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青石镇的冷眼与河滩草棚的漏风中,在额头伤疤的隐痛与无声的屈辱里,又艰难地向前爬行着。王书合虽然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然而,生活的重负,如同无形的磨盘,将他单薄的身躯压榨得更显嶙峋。菜黄色的脸颊上,颧骨如同刀削般突出,薄薄的皮肤下几乎看不到脂肪,清晰地勾勒出颌骨的轮廓。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年的沉默、隐忍以及无数个被竹板戒尺抽打、被草纸磨破嘴唇、被书台冰冷目光刺穿的日夜后,淬炼得愈发黑亮、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额角那道被粗瓷茶碗盖砸破后留下的疤痕,早已愈合,却留下了一道浅白色的、新月形的印记,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来自江湖的冰冷吻痕,时刻提醒着他那方小小书台之下潜藏的残酷与脆弱。
河滩边的草棚,在深秋的寒潮与连绵阴雨的反复蹂躏下,已到了彻底崩坏的边缘。那几根支撑的歪斜木柱,被湿气和虫蛀侵蚀的酥脆,用手轻轻一抠,便能带下大块暗褐色腐败的碎屑。覆盖的苇席和茅草,稀薄得如同秃顶老人最后几缕稀疏的白发,在愈发凛冽的秋风撕扯下,发出“簌簌”的哀鸣,不断有干枯的草茎和破碎的席片被风卷走,飘落在冰冷的河滩上。寒意,如同无数条无孔不入的冰冷毒蛇,从墙壁的每一个缝隙、顶棚的每一个破洞、地面的每一道裂缝中钻进来,在低矮的棚内盘旋、游走、啮咬着仅存的暖意。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烂味和尘土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源自生命衰败的苦涩气息——那是疾病与绝望混合的味道。棚外,浑浊的河水变得冰冷刺骨,流速缓慢,仿佛也冻僵了。河滩上成片的芦苇早已枯槁焦黄,失去了所有生气,在呜咽的秋风中瑟瑟发抖,相互摩擦,发出干涩而单调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幽灵在窃窃私语。
王天禄,这个如同河滩上最坚韧的老柳树般在风雨飘摇中挺立了大半辈子的说书人,终于被岁月无情的风霜和生活的千斤重担彻底压垮了脊梁。一场突如其来的深秋寒潮,裹挟着冰冷的雨水,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起初只是几声压抑的沉闷的咳嗽,他照例用那块早已看不出原色、浸透了汗渍和油污的破布捂着嘴,强撑着佝偻的身躯,背着沉重的琴箱,一步三晃地跋涉二十里泥泞小路,去到青石镇“福顺居”茶馆,在钱掌柜嫌弃的目光和茶客的喧闹中,挣扎着说了几场书,挣回几枚救命的铜钱。然而,那咳嗽如同跗骨之蛆,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日渐凶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从喉咙里硬生生掏出来的力量。每一次剧烈的咳喘,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和浓重的痰音,仿佛肺叶已经千疮百孔。
他的脸色不再是过去那种因营养不良而泛起的菜黄,而是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死灰蜡黄,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失去所有光泽和水分的劣质黄裱纸。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幽深的黑洞,颧骨在蜡黄的皮肤下高高耸起,尖锐得几乎要刺破那层薄薄的皮囊。曾经花白的头发,如今已如霜似雪,枯槁、稀疏地贴在头皮上,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他佝偻的背脊弯曲得更加厉害,几乎成了一个完整的弧形,走路时脚步虚浮踉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如枯叶般吹倒。那把他珍若性命、油光发亮的三弦琴,如今抱在怀里也显得沉重不堪,琴箱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带着湿气的灰尘,失去了往日温润的光泽。
这个深秋的夜晚,格外凄冷。
呜咽的秋风,如同无数冤魂在旷野中悲号,凄厉地刮过空旷的河滩,卷起枯草败叶、沙砾尘土,狂暴地抽打着草棚早已不堪一击的墙壁和顶棚。苇席和茅草在风力的撕扯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噼啪”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彻底掀飞。寒风从无数缝隙中钻入,在棚内盘旋、呼啸,带走了最后一丝可怜的暖意,留下刺骨的湿冷。棚内,寒气比外面更甚,带着一种能渗入骨髓的阴森。角落里那盏小油灯,成了这黑暗、冰冷、濒临崩塌的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和微弱的热源象征。灯盏里的油已所剩无几,浑浊而粘稠。灯芯捻得很短,豆大的火苗在无孔不入的寒风中拼命摇曳、挣扎,忽明忽灭,将棚内的一切投射出巨大而晃动的、如同鬼魅舞蹈般的扭曲影子。灯光昏黄暗淡,仅能勉强照亮灯下那张破木箱周围一小片摇摇欲坠的光晕区域,更衬得四周的黑暗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无数饥饿的巨兽,随时会扑上来将这点微光连同生命一同吞噬。
