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外的荒野沉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无孔不入的寒气,针一样扎进王书合褴褛棉袍的每一个破洞和缝隙。他蜷在冰冷青石和粗糙土壁的夹角里,像个被丢弃的物件,把那个磨得发亮的褡裢死死搂在胸前,两条胳膊勒得紧紧的,仿佛这样就能从这冰凉的物件里榨出点热乎气来。眼皮沉得像坠了石头,每一次合上,都扯得眼窝酸胀发痛,可脑子却异常清醒,像漂浮在冰冷刺骨的水面上,浮浮沉沉,全是昨夜那片月光下仓惶的影子和无声的泪光。天边,终于透出了一线极淡的灰白,像一道将愈的伤口,冷冷地宣告着这寒夜快要熬到头了。
怀里褡裢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副青竹板和藤编的小笸箩,似乎还带着昨夜的余温,或者说,是两股截然不同的温度在打架——竹板冰凉,硬邦邦地硌着,带着荒草夜露的气息,还有指尖触碰过它时那种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麻痒;小笸箩却透着点温乎气,不烫,但绵绵不绝地从怀里透进来,固执地暖着那一小片皮肉。这两股劲儿在他冻僵的身体里撕扯,把昨夜的情景一遍遍推到他眼前:碎花布衫的下摆在风里慌乱地一闪,那瘦伶伶的背影眨眼就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还有自己那根不听话的手指头,鬼使神差地碰到她手背上那块硬茧时,浑身猛地一激灵,像被看不见的针扎透了。每一次回想,心口都像被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攥了一把,闷得发疼,又酸又胀,还掺着说不出的懊丧。他狠狠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想把这些乱糟糟的影子赶走,只剩下张瞎子那句冷得掉冰渣的话在耳朵边嗡嗡作响:“过不了三冬!”该走了,必须得走了。这念头像块沉甸甸的冻土疙瘩,咚的一声砸进他心窝子里。
当东边那片灰白终于被天光冲得更淡些,挣扎着透出点亮色时,王书合几乎冻僵的四肢才勉强找回一丝活气。他试着动了动胳膊腿,骨头缝里立刻发出枯枝折断般的“咔吧”声,在这死寂的荒野里格外刺耳。他撑住窑壁上冰冷粗糙、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墙面,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把身体从地上拔起来。每动一下,全身的筋骨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和寒冷。清晨的空气像掺了冰碴子的冷水,兜头浇下来,冻得他混沌的脑袋猛地一激灵,清醒了几分,却也激得他浑身剧烈地哆嗦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一个响亮的喷嚏冲口而出,在空旷的破窑场里撞出短暂的回响。
他原地用力跺了跺冻得发木的脚,又使劲搓揉着僵硬麻木、指关节冻得通红的双手,直到一丝微弱的刺痛感传来,才确认这双手还听使唤。该收拾了。动作迟缓得像陷进了看不见的泥潭,带着一夜未眠的极度疲惫和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滞重感。那块洗得发白、边角都磨得起毛的蓝布包袱皮,被他仔细地铺在尚沾着冰冷夜露的地上。小鼓、简板、那方被布条缠裹得严严实实的枣木惊堂木——马街那次血的教训刻进了骨头里——被他一件件拿起,用袖口里子那块最干净的地方,极其认真地擦拭掉可能沾上的浮尘和夜露,动作郑重得像在伺候祖宗牌位。然后,再一样样按着老规矩,仔细地摆回包袱皮上。最后,他的手伸向褡裢深处,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和迟疑。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那副青竹板和藤编小笸箩时,动作猛地顿住了,像被烫了一下。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把它们拿了出来。晨光熹微,青竹板上的纹理和笸箩藤编的纹路清晰可见。他用一块随身带着的、还算干净的粗布汗巾,把这两样东西分别仔仔细细地包裹好,像裹着易碎的瓷器。然后,像是要彻底隔绝某种让他心慌意乱的东西,他把它们用力地、深深地塞进褡裢最底层,紧贴着肋骨的位置。粗糙的布包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场月光下仓促、尴尬、充满了笨拙触碰和无声泪水的相遇,连同那些滚烫又酸涩、搅得他方寸大乱的悸动,一起死死地压下去,埋起来。
收拾停当,他把褡裢背上肩头,又理了理斜挎在身侧的琴箱背带。褡裢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装着几枚还带着点体温的铜板、吃饭的家伙什儿,还有那两件压在心底、重得像磨盘似的“心事”。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勉强容身了几天的破败窑洞。洞口塌陷的土块轮廓在微明的晨光里显出狰狞的细节,像一个被岁月啃噬、正在腐烂的巨大伤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冽刺骨、混杂着浓重冻土和枯萎荒草气息的空气,那寒气像刀子一样直捅进肺管子,呛得他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完了,他猛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决绝地踏上了通往刘庄村口那条被浓重霜雾笼罩的灰白土路。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却吝啬得不肯施舍一丝暖意。一层薄薄的晨雾,像潮湿的纱帐,弥漫在空旷的收割后的田野和沉睡的村庄上空,把远近的一切都裹得朦朦胧胧、湿湿冷冷,看不真切。目光所及,不过十几步开外。麦茬地赤裸着黑褐色的胸膛,每一根短短的麦茬上都凝结着细密的白霜,在稀薄的晨光里闪烁着冰冷坚硬的光。路边的枯草、低矮的酸枣丛,还有远处那些光秃秃的树枝,都披挂着厚厚的霜,枝叶被压得不堪重负地低垂着,显得无精打采,毫无生气。