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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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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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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惊堂》连载

第三章 竹板戒尺

腊月的风,早已褪去了秋日的温存,也不再是初冬时那种贴着地皮卷起枯叶的凌厉。它仿佛被冻僵了筋骨,却又在严寒中滋生出一种更加刁钻的恶意。这风打着旋儿,发出尖利而断续的呜咽,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无孔不入地寻找着任何可以钻入的缝隙。河滩边的这座草棚,在王天禄带着捡来的书合辗转漂泊五年后,最终还是成了他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落脚点。它像一头匍匐在冻土上早已被生活抽干了精气的衰老牲口,骨架歪斜,皮毛(苇席和茅草)褴褛,任由寒风从每一个破洞、每一处脱落的草结、甚至从低矮得几乎要贴着地面的“门”洞中肆无忌惮地灌入。那呜咽的风声在空荡得几乎没有任何家具的棚内盘旋碰撞,撞击着冰冷的泥地,干裂的木柱,发出空洞的回响,更添几分砭人肌骨的凄厉。

五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破败土地庙里的篝火旁,王天禄抱着那个几乎冻僵的婴孩,熬过了人生中最漫长最绝望的一夜。雪停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酷寒。天光微亮,雪光刺眼,他不敢久留,背起装着三弦琴和全部家当的破旧琴箱,将裹着枯草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的书合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同样破败的棉袄尽量裹住那小小的身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在没膝深的积雪里挣扎前行,每一步都耗尽力气,每一步都留下一个绝望的深坑,最终跋涉了二十多里,回到了这个最初在河滩边胡乱搭建的草棚。

这草棚,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在生存本能驱使下堆砌起来的勉强能称之为“遮蔽物”的空间。几根从河滩上捡来的早已被河水冲刷得弯曲变形的木棍,深深浅浅地杵在冻土里,支撑着层层叠叠散发着腐烂水腥气的苇席和干枯发脆的茅草。三面透风,所谓的“墙”不过是聊胜于无的屏障。地面是裸露的、被冻得硬如铁板的泥土,夏天闷热潮湿得如同蒸笼,蚊虫嗡嗡作响,蛇鼠出没;冬天则是不折不扣的冰窖,寒气仿佛从地底深处源源不断地渗出,与肆虐的穿堂风里应外合,吞噬着任何一丝试图存在的暖意。

这五年,他们像两片被命运狂风吹卷的浮萍,在城郊的破庙里忍受过香火断绝后的阴森与漏雨,在废弃的砖窑洞里领教过四壁回音的孤寂与塌方的恐惧,也在几户好心人暂时收留的柴房里体会过寄人篱下的局促与随时被驱赶的惶然,甚至蜷缩在冰冷的桥洞下,听着头顶车马喧嚣、脚下河水呜咽,彻夜难眠。最终,还是回到了这河滩草棚。至少这里偏僻荒凉,罕有人迹,不用担心被呵斥驱赶;至少靠近河水,能捡拾些被水流冲上岸的枯枝烂柴,聊以维持那维系生命的小小篝火。

此刻,草棚内的温度几乎与外面冰封的河滩持平。刺骨的寒风如同贪婪的冰蛇,从席墙的每一个破洞、从低矮门洞的缝隙、甚至从茅草顶棚的稀疏处,争先恐后地钻入。它们舔舐着角落里那堆唯一的生命象征——一小簇正在艰难燃烧的篝火。火焰被风吹得猛烈摇晃,忽明忽灭,如同垂死之人的喘息。几根半湿的从河边费力捡回的枯枝,在火舌的舔舐下痛苦地“噼啪”作响,炸裂开微小的火星,随即又被寒风卷走、熄灭。腾起的青烟带着浓重的水汽和草木燃烧特有的苦涩气味,在低矮的棚顶盘旋,然后被风强行按下来,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熏得人眼睛刺痛,泪水直流。那微弱的火光所能照亮的范围极其有限,仅仅在草棚中央投射出一圈昏黄、跳跃的光晕,勉强映出王天禄佝偻的身影和身下冰冷的石头。四周,尤其是草棚的角落,则沉没在浓稠得化不开的带着湿冷霉味的黑暗之中,仿佛蛰伏着无数冰冷的兽。

