耳边,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方陪伴他更久的、温顺的木头。他手腕一沉,带着一丝决断,“啪”的一声脆响,惊堂木落在包袱皮上,虽不如碗盖那般炸裂惊心,却也清亮干脆,为今晚的“书扣子”画上了句号。

“明晚接着讲!接着讲!”人群意犹未尽地喊起来,伴随着板凳、马扎挪动的吱呀声。

“后生说得不赖!有点意思!明晚早点开书啊!”那壮实汉子嗓门最大,一边说一边拍着旁边人的肩膀。

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议论着书里的情节,评价着秦琼的义气、程咬金的滑稽,走向各自亮着昏黄油灯火光的院落。麦场上很快空旷下来,只剩下几块孤零零的石头,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烟味和泥土气息。

王书合开始收拾行头,小心地卷起包袱皮,把那几枚听众临走前丢在布上、带着体温的铜板——大多是黄铜的,也有两枚发黑的青铜钱——一枚一枚捡起,擦干净泥土,仔细收好。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刚才那姑娘坐的位置。小板凳已经不见了,那沉静的身影也消失在通往村中的小路上,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她坐过的那一小片地面,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干净些,连根草屑都没有。

第二天傍晚,夕阳的余晖慷慨地将麦秸垛染成耀眼的金红色时,王书合背着褡裢准时来到麦场。他刚铺开包袱皮,摆好小鼓和简板,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村口那条窄窄的土路上,不紧不慢地走来。依旧是那身素净的碎花布衫,深蓝布裤,圆口黑布鞋。她手里稳稳地端着她那张白茬木小板凳,臂弯里还挎着一个小小的藤条编织的针线笸箩。

她径直走到昨晚的位置,放下小板凳,用手掌仔细拂去凳面上可能沾上的浮尘,这才坐了下来。然后,她从容地从笸箩里拿出一只正在纳的千层布鞋底,一绺细细的、泛着淡黄光泽的麻线,还有一枚磨得锃亮的黄铜顶针。她将顶针套在右手中指上,拈起一根穿着粗麻线的大号缝衣针,低下头,开始一针一线地纳起来。她的动作娴熟而轻柔,手指白皙灵巧,针尖在厚实紧密的布底上穿梭,发出极细微的、有节奏的“嗤——嗤——”声。她坐得端正,脖颈微弯,露出一段白皙细腻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针线活里,却又分明是在等待着什么。

王书合的心头莫名地一暖,一种被期待、被尊重的感觉悄然升起。他不再迟疑,拿起鼓槌敲响了小鼓。随着他开讲瓦岗英雄如何大闹花灯会,那姑娘手中的针线并未停下,但她纳鞋底的动作明显变得舒缓而有节奏,仿佛在应和着说书的韵律。她的头微微抬起,目光越过手中翻飞的针线和厚实的鞋底,专注地投向王书合。她的眼神像两泓平静的秋水,清晰地映着王书合讲述的身影。当书情讲到激烈处,比如罗成枪挑杨林手下大将,她捏针的手指会无意识地稍稍用力,顶针在指节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白印痕;当说到英雄落难、悲情弥漫时,比如秦琼为救朋友被困,她手中的针线会悄然停顿片刻,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仿佛在默默消化那份沉重。她从不叫好,也不像其他村民那样交头接耳议论书中人物,只是安静地听着,安静地做着她的针线。然而,正是这份沉默的专注,像一股无声的暖流,悄然注入王书合的心田,让他在讲述时,不自觉地更加用心,更加追求吐字的清晰和情感的饱满。他甚至感觉,自己每一个细微的语调变化,每一个停顿的用意,都能被那双沉静的眼睛捕捉和理解。

第三天,第四天……日子像村边那条无声流淌的小河,平静地滑过。王书合在刘庄麦场的说书,成了黄昏时固定的风景。听众有增有减,农活忙的、家里有事儿的,就不一定来。但那个前排的姑娘,却像麦场上生了根的一株安静的小草,场场不落。她总是最早来,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摆开她的针线笸箩。王书合也渐渐知道了她的名字——刘秀珍。是那个精瘦的老者,在一天书散场后的闲聊中告诉他的。老者嘬着旱烟袋,慢悠悠地说:“喏,那是村东头老刘家的二闺女,秀珍。是个好姑娘,手巧得很,纳的鞋底全村数得上,性子也静,不咋爱说话,就爱听个古记儿(故事)。”

王书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刘秀珍。很平常的乡村女子的名字,却像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温润踏实的质感。