空气冷得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喷出一大团浓白的雾气,钻进鼻腔,直冲肺腑深处,激得人不由自主地缩紧脖子,恨不能把整张脸都埋进那磨得起了毛边的衣领里。四野一片死寂,连那些惯常在黎明时分引吭高歌的公鸡和看家护院的狗,都被这浓重得令人窒息的寒雾和钻心刺骨的冷气彻底封住了喉咙。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冻僵了,只剩下王书合自己那单调而沉重的脚步声,“噗噗”地踩在冻得硬邦邦、如同铁板一样的土路上,孤独地在空旷死寂的田野间回响,转瞬又被无边的浓雾吞噬掉。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了泥浆和霜屑的旧棉鞋上。鞋尖早就磨破了,露出里面同样沾着泥污、边缘磨损的粗布袜子,脚趾头在冰冷的鞋壳里冻得失去了知觉。褡裢的粗布背带深深地勒进单薄的肩肉里,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他用力甩甩头,像要甩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强迫自己不去想昨夜月光下那双蓄满了泪水、亮得惊人的眼睛,不去想她指尖传递过来的微弱的颤抖,更不去想那副粗糙青竹板上残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意。他只想快点离开,快一点,再快一点。离开这个弥漫着淡淡皂角清香和无声情愫、让他心里翻江倒海的地方,离开这份温柔又沉重的牵扯。前路茫茫,就像眼前这浓得化不开的雾,根本看不清方向。下一个能落脚、能讨口热乎饭的村子在哪里?张瞎子那句“过不了三冬”的判词,像一把悬在头顶、随时会掉下来的铡刀。他不过是个漂泊无根、靠卖嘴皮子混口饭吃的“下九流”,就像这荒野里被深秋寒风卷起的蒲公英种子,轻贱,卑微,注定不能在哪个地方扎下根来,更不该痴心妄想留下什么痕迹。
灰白的土路在浓重的晨雾中向前延伸,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灰蛇。视野被压缩到极限,只能看清脚下几尺见方冻硬的泥土和挂满霜花的枯草。村庄低矮的土坯房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沉默的巨兽。村口那棵枝干虬结饱经风霜的老槐树,渐渐在雾气中显露出它粗壮而沉默的身影,像一个阅尽沧桑、无言伫立的忠诚卫士。快了,绕过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就算彻底离开刘庄的地界,告别这短暂的、充满了意外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的七天。王书合的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冻土上,发出更加急促的“噗噗”声。仿佛身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追赶,又像是急于逃离某种令他心慌意乱、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气息,逃离这份无声的、却沉重无比的挽留。
就在他离那棵老槐树只剩下十几步远,甚至能看清老槐树虬结树皮上深刻的纹路和几片枯叶顽强地挂在枝头时,路旁一丛半人多高的、枯黄而茂密的蒿草丛,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晃动了一下。挂在草茎上的霜晶簌簌坠落,发出“哗啦”一声突兀而清脆的碎裂声响,在这死寂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惊心。
王书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浑身一僵,像只被弓弦惊飞的鸟,脚步猛地钉在地上,心脏在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本能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身体微微前倾,做出防备的姿态,警惕而锐利的目光死死地投向那丛还在微微摇晃的蒿草!晨雾缭绕,草影幢幢,寒气似乎更重了,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就在他惊疑不定的当口,一个纤细的身影,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却在最后一刻爆发出全部力气的小兽,猛地从那丛剧烈晃动的蒿草后面冲了出来!她的动作太快,太猛,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莽撞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以至于冲出来时脚下被冻得硬邦邦、交错虬结的草根狠狠绊了一下,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平衡,剧烈地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双臂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里挥舞着,眼看就要一头重重栽倒在布满霜粒、坚硬如铁的土路上。
王书合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几乎要失声喊出来。
万幸,在最后关头,她险险地用双手撑住了地面,膝盖骨结结实实地磕在冻土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但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连沾满了霜泥的手掌和裤腿都顾不上拍打一下,便挣扎着迅速爬了起来,依旧深深地埋着头,像一阵裹挟着寒气、慌乱和某种温热气息的风,径直冲到了王书合面前!距离近得王书合甚至能看清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耳廓,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皂角清香,此刻混合着一丝清晨霜露的冰凉气息和……一种独属于年轻女子的、带着体温的微暖。
是刘秀珍!