王天禄裹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棉花硬结成块、补丁摞着补丁的破棉袄,蜷缩着坐在矮凳上,身体因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内部撕裂般的痛苦而不停地剧烈颤抖。破棉袄根本无法抵御这棚内的酷寒,寒气如同冰冷的针,穿透棉絮,刺入他衰朽的躯体。他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发紫,布满了细小的裂口,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如同破旧风箱在极限拉扯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浓痰翻滚的“咕噜”声,每一次呼气都化作一团浓重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白雾。他将那面渗着一点暗红血痕、象征着无数心酸与修补的书鼓,以及那把蒙尘的三弦琴,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冰冷的脚边。然后,他颤巍巍地、用那双枯瘦如柴、指关节因风湿和劳损而粗大变形、此刻却异常轻柔的手,伸向琴箱最深处。那里藏着他最后的珍宝。他摸索着,掏出一个用好几层厚实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物件。
他的动作缓慢、庄重,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他一层层、极其小心地剥开那浸透了桐油、变得坚硬发黑、边缘磨损的油纸,仿佛在解开一个尘封多年、关乎灵魂与传承的古老封印。油纸剥落,露出里面一本线装的、纸页早已发黄、边缘如同被老鼠啃噬过般参差不齐的唱本。昏黄的灯光下,那深蓝色的布质封面早已磨损得露出经纬,上面用毛笔写着三个筋骨嶙峋、墨色深沉、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字——《风波亭》。
这是他真正的压箱底,是比性命更重要的精神食粮。是当年在乱坟岗风雪夜捡到书合之前,在那个同样饥寒交迫的冬天,他用自己仅剩的半袋救命的口粮——几个冻得硬邦邦的杂粮窝头——从一个同样落魄潦倒、病骨支离的老艺人手里,近乎哀求地换来的。里面承载着《说岳全传》最悲怆、最壮烈、也最考验说书人功力和心魂的一段——岳飞父子风波亭遇害。这唱本他早已烂熟于心,每一个字都仿佛刻进了骨血,却极少在人前说起。只因这段书太过沉重,字字泣血,太耗心力,如同一次次剜心剔骨;也太考验说书人的功夫,没有切肤的悲愤与对忠奸的彻骨体悟,根本唱不出其中的血性与魂魄。平日里,他只敢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自己对着油灯昏黄的光,用枯槁的手指默默摩挲着发脆的纸页,无声地默念,让那忠魂的悲愤在自己胸中激荡、回响。
“书……书合……”王天禄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看向蜷缩在草铺角落、身上裹着一条同样破旧单薄、几乎无法御寒的薄被取暖的书合。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两片生锈的钝铁在相互摩擦,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痰音和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虚弱。这声呼唤,仿佛耗尽了极大的力气,说完便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闷咳,他赶紧用那块脏污的破布死死捂住嘴,枯瘦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书合闻声立刻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爷爷的病容一日重过一日,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胸腔咳碎的咳嗽声,如同沉重的丧钟,夜夜敲打在他脆弱的心弦上。他急忙掀开那毫无暖意的薄被,一股寒气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的身体。他赤着脚,粗糙的脚底板直接踩在冰冷刺骨、如同寒铁般的泥地上,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心窜上头顶。但他顾不上这些,快步走到爷爷身边蹲下,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靠近爷爷,试图传递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爷爷蜡黄得如同金纸的脸、深陷得如同骷髅的眼窝、干裂发紫的嘴唇,都让书合的心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紧,几乎要停止跳动。
“爷……您咳得厉害,先歇着吧……等……等身子好些……”书合的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此刻更添了几分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歇?”王天禄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微弱、近乎惨淡的笑意,那笑容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显得无比凄凉,随即又被一阵更剧烈、更凶猛的咳嗽硬生生打断。“咳咳咳……呃……嗬嗬……”他猛地弓起腰,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用那块破布死死捂住嘴,枯瘦的身体在矮凳上痛苦地起伏、痉挛,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撕裂般的“嗬嗬”声和浓痰翻滚的“咕噜”声。他咳得如此用力,仿佛要把整个灵魂都咳出来,蜡黄的脸上因这极致的痛苦而憋成了可怕的紫红色,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深陷的眼珠因窒息而痛苦地凸出,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书合慌忙伸出手,徒劳地想帮爷爷顺气,却只触摸到一片滚烫的颤抖。