王天禄就坐在这圈光晕的中心,佝偻的脊背几乎弯成了一张弓,身下是一块被磨得光滑冰冷的河滩石。五年的光阴,在穷困、忧虑和风霜的合力侵蚀下,在他脸上刻下的已不是沟壑,而是纵横交错的深不见底的峡谷。原本花白的头发,如今几乎全白了,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覆盖,冰冷而了无生气。身上那件不知穿了多少年补丁摞着补丁的破棉袄,颜色早已无法分辨,只剩下一片肮脏的灰黑。里面的棉花早已板结、发硬,失去了所有的弹性和保暖能力,如同一块冰冷的铁板贴在身上。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三弦琴。这琴是他唯一的财产,是赖以糊口的工具,更是陪伴他半生浮沉承载着他无数喜怒哀乐的伙伴。琴身冰冷,比他冻得通红发紫指关节粗大僵硬的手指还要凉。此刻,他正用一把磨得锋利的小锉刀,极其专注地打磨着琴杆上一处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毛刺。动作小心翼翼,充满了近乎虔诚的呵护。每打磨几下,他就不得不停下来。那冻僵的手指仿佛已不属于自己,麻木刺痛。他艰难地将手凑到微弱的、随时可能被风吹熄的火苗上方,呵出几口带着白雾的热气,然后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搓揉着手指,试图从那冰冷的麻木中唤回一丝微弱的知觉。篝火昏黄的光映照着他专注而疲惫不堪的脸,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刻满了生活的重压和无法言说的忧虑。

离那圈微弱火光稍远一些的角落,一堆相对厚实些、但也同样散发着潮湿霉味的干草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五岁的王书合。他身上裹着一件用王天禄最破旧的衣服改小而成的夹袄,同样缀满了形状各异、颜色杂乱的补丁,针脚粗大笨拙。袖口和裤腿都短了一大截,露出冻得通红皮肤皴裂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溃烂流脓的手腕和脚踝。脚上套着的,根本不能称之为鞋,只是用烂布条和发黑的麻绳勉强缠裹住脚掌和脚踝,湿漉漉的,沾满了河滩黑色的污泥和冰碴。他小小的身子在无孔不入的寒冷侵袭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为了尽可能保存一点点可怜的热量,他把一双同样冻得通红的小手深深地插在同样破旧、里面絮着些碎草烂絮的袖筒里,紧紧地缩在胸前,仿佛抱着一个无形的能带来温暖的宝物。只有一双异常黑亮的大眼睛,如同两点寒星,定定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凝视着那堆在寒风中挣扎跳跃的篝火。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微的白色冰晶,随着他偶尔的眨眼簌簌落下。

草棚里弥漫着一股复杂而令人窒息的气味:潮湿泥土的土腥味、霉烂草席的腐朽味、燃烧湿柴发出的呛人烟味、角落里堆积的、用破布片缝制、未能及时清洗的尿垫散发出的淡淡骚臭味,以及爷孙俩身上长久不洗的汗酸味和破旧衣物里的陈年污垢味……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家”独特而悲凉的印记。五年了,当初那个在乱坟岗风雪中捡来的气息奄奄小脸青紫的小婴儿,硬是被王天禄用枯草、破布、乞讨或典当换来的杂粮糊糊、以及这把三弦琴在漫漫长夜中拨出的不成调的摇篮曲,一点一点奇迹般地拉扯大了。这其中的每一日每一夜,都浸透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屈辱和绝望,不足为外人道,更无法用言语尽述。