她依旧穿着那件熟悉的、洗得发白的碎花斜襟布衫,外面胡乱套了一件半旧的靛蓝色粗布夹袄,显然起得太急太慌,夹袄最上面的两颗盘扣都扣错了位置,衣襟歪斜着,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内衫领口。深蓝色的布裤裤脚被霜露打湿了一大片,颜色变得深黑,紧紧贴在小腿上。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被霜雾打湿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光洁却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紫的额角和脸颊上。她深深地埋着头,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王书合只能看到她头顶乌黑而略显蓬松的发旋,以及那在寒冷中微微颤抖的、冻得通红的耳朵尖。
她冲到王书合面前,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停顿,只是飞快地、带着一种近乎抢夺般的、不容拒绝的急切,将一直紧紧攥在怀里、捂在胸口的东西,猛地塞进了王书合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尚带着清晨寒意的冰凉手掌里!
那是一个用一块半旧但洗得异常干净、甚至有些发白的蓝色粗布包裹起来的小布包。布包不大,约莫拳头大小,被裹得严严实实,四角都仔细地折了进去,紧紧密密,不留一丝缝隙。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温热的、熨帖的、无比真实的暖意!那暖意如此强烈,透过粗布略显粗糙的纹理,瞬间传递到王书合冰凉的掌心,像是一小块在寒夜里捂了许久的、烧得正旺的炭火,烫得他冻僵的手指下意识地剧烈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布包塞入他手中的瞬间,刘秀珍那压抑着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剧烈颤抖的声音,如同被寒风撕碎的纸片,短促得几乎只有一个气音,低低地响起,却又无比清晰地撞进王书合的耳膜:
“路……路上吃……”
话音未落,她像是完成了此生最艰难、最耗尽心力的任务,也像是耗尽了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勇气,猛地转过身,甚至不敢再多停留哪怕一秒,更不敢抬头看王书合一眼,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便低着头,脚步踉跄地、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那棵老槐树后面,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她的身影在灰白浓重的晨雾中迅速变得模糊、扭曲,那靛蓝色的夹袄背影带着一种仓惶的决绝,只一闪,便彻底隐没在老槐树虬结如龙爪的粗壮树干和浓密交错的枯枝后面,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几片被她带起的打着旋儿飘落的枯叶,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坠落。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奔跑时带起的一丝微弱气流,以及那转瞬即逝的淡淡的皂角香。
一切发生得太快,如同电光火石,又如同一个被浓雾扭曲的、极不真实的梦境片段。
王书合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又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僵立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她身体余温和仓促气息的蓝布包。布包的温热如此真实,如此不容置疑地熨帖着他冰凉的掌心。他茫然地、甚至有些呆滞地望着老槐树的方向。晨雾依旧浓重地缭绕,树影在雾气中婆娑晃动。哪里还有刘秀珍的影子?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冲撞、那几乎栽倒的踉跄、那句低若蚊蚋却重如千钧的话语,都只是这寒冷彻骨的清晨里,一个因疲惫和寒冷而产生的、短暂而恍惚的幻觉。只有掌心那沉甸甸、暖烘烘、甚至有些烫手的触感,无比真实地、固执地提醒着他,这一切确凿无疑地发生过。那暖意,像一个活物,在他冰凉的掌心里微微搏动。
寒风卷着更加刺骨的霜雾,刀子般刮过他裸露在外的脸颊和脖颈,钻进他敞开的、同样冰凉的领口,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掌心里的暖意却如此顽强,如此霸道地渗透进来,沿着手臂的脉络向上蔓延,一点点、一寸寸地驱散着四肢百骸里那几乎要将血液都冻僵的冰冷。他下意识地将布包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要死死握住这转瞬即逝的、来自人间的最后一点温暖,生怕它像雾气一样消散。
过了好一会儿,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王书合才像是从一场离奇的大梦中被冻醒。他猛地打了一个寒噤,意识重新沉入冰冷的躯壳。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仿佛脖颈的关节生了锈。目光如同沉重的铅块,终于落在了手中那个小小的、此刻却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蓝布包上。
布包被裹得很紧实,蓝粗布的纹理在逐渐亮起的灰白天光下清晰可见,经纬分明。布面并不平整,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紧握时留下的、细微而杂乱的褶皱。布包的一个角落,有一小块颜色略深,带着一点……湿意,是奔跑时呼出的热气凝结?是紧张渗出的汗?还是被霜雾打湿的痕迹?