第五天傍晚,天气有些闷热,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仿佛凝固了,麦秸垛浓烈的干草气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王书合讲得兴起,汗水顺着鬓角、脖颈不断滚落,后背的粗布褂子洇湿了一大片。他正说到秦琼在登州被靠山王杨林识破身份,校场比武,命悬一线。他运足了丹田气,声音陡然拔高,试图用声音营造出千钧一发的紧张氛围:

“杨林老贼,手捻长髯,眼露凶光!大喝一声:‘秦琼!你还有何话说?!’手中那对一百二十斤重的水火囚龙棒,高高举起,挟着风雷之势,就要照着秦琼的天灵盖砸将下来!这要是砸实了,秦二爷登时就得脑浆迸裂,命丧当场!……”

就在这紧要关头,王书合只觉得嗓子眼猛地一阵干涩发紧,像被一把粗糙的沙子狠狠磨过!那拔高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只发出一声短促、嘶哑、如同破锣般的“呃啊”声,便戛然而止!他猝不及防地剧烈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胸腔里火烧火燎地疼,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呛了出来。

尴尬和窘迫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书合。场下听众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叹息。

“哎呀,后生,嗓子喊劈了!快歇歇!”

“看这咳的……快喝口水润润!”

“这节骨眼上……唉,急死个人咧!”

“去个人,谁带水了?给后生匀一口!”

就在这混乱和关切的嗡嗡声中,一个身影无声地站了起来。是刘秀珍。她迅速放下手中的鞋底和针线,快步走到麦场边上一个每晚都推着独轮车来卖些粗茶水的驼背老汉跟前。她掏出一个小巧的、洗得发白的旧荷包,从里面仔细摸出两枚带着体温的铜钱,递给老汉,低声急促地说了句什么。老汉点点头,拿起一个干净的粗瓷碗,从大茶壶里倒了大半碗温热的、颜色深褐的茶水(那是用廉价的柳叶或枣树叶煮的)。

刘秀珍双手捧着那碗茶,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前排,生怕洒出一滴。她走到王书合铺着包袱皮的小摊前,微微低着头,将碗轻轻放在包袱皮边缘的空地上,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喝……喝口水吧。”

她的脸在暮色里看不真切,但王书合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脖颈和露出的耳垂,都泛起了一层明显的红晕。放下碗后,她像被烫到似的,迅速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小板凳坐下,重新拿起针线,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扎进笸箩里,肩膀微微缩着,仿佛刚才那小小的举动耗尽了她的全部勇气。

王书合愣住了,胸腔里翻腾的咳意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镇住了片刻。他看着那只粗瓷碗里微微晃动的褐色茶水,碗沿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微微的湿痕。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着喉咙的刺痛和方才的狼狈,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酸涩难当。他赶紧端起碗,顾不得烫,也顾不得粗茶的苦涩和土腥味,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温热的水流浸润过干裂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救赎的舒爽。他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水渍和方才咳出的眼泪,嘶哑着嗓子,对着刘秀珍的方向,也对着所有投来关切目光的听众,低声道:“谢……谢谢。”

他重新站直身体,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深深吸了几口带着麦草香的夜气,感觉嗓子的不适缓解了许多,虽然还有些沙哑。他拿起那方缠着布条的惊堂木,目光扫过台下。刘秀珍依旧低着头纳鞋底,只是那捏针的手指微微有些发颤,针脚似乎也乱了一点点。王书合的目光在她沉静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重新在胸中凝聚。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虽然依旧带着一丝沙哑,却更加沉稳有力,仿佛刚才的停顿是为了积蓄更大的力量:

“杨林老贼,囚龙棒高高举起!秦琼秦叔宝,身陷绝境,命悬一线!诸位猜猜,这英雄如何脱险?正所谓……”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听众的胃口,然后手腕沉稳地落下。

“啪!”惊堂木脆响。

“好——!”人群中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更持久的喝彩声,带着一种由衷的关切和释然,仿佛他们也跟着秦琼和王书合一起,闯过了这道坎。