好半天,这阵仿佛永无止境的剧咳才如同退潮般,极其勉强地平息下去。王天禄如同虚脱般瘫软下来,沉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缓缓放下捂嘴的破布,布面上赫然多了一小团刺眼的、带着粉红色泡沫的暗黄色浓痰,边缘还粘连着几缕暗红的血丝。他喘息着,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蜡黄的脸上那病态的潮红迅速褪去,只留下死人般的灰败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没有看那块脏污的布,也没有理会书合惊恐的眼神。他喘息着,用枯瘦如柴、指关节粗大变形的双手,极其珍重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将那本珍贵的、纸页发黄发脆的《风波亭》唱本,在破木箱那坑洼不平的表面摊开。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发黄的纸页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碎,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地方还被汗渍、油渍或经年的摩挲晕染开,字迹模糊。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凝聚了最后生命力的力道,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点着唱本上靠近卷首的一行字,声音虽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却努力凝聚起一丝异乎寻常的力量,仿佛在燃烧最后的灯油:
“今……今晚……爷教你……这段……《风波亭》……”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喘息着,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发黄的纸页,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那千古奇冤的场景,“岳飞……岳元帅……就……就义……”
书合看着爷爷蜡黄脸上那不正常的专注光芒和深陷眼窝里燃烧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火焰,心头的担忧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感觉爷爷此刻就像一截即将燃尽的蜡烛,却拼命地要把最后一点光和热都释放出来。他不敢违逆,更不敢打断这仿佛遗言般的托付,只能顺从地点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他挨着爷爷冰冷刺骨的腿边蹲好,双手紧紧抱住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目光投向那泛黄的唱本。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跳跃、晃动,如同他此刻剧烈不安的心跳。
王天禄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灼痛的喉咙和肺腑。他试图压下那里翻涌不息的痒意和血腥气。他开始讲。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痰音和无法掩饰的虚弱,却奇异地拥有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力量,仿佛从历史的深渊、从无数说书艺人的血脉中传来。他讲秦桧的构陷,讲那一道道如同催命符的金牌如何荒唐地夺走收复山河的希望,讲风波亭的阴森肃杀如何吞噬一代忠良……他的讲述不再仅仅是叙述情节,而是将自己残存的生命力、半生漂泊的坎坷、对世道不公的愤懑、对奸佞当道的切齿痛恨,以及对“忠义”二字近乎偏执的信仰,全部毫无保留地灌注其中!随着情节的推进,他蜡黄的脸上神情愈发激动,浑浊的眼睛里那两簇火焰燃烧得愈发炽烈,那是生命即将燃尽前迸发出的最耀眼、也最令人心碎的光芒。
讲到岳云、张宪两位少年将军被如狼似虎的狱卒拖出阴暗潮湿的牢房,押赴刑场时,他猛地一拍自己枯瘦如柴的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属撞击般的、令人心悸的铿锵:“好一对少年英雄!刀斧加身,面不改色!脊梁骨是铁打的!是钢铸的!”他枯瘦的手在空中用力一挥,仿佛要劈开无形的枷锁,斩断那缚住忠良的绳索,手臂上的破旧棉袄袖子滑落,露出嶙峋如柴、青筋暴起的手腕。他蜡黄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层病态的潮红。
讲到岳飞被剥去象征荣耀的战袍,露出背上那深入肌理、由母亲一针一针刺下的“精忠报国”四个大字时,他声音哽咽,浑浊的老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从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窝里滚落,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砸落在破木箱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那四个字……”他声音颤抖,带着无尽的悲怆,“是刻在骨头上的!是用血写的!是用命守的!秦桧老贼!你瞎了眼!天也瞎了眼吗?!”他枯瘦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身体因极致的悲愤而颤抖得更厉害,破棉袄下嶙峋的骨架清晰可见。
书合的心被爷爷这汹涌澎湃、近乎燃烧生命的情绪紧紧揪住,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阴森恐怖、冤气冲天的风波亭中。他看着爷爷蜡黄脸上滚落的浊泪,听着那嘶哑悲愤、字字泣血的控诉,一股巨大的悲凉、冲天的愤怒,以及对那遥远忠魂的深切同情,也在他年轻的胸中激荡、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紫红色的月牙印,却浑然不觉疼痛。
终于,讲到了整部书、也是整个民族记忆中最悲壮、最惨烈的高潮——岳飞接过那杯鸩酒,仰天长啸,发出震古烁今的绝唱!