他迟疑着,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开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动作起来,试图解开那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布包。蓝粗布打着死结,他试了两次,指尖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显得格外笨拙,才终于解开了那个被湿气浸润得有些发硬的结。然后,他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一层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带着她体温的、仿佛还带着她心跳余韵的包裹。
随着布料的层层揭开,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温暖、更加霸道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直冲他的鼻腔,是食物的香气。一股混合着熟鸡蛋朴实无华却温暖醇厚的独特香气,伴随着腾腾的、肉眼可见的白色热气,在寒冷刺骨的晨雾中热烈地氤氲开来!这香气如此浓郁,如此鲜活,瞬间蛮横地钻入他因寒冷而麻木的嗅觉,霸道地唤醒了沉睡一夜、早已空空如也的肠胃,发出清晰的、不受控制的咕噜声。同时,也如同一声惊雷,唤醒了某种蛰伏在灵魂深处、更深沉、更久远的东西,一种关于“家”的、早已模糊却无比温暖的记忆碎片。灶膛里跳动的火光,锅里翻滚的热气,师傅粗糙温暖的手……这些尘封的画面碎片般闪过。
布包完全摊开在他微微颤抖的掌心。里面静静地躺着两个鸡蛋。不是集市上那种光滑圆润、个头均匀的洋鸡蛋,而是农家土炕上、母鸡费尽力气才诞下的、带着些微褐色或灰色斑点的土鸡蛋。蛋壳被煮成了深褐色,表面湿漉漉的,显然刚从滚烫的锅里捞出不久,就被那双纤细而急切的手,用带着体温的粗布紧紧包裹了起来。此刻,它们依旧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缕缕细小白雾,袅袅上升。温热的蒸汽呵着他冰冷的掌心,那暖意如此真实,如此熨帖,一路顺着经络蔓延,直抵心口,让那颗被寒意、漂泊感和昨夜尴尬死死冰封的心脏,猛地、剧烈地一颤。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引,瞬间被钉在了其中一个鸡蛋的蛋壳上,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在那深褐色的、略显粗糙的蛋壳表面,清晰地印着几道浅浅的、弯月形的凹痕,痕迹很新,颜色比周围的蛋壳略深一点,呈现出一种被挤压过的、微微下陷的状态。边缘甚至能看到细微的、因为用力而导致的蛋壳表层微微翘起的白茬。那绝不是磕碰造成的碎裂,更不是自然生长的纹路。那分明是……有人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不确定的焦虑和全然的专注,反复地掐试过留下的印记。
王书合的呼吸骤然一窒,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闷痛。
眼前瞬间不受控制地、无比清晰地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天还未亮的寒冷时辰,刘家灶间里只有灶膛里跳跃的、昏黄温暖的火光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少女穿着单薄的衣衫,蹲在冰冷的灶台前,守着咕嘟作响、蒸汽弥漫的大铁锅。锅里煮着两个鸡蛋。她神情专注,眉头微微蹙起,清澈的眼眸里映着跳跃的灶火,也映着满满的紧张和不确定。水汽氤氲中,她伸出纤细的手指——那双手因为常年纺线、织布、纳鞋底而略显粗糙,指腹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探向滚烫的锅中。滚烫的水汽灼得她指尖一缩,但她忍着,用指甲,轻轻地、试探性地掐了一下其中一个蛋壳……指尖传来的感觉似乎还不够硬实?还没熟透?她更加紧张,生怕鸡蛋没煮熟,路上吃着不顶饿,会让他挨饿;又怕煮得太老,蛋黄发干发噎,口感不好。于是,她鼓起勇气,又用指甲,在刚才的位置旁边,更用力地掐了一下……直到确认那恰到好处的、带着一点弹性的熟度。煮好后,她迅速将鸡蛋捞出,放进旁边早已备好的一碗凉水里浸了浸,让蛋壳不那么烫手。看着蛋壳上那几个清晰的、无法忽视的指甲痕,她犹豫了,眉头蹙得更紧。