第六天,天气转凉,起了风。麦秸垛顶上干枯的麦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手在拍打。王书合讲到了罗成力锁五龙,少年英雄意气风发,银枪白马,锐不可当。他的声音刻意模仿少年的清亮激昂,带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刘秀珍依旧坐在前排,手里不再是厚实的鞋底,而是换了一块素白的细棉布,上面用烧过的细树枝炭笔淡淡勾着几朵荷花的轮廓。她拈着一根细小的绣花针,穿着青绿色的丝线,正低头专注地绣着荷叶的脉络。她的手指在布面上灵巧地翻飞,针尖起落,细密的针脚渐渐呈现出荷叶的翠色与清晰的筋络。每当王书合讲到罗成枪挑敌将、英姿勃发之处,她捻针的手指会不自觉地微微一顿,抬起眼,飞快地瞥一眼台上神采飞扬、正模仿着罗成傲气的王书合,那清澈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如同星子一闪,随即又迅速垂下,专注于手中的丝线,只是那素白的脸颊上,悄然浮起两朵不易察觉的、淡淡的红云,如同她布上刚刚用粉线勾勒出的荷苞尖儿。

第七天,终于还是来了。

夕阳格外慷慨,将漫天云霞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与金紫。麦场、麦秸垛、远处的村庄土墙、甚至每一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王书合知道,这是他在刘庄的最后一场书。他讲得格外用心,也格外珍惜。说的是《大隋唐》里最令人唏嘘、也最显英雄肝胆的一段——秦琼染面涂须诈登州。为了救被杨林擒获的结义兄弟程咬金,秦琼明知登州是龙潭虎穴,九死一生,仍毅然前往。王书合把秦琼那份深沉如山的义气,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与决绝,通过声音和表情,努力演绎得丝丝入扣。

“秦叔宝乔装改扮,脸上涂了锅灰,粘上假胡子,混入登州城!各位老少爷们儿想想,那登州是什么地方?靠山王杨林的老巢!兵多将广,戒备森严!秦琼这是提着脑袋往里闯啊!可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咬金兄弟,等着我!刀山火海,二哥来也!”

王书合的声音沉郁而悲怆,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场下鸦雀无声,连最爱吧嗒旱烟的老汉也忘了吸,烟锅里的火早已熄灭。孩子们也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刘秀珍手中的针线活早已停下。那块绣着几片翠绿荷叶的白布被她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布面上刚绣好的荷叶脉络被捏得有些变形。她抬起头,一瞬不瞬地望着王书合,那双平日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夕阳的余晖,也映着台上那个讲述着生死义气的年轻身影。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细的、倔强的线,眉头微蹙,仿佛正与秦琼一同经历着那步步惊心的冒险,呼吸都变得轻浅。当王书合讲到秦琼历经艰险,终于救出程咬金,两人在追兵的喊杀声中,于沉沉夜色里策马狂奔出登州城时,刘秀珍紧攥的手指才缓缓松开,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眼中那层薄薄的、因紧张而生的水汽,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书,终有散场时。

“秦琼程咬金,兄弟二人杀出登州城,夜奔瓦岗寨!这正是:侠肝义胆昭日月,患难方见兄弟情!诸位老少爷们儿,刘庄七日缘,承蒙大伙儿捧场照应,王书合这厢有礼了!”王书合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更浓的情感,对着台下深深一揖,“咱们后会有期!”

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晚都更持久,更真诚。村民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感谢和不舍的话。又有几枚带着体温的铜板,叮叮当当地落在包袱皮上。

“后生,说得真好!听着过瘾!真舍不得你走啊!”

“啥时候还来咱们刘庄?一定要再来!”

“明儿一早就走?唉,再多说几天多好!这刚听上瘾……”

“就是,后生,你这嗓子可得好好养养,别再那么拼命喊了!”

那壮实汉子拍着王书合的肩膀:“小子,有种!书说得地道!路上当心!”

   ……

王书合一边收拾着小鼓、简板,一边谦恭地回应着大家的热情,脸上挂着感激的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沉甸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穿过围拢的人群缝隙,投向那个熟悉的角落。

刘秀珍还坐在她的小板凳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针线离开。她低着头,默默地、仔细地将那块攥得有些皱、绣着几片翠绿荷叶的素白细布一点点抚平,叠得方方正正,连同那几绺丝线、绣花针和顶针,一起小心地放回藤编的针线笸箩里。她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细微的整理都需要极大的专注,又像是在拖延着无可避免的离别时刻。然后,她站起身,双手捧着那个小小的针线笸箩,慢慢向王书合这边走来。

围在王书合身边的村民,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带着几分了然和善意的沉默,稍稍向两边让开了一些空隙,留出一条窄窄的通道。