王天禄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沸腾的顶点!他猛地从矮凳上挺直了那早已佝偻成弓的脊背,蜡黄的脸上因极致的悲愤而扭曲变形!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瞪得老大,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地、穿透虚空般地盯着一处,仿佛跨越了数百年的时光阻隔,清晰地看到了那位顶天立地、却含冤饮恨的千古忠良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调动起生命里最后一丝潜能,模仿着岳飞最后的、泣血椎心的长啸!声音嘶哑、破碎,被剧烈的喘息和痰音切割得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撕裂长空、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与不甘!仿佛要将这草棚的顶掀开,要将这浑浊的天地捅个窟窿!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这声嘶吼,如同濒死雄狮面对猎枪的最后咆哮,榨干了他肺腑里最后一丝残存的空气,也彻底引爆了他胸腔深处积压已久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剧咳!那积蓄了太久太久的病痛、愤懑和绝望,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裂!
“呃……咳咳……咳咳咳咳……”
最后那个拖着长长尾音的、充满无尽悲愤的“啊”字尚未完全落下,便被一阵排山倒海般、根本无法压制、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剧烈咳嗽硬生生打断、碾碎!王天禄整个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击中胸膛,猛地向前一扑!他枯瘦的手下意识地、用尽最后的力量死死抓住破木箱的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变得惨白,几乎要嵌入那朽木之中!他再也无法维持哪怕一丝坐姿,身体痛苦地、不受控制地蜷缩下去,剧烈地痉挛、抽搐!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彻底撕裂、又像垂死者喉咙被浓痰堵死的“嗬嗬嗬……咕噜噜……”的可怕声响!蜡黄的脸瞬间涨成了可怕的、近乎黑紫的猪肝色,额头上、脖颈上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般根根暴跳!深陷的眼珠因极度的窒息和痛苦而可怕地凸出,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涣散,充满了濒死的痛苦!
“爷——!”书合吓得魂飞魄散,三魂七魄仿佛瞬间离体!他惨白如纸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连嘴唇都变成了死灰!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爪,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其捏爆!他猛地从地上弹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扑过去,双臂死死地环抱住爷爷摇摇欲坠、剧烈痉挛的身体!入手之处,爷爷的身体烫得吓人,如同燃烧的炭火,却又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抽搐,冰冷与滚烫两种截然相反的触感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如同怀抱着一截在狂风中即将彻底熄灭的残烛!
就在书合刚刚抱住爷爷的瞬间,王天禄再也无法忍受那几乎要撕裂胸腔、将内脏都咳出来的剧痛和喉咙里翻涌的、带着浓重铁锈腥甜的血腥气!他猛地将头偏向一侧,不再对着冰冷的地面,而是对着那本摊开的、承载着千古忠魂悲歌的、泛黄脆弱的《风波亭》唱本!
“噗——”
一口带着大量粉红色泡沫、粘稠得如同烂泥、散发着浓烈内脏腥气的浓痰,混杂着刺目的、如同朱砂点染般的、新鲜滚烫的鲜血,从他大张的口中,如同被压抑了太久的血色喷泉,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猛地喷射而出!划出一道短促而惊心动魄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猩红弧线!