这痕迹……会不会显得脏?会不会让他觉得不干净?他会不会嫌弃?她下意识地想用布使劲擦掉那些痕迹,或者干脆换两个光滑的鸡蛋。可是……锅里只有这两个了,时间像催命的鼓点,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最终,在巨大的焦急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怯中,她只是用那块干净的靛蓝粗布,仔仔细细地擦干了蛋壳上所有的水渍,却小心翼翼地、近乎固执地保留下了那几道浅浅的、证明她用心和忐忑的痕迹。然后,用带着她体温的粗布,一层层,紧紧地、密密地包裹起来,揣在贴身的怀里,迎着刺骨的晨雾和足以淹没她的巨大羞怯,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奔向这寒冷孤寂的村口……她跑得那么急,脚步踏碎了地上的霜花,也踏碎了她少女的矜持。
掌心里的鸡蛋,温热的,沉甸甸的。那几道浅浅的、带着少女笨拙与忐忑的指甲痕,如同最朴拙却最深情的刻印,清晰地烙在王书合被晨雾模糊的眼底,更狠狠地、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在了他漂泊无依的心尖上。
一股从未有过的、汹涌澎湃的暖流,如同积蓄了千年的冰川骤然崩塌,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瞬间冲垮了心口那层由漂泊的寒酸、深深的自卑、昨夜尴尬的隔阂以及“下九流”身份的冰冷堤坝。那暖流来势汹汹,势不可挡,它裹挟着鸡蛋温热的香气,裹挟着靛蓝粗布粗糙而质朴的触感,裹挟着少女指尖笨拙掐试时的专注与忐忑,更裹挟着那份深藏在羞涩与慌乱之下、不言不语却滚烫如岩浆、足以融化寒冰的心意。这暖流如此猛烈,如此猝不及防,瞬间席卷了他冻僵的四肢百骸,冲上了他酸涩的鼻腔,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堤防,让眼眶又热又胀,视线瞬间被一片汹涌的水汽彻底模糊。
他只觉得喉头像是被什么滚烫而巨大的东西死死堵住,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只吸入一口冰冷的雾气。眼眶灼热得如同燃烧,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遏制,争先恐后地涌出,模糊了眼前挂满霜晶的世界。晨雾中老槐树模糊的轮廓,挂满霜晶的荒草,脚下冻硬的土路,都在一片水光中扭曲、晃动、变形。他慌忙低下头,试图掩饰这瞬间彻底失控的情绪,一滴滚烫的泪水,终究没能忍住,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重重地砸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他捧着鸡蛋的、粗糙而冰凉的手背上。那滴泪迅速被寒冷的空气冷却,留下一道清晰的湿痕,随即又被掌心里鸡蛋散发出的温热迅速烘干,只留下一点微咸的印记。
他颤抖着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带着清晰指甲痕的鸡蛋。蛋壳温热而湿润,传递着一种生命的余温和力量。他笨拙地、动作极其轻柔地开始剥蛋壳,仿佛在进行一场无比神圣的仪式。煮得恰到好处的蛋壳并不难剥,随着“咔嚓”细微而清脆的碎裂声,一片片深褐色的碎片被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剥离,露出里面光滑细腻、洁白如玉的蛋白。蛋白紧致而有弹性,散发着更加浓郁、更加温暖朴实的香气,带着土地和谷物最本真的芬芳。
他剥得很慢,很仔细,目光紧紧跟随着指尖的动作,仿佛在剥离一层层无形的隔膜,又像是在解读一部无字的天书。当最后一片带着褐色斑点的蛋壳被剥落,一个完整的、洁白圆润的煮鸡蛋,安静地躺在他微微颤抖的掌心。他凝视着它,目光掠过那光滑的蛋白表面,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昨夜月下她颤抖的睫毛和滚落时在月光中折射出星光的泪珠;她削制竹板时,在昏暗油灯下,笨拙而专注的侧影,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她冲出草丛塞过布包时,那惊惶、决绝、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一瞥,以及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耳垂……所有的画面,此刻都浓缩在这颗温热的、带着指甲痕的鸡蛋里。