王书合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收拾东西的手也停住了。他看着刘秀珍一步步走近,夕阳的金光从她身后漫过来,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光晕。她走到王书合面前,大约一步远的地方站定。头依旧微微低着,额前几缕柔软的发丝被晚风吹拂,轻轻扫过光洁的额头。她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一直红到耳根和脖颈。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不停地颤抖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此刻却清晰地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浓浓的不舍,有未散尽的、因书中英雄义气而激荡的波澜,还有一种少女欲言又止的羞涩、慌乱和深藏的哀伤。她的目光飞快地与王书合对视了一下,那眼神像被火烫到一般,迅速逃开,落在他脚边尚未卷起的蓝色包袱皮上。她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细弱的气音,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

最终,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直捧在手里的、那个承载了她七天静默陪伴和心意的藤编针线笸箩,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王书合铺在地上的、那方蓝色包袱皮上。然后,她再次抬起眼,飞快地看了王书合一眼。那一眼,如同蜻蜓点水般短暂,却又重若千钧。里面蕴含的千言万语——对他故事的沉醉,对他离去的挽留,对他奔波的关切,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懵懂而纯粹的情愫——都化作了眼波深处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怅惘与忧伤。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猛地转过身,甚至忘了拿自己的小板凳,低着头,脚步有些慌乱地、几乎是踉跄地,朝着村中那条小路匆匆走去。晚风吹动她碎花布衫的衣角,那纤细的背影在巨大的、绚烂到悲壮的夕阳背景下,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决绝地融入了渐深的暮色里,只留下一个让人心头发紧、久久无法消散的剪影。

王书合呆呆地看着包袱皮上那个小小的、用柔韧藤条编织的针线笸箩。他下意识地伸手,指尖触到笸箩温润的藤条表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手心温热的汗意。他拿起笸箩。很轻。他掀开笸箩的盖子。里面整齐地放着那块叠好的绣着荷叶的白布,几绺各色丝线缠绕在小木片上,几枚大小不一的针插在一块软布上,一枚黄铜顶针。而在这些东西的下面,静静躺着一双崭新的、用细白棉布缝制的鞋垫。鞋垫纳得极其厚实密实,针脚细密均匀,如同精密的鱼鳞,一层压着一层,显然是花了极大功夫和心血。鞋垫上,用靛蓝色的棉线,精巧地绣着两朵并蒂而生的莲花,莲叶田田,托着含羞待放的花苞。那靛蓝的颜色在素白的棉布上,显得格外清雅而庄重,针法细腻,带着一种沉默的力量。

王书合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底直冲头顶,鼻腔酸涩得厉害,眼前瞬间模糊了。他紧紧攥着那笸箩的边缘,粗糙的藤条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种尖锐的、真实的痛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住心头翻涌的浪潮。他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望向刘秀珍消失的方向。那条通往村庄的小路,此刻已完全隐没在沉沉的暮霭之中,只有路旁几棵老榆树沉默的轮廓,指向深邃的、开始有更多星子出现的夜空。

村民们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麦场上只剩下他一人。晚风带着麦秸垛的干香和初生露水的微凉,吹拂着他滚烫的脸颊。远处村庄里,点点昏黄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星子,温暖而遥远,却又与他无关。

他默默地卷起包袱皮,将小鼓、简板、惊堂木一一收好。最后,他珍重地将那个小小的藤编笸箩,连同里面那双绣着并蒂莲的鞋垫,一起小心地放进了褡裢最里层、最贴身的位置。那棉布柔软的触感和藤条坚韧的质感,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暖意,也烙印下一份沉甸甸的感念。

他背起褡裢,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他七天说书声、汗水、窘迫、温暖和无声情愫的麦场,看了一眼那座曾为刘秀珍遮挡晚风的、沉默而厚实的麦秸垛。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四野寂静,只有草丛里不知疲倦的蟋蟀和蝼蛄,此起彼伏地鸣叫着,织成一张细密的、笼罩一切的网。

王书合转过身,朝着与村庄灯火相反的方向,朝着那条淹没在浓重夜色中的、未知的土路,迈开了脚步。脚步落在被露水微微打湿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褡裢里,铜钱不再发出碰撞的脆响,只有那紧贴心口的笸箩和鞋垫,仿佛带着刘秀珍最后那欲言又止的目光和指尖的温度,沉沉地烙在他的心上,成为这漫长漂泊路上,一道无声却无比清晰、无比温暖的印记。前方的黑暗无边无际,但那并蒂莲的靛蓝色泽,却像两颗微小的、倔强的星辰,在他心头悄然点亮,指引着前路,也沉淀着这刘庄七日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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