“啪嗒……噗嗤……嘶啦……”
温热的、带着浓重血腥味和内脏特有腥臊气的血沫,如同密集的、猩红色的冰雹,又像无数朵骤然绽放又瞬间凋零的死亡之花,正正地、狠狠地、铺天盖地般溅落在摊开的唱本纸页上,大部分落在了岳飞临终前那悲愤填膺、字字泣血的唱词段落上,尤其是那凝聚了千古奇冤、无限悲愤的“天日昭昭”四个大字,瞬间被一片污浊的血色覆盖。
暗红的、粘稠的血珠,粉红色的、带着气泡的泡沫,在发黄、脆弱、带着岁月霉味和油墨气息的纸页上疯狂地晕染、扩散!它们如同贪婪的寄生虫,迅速浸透了墨色的字迹,将“风波亭”、“奸佞”、“莫须有”、“天日昭昭”这些承载着血泪的字眼洇染得一片模糊、污浊不堪!粘稠的血沫在纸页粗糙的纤维间拉出细长的、令人作呕的暗红色丝线,如同无数条狰狞的血色蚯蚓在纸页上痛苦地蠕动、挣扎!整个唱本的那一页,瞬间被一片狼藉的、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猩红所彻底覆盖!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那刺目的、带着生命余温的血色,与泛黄的、象征着历史尘埃的纸页,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令人窒息作呕的、却又无比震撼的对比!那血污,像一张覆盖在忠魂面孔上的狰狞面具,又像一个无声的、用生命书写的、残酷而悲壮的注脚。
书合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绘卷般骇人的一幕,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将他死死地冻结在原地。他扶着爷爷滚烫而枯槁、仍在剧烈痉挛的身体,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脱力瘫软下去。爷爷蜡黄脸上那痛苦到扭曲变形、因窒息而青紫可怖的表情,嘴角不断渗出、蜿蜒流淌的暗红血丝,还有唱本上那一片刺目惊心、如同被屠杀现场污染、散发着浓重腥气的血污……这一切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反复地烫烙在他十四岁的心灵上,留下永世无法磨灭的印记!他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和冰冷的寒冰同时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咯咯”打颤,那声音在死寂的草棚里清晰得令人心碎。
王天禄在喷出那口耗尽生命力的血痰后,那山崩地裂般的剧咳似乎暂时被强行压制了下去,但整个人如同被彻底抽走了脊梁骨和所有精气神,虚脱地、毫无生气地瘫软在书合单薄的臂弯里,只剩下沉重而艰难、带着浓重痰音和血沫翻涌“咕噜”声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他蜡黄的脸上,那病态的、因激动和剧咳而泛起的潮红迅速褪去,只剩下死人般的灰败和一种行将就木的、深不见底的灰暗。深陷的眼窝里,那刚刚还在炽烈燃烧、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火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令人绝望的疲惫和生命油尽灯枯的沉寂。
书合终于从极度的惊骇中找回了一丝神志,带着浓重哭腔、抖得不成调的声音冲口而出:“爷……爷!您别吓我!我……我去找郎中!我去镇子上……砸门也叫个郎中来!您等着!您等着我!”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他思维混乱。他想要将爷爷沉重瘫软的身体扶到旁边那堆勉强称为床铺的枯草上去,又立刻想到要去外面求救,整个人慌乱得如同掉入陷阱的幼兽,在原地徒劳地挣扎。
“别……别动……”王天禄极其虚弱地、如同游丝般吐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棚外的风声淹没。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枯瘦如柴、沾着自己血污、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的手,费力地、幅度极小地摆了摆,阻止了书合慌乱的动作。他挣扎着,用破旧的、沾满了油污、灰尘和汗渍的棉袄袖子,极其缓慢地、胡乱地擦去嘴角不断渗出的、带着粉红泡沫的血沫和唾液。那粗糙得如同砂纸的布料摩擦过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和脸颊上的血迹,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浑然不觉,仿佛那疼痛已不属于这具即将崩解的躯壳。
喘息稍稍平复了一点点,如同退潮后露出的礁石。王天禄浑浊的目光,如同耗尽了最后一点能量的探照灯,极其艰难地转动着,最终落在了那本摊开的、被自己生命最后喷薄而出的血污浸染得一片狼藉、面目全非的唱本上。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些被猩红血沫覆盖、变得模糊不清甚至完全消失的字句上,尤其是那被浓稠血污彻底淹没的“天日昭昭”四个字。蜡黄得如同金纸的脸上,没有任何厌恶、嫌弃或惋惜,反而掠过一丝奇异的、近乎病态的专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仿佛那喷溅的血污,不是玷污,而是一种悲壮的完成,一种生命与忠魂的最后交融。
他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伸出那根枯槁的、同样沾着自己温热血污的食指。他用尽生命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指向唱本上那片最刺目、最粘稠的猩红核心,指向“天日昭昭”那被血污彻底模糊了墨迹、仿佛被鲜血重新书写的地方。他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几乎无法稳定地指向一个具体的点,只能在那片血污上方艰难地画着一个颤抖的圈。
“看……看见没……”王天禄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破损的磁带,带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喘息和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从翻涌的血沫里、从即将熄灭的灵魂之火中硬生生抠出来,微弱得如同蚊蚋振翅,却又异常清晰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狠狠地钻进书合的耳朵里,烙印在他的灵魂上,“这……这就是……忠良的……血!滚烫的……含着冲天大冤的……血!憋了几百年……都化不开的……血!”