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用门牙轻轻咬了一小口。温热的蛋白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韧性,牙齿咬破的瞬间,是无比的柔嫩和细腻。紧接着,是细腻沙软、如同金沙般流淌的蛋黄,温润醇厚,带着鸡蛋最本真、最浓郁的香甜,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这味道如此简单,如此平凡,却在此刻,在这荒凉孤寂的村口,在这离别的寒冷清晨,混合着蛋壳上那几道无声诉说着笨拙与心意的指甲痕,化作一股无法言喻的、汹涌澎湃的暖流和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这暖流和力量顺着喉咙,滑入食道,沉甸甸地落进他空落落、早已饥肠辘辘的胃里,带来一种久违的、令人鼻酸的饱足感;更深深地、重重地烙进了他漂泊无依、习惯了寒冷与漠视的灵魂深处!仿佛一颗被埋藏了许久的种子,终于在这温热的土壤里,感受到了萌发的悸动。
他慢慢地咀嚼着,每一口都嚼得很细,很慢,仿佛要将这滋味,连同这份无言的馈赠,一丝一毫都不浪费地铭刻进生命的记忆里。温热的食物带来的生理满足感,远不及那深藏在粗糙蛋壳下的、滚烫而纯粹的心意所带来的震撼和温暖。那暖意是如此具体,如此真实,像一颗小小的、却无比坚韧的火种,被珍重地安放在心口最深处,从此拥有了对抗这世间所有寒冷、孤寂与漫长漂泊的力量。
两个并不大的鸡蛋,他吃了很久很久。荒野的寒风依旧呼啸,霜雾依旧浓重,但掌心的温热和胃里的暖流,构筑了一个小小的、坚不可摧的堡垒。直到最后一个蛋黄被完全咽下,口腔里依旧残留着那温暖而朴实的余韵,久久不散。他舔了舔有些干裂却不再冰冷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将剥下的蛋壳碎片,尤其是那片带着几道无比清晰、如同签名般指甲痕的深褐色碎片,如同收集稀世的珍宝,一片不落地仔细收拢起来。然后,他再次拿起那块还带着余温、沾着一点蛋黄碎屑和泪痕的靛蓝粗布,将所有的蛋壳碎片,尤其是那片珍贵的带痕蛋壳,仔仔细细、一层层地重新包裹好。这一次,他包裹得更加紧密,更加用心,仿佛在包扎一个关乎生命的伤口,又像是在封印一段无法言说的情愫。
做完这一切,他将这个小布包,轻轻地、珍重万分地放进了褡裢最贴身、最靠近心脏位置的那个内袋里。那里,青竹板的冰凉记忆和藤编笸箩的温婉暖意依旧存在,如今又加上了这一份带着少女体温、带着煮蛋余温、带着指甲掐痕的、沉甸甸的暖意。三样东西紧贴着他的胸膛,如同三颗不同温度、却同样有力的心跳,共同支撑起他漂泊的生命。
他重新背好沉甸甸的褡裢,紧了紧琴箱的背带。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棵沉默伫立的老槐树。晨雾似乎被这深长的凝视和心头的暖意驱散了一些,村庄低矮的轮廓在灰白的天光中清晰了几分。他能想象那老槐树后面,某个熟悉的院落里,此刻灶间的烟囱或许已经升起了新的、带着柴火气息的炊烟。他没有再停留,没有一丝犹豫,转过身,踏上了那条被厚厚晨霜覆盖、如同铺了一层细盐、通向未知远方的灰白土路。
脚步落在冻硬的泥土上,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噗噗”声。肩上的褡裢依旧沉重,清晨的寒风依旧如刀子般刺骨。但王书合却觉得,胸腔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暖意和力量填满了。那暖意源自两颗朴素的鸡蛋,源自蛋壳上几道无声胜有声的掐痕,更源自一个少女在浓雾寒霜中,鼓足全部生命勇气、笨拙而炽热、不求回报的赠予。这暖意如同无形的铠甲,包裹着他那颗在漂泊中早已习惯寒冷、甚至有些麻木的心;也如同荒野中悄然点燃的、微弱的星火,在这漫长而寒冷的旅途起点,固执地亮起,指明方向,也温暖征途。前路依旧漫长,风雪或许就在下一个路口等候。但此刻,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比之前更加坚定,更加踏实,带着一种被温柔托举过的力量。那蓝粗布包裹下的暖意,紧贴心口,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村庄寒冷清晨里,一次无言却足以温暖漫长岁月的离别,和一个漂泊灵魂,被悄然点亮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