他停顿了一下,胸腔里又传来一阵压抑的、如同沸水翻滚的“咕噜噜”声,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强行将那翻涌上来的血腥气压了下去。蜡黄的脸上因这强行压制而泛起一丝诡异的青紫。他死死盯着那片被自己生命染红的唱本,浑浊的眼睛里,那刚刚熄灭的火焰似乎又挣扎着、极其微弱地燃起了一点最后的火星,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生命的狂热:
“得……唱出……这个味儿来……”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到了极点,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摩擦的质感,却承载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遗命般的千钧重量!这重量压得书合几乎喘不过气。“憋在……腔子里……几十年……几百年……炸出来的……那股子……冤!那股子……恨!那股子……到死……脊梁骨也不弯……到死……也他妈……不服……的……气!”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决绝,“懂……懂吗?!”
他的目光艰难地、如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般,从那片刺目的血污唱本上移开,转向身边早已吓傻、泪流满面、脸色惨白如纸的书合。那目光,浑浊、疲惫、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楚和深不见底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生命般的、最后的、无比沉重的托付!他死死地盯着书合那双盛满了恐惧、泪水、迷茫却又在深处隐隐闪烁着某种东西的黑亮眼睛,仿佛要将自己毕生对这门“开口饭”技艺的全部理解、对这吃人世道的刻骨愤懑、对忠奸善恶近乎本能的执着坚守,连同自己即将彻底燃尽的生命之火,毫无保留地、一股脑地灌注进这个少年人的灵魂深处!他要在这最后的时刻,为这门技艺,为这腔悲愤,找到一个继承者。
“唱……唱不出……这个血……味儿……”王天禄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气息如同狂风中的残烛,飘摇欲熄,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寒风中,“……这碗……开口饭……就……没魂儿……没……骨头……就……是……一滩……烂泥……”
最后一个“泥”字,几乎轻不可闻,如同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伴随着他胸腔里最后一点气息的呼出,耗尽了他残存于世的所有气力。他枯瘦的头颅如同断线的木偶,沉重地、毫无生气地垂落在书合瘦弱而冰冷的肩头,蜡黄得如同金纸的脸颊贴着书合冰凉汗湿的脖颈。沉重的、带着浓重痰音和血沫翻涌声的喘息,在死寂的草棚里回荡,如同地狱传来的挽歌,宣告着生命之火的即将熄灭。
书合僵硬地、如同石雕般抱着爷爷滚烫而枯槁、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身体,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无声地冲刷着他惨白的脸颊,混合着爷爷额角渗出的冷汗和他嘴角流下的血沫。他的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唱本上那片刺目的、还在缓缓向下洇染扩散的猩红血污上。那污浊的、粘稠的血色,覆盖了、吞噬了“天日昭昭”的墨迹,像一张狞笑着的鬼脸,又像一个无声的、用生命书写的、残酷而悲壮的注脚。油灯的火苗在凄厉呼啸的秋风中疯狂摇曳、挣扎,明灭不定,光影在爷孙俩凝固如雕塑般的身影、那片被血污彻底玷污吞噬的唱本上剧烈晃动、跳跃,如同地狱的鬼火在癫狂舞蹈。棚内,浓重的血腥味、内脏的腥臊味、劣质灯油的烟味、霉烂的草席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呕的死亡气息。棚外,呜咽的秋风卷过枯寂的河滩,发出如同万千忠魂冤魄同声恸哭的悲鸣,撕心裂肺,久久不息。
爷爷那句“唱出这个血味儿”的嘶哑遗言,如同烧红的玄铁烙印,带着血肉的滚烫温度与死亡的冰冷彻骨,狠狠地、永久地烙印在了他十四岁的灵魂深处,再也无法剥离。那片洇染着千古忠魂悲愤与自己至亲衰朽生命的血污唱本,在摇曳欲灭的灯火下,成为他艺术启蒙路上最惨烈、最沉重、也最刻骨铭心的一页——一页用生命和鲜血写就的教材。那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油灯燃烧的焦糊味和棚外枯草的腐朽气息,深深地钻入他的鼻腔,浸透了他的记忆,成为了他未来所有悲愤唱腔里,那无法磨灭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