“咳咳……咳咳……”一阵难以抑制的咳嗽从王天禄胸腔深处爆发出来,沉闷沙哑,带着浓重的痰音,在寂静的草棚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身体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止住,喘息着放下手中的锉刀和三弦琴。他枯瘦的手颤抖着,伸进破棉袄最里层,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厚厚的浸透了油渍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打开,仿佛在揭开一个神圣的秘密。里面露出的,是半本残破不堪、纸张发黄发脆、仿佛一碰就要碎裂的线装书。封面早已不知去向,露出同样泛黄、边缘磨损得如同被老鼠啃噬过的内页。封底上,用毛笔写着三个模糊却透着一种孤傲倔强的字——《三字经》。这是王天禄压箱底的宝贝,是他年轻力壮对未来还怀有一丝憧憬时,省吃俭用,甚至饿了两天肚子,才从一个同样落魄潦倒、靠卖字糊口的老秀才手里换来的。他识字不多,仅限于一些常用的在江湖上听书看戏时耳濡目染的字眼。这本《三字经》,是他凭借一股子倔劲儿,一个字一个字死记硬背,加上走南闯北听得多见得杂,才勉强能磕磕绊绊地通读下来。在他贫瘠如荒漠的世界里,这本残书就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能给予书合这个捡来的孩子一点改变命运可能的“宝贝”,是黑暗中唯一能指引方向的微弱如豆的灯火。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喉咙里的痒意,将那半本承载着沉重希望的《三字经》在膝盖上摊开。昏黄摇曳的火光下,泛黄的纸页显得更加脆弱,上面墨色浓重的字迹也变得有些模糊。他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指向第一行那几个最基础却又重如千钧的字,声音低沉而缓慢地,如同从一口深井中费力地汲取着泉水:“人——之——初——”

念完,他缓缓抬起头,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越过篝火的微光,投向草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书合,跟着爷爷念。人——之——初——”

书合小小的身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微微瑟缩了一下。那双凝视火苗的黑亮眼睛,带着一丝茫然和本能的不安,从跳跃的火光上移开,先是落在爷爷膝盖上摊开的、他看不懂的神秘纸页上,然后又怯生生地移向爷爷那张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严肃、甚至有些陌生的脸。他学着爷爷的样子,微微张开了冻得有些发紫的小嘴,奶声奶气地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因寒冷而导致的僵硬,含混不清地跟着念道:“人……鸡……猪……”,发音完全走了样,稚嫩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飘忽而微弱。

王天禄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耐着性子,努力放缓了声音,口型做得极其夸张,试图让那模糊的音节变得清晰:“不是鸡猪!是‘之初’!之——初——”

他特意拉长了“之”字的尾音,舌尖用力抵住上颚。书合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上冰晶再次凝结。他努力地模仿着爷爷的口型,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皱起:“鸡……猪……”结果依旧差之千里。“是‘之初’!”王天禄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那丝被强行压制的焦躁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终于泄露出来,带着一种严厉的、不容置疑的意味。他伸出粗糙得像砂纸般的手指,用力地几乎要戳破那脆弱的纸页,点着书上那三个墨字:“看这里!人——之——初——!眼睛看着字!跟我念!清清楚楚地念!”

书合被爷爷突然提高的嗓门和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如同庙里泥塑金刚般的严厉神情吓住了。小小的身体猛地一缩,本能地向草堆更深处蜷去。小嘴委屈地瘪了瘪,黑亮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他怯生生地,带着哭腔再次开口,声音细若蚊蚋:“人……之……猪……”“猪”字的发音似乎比前两次更重了些。

“啪!”一声并不算十分响亮、却在寂静寒冷的草棚里显得异常清脆、甚至带着金属般回音的拍击声骤然响起。

王天禄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那本《三字经》,手里多了一块约莫两指宽、一尺来长的竹板。那竹板被打磨得极其光滑,边缘圆润,呈现出一种被岁月和无数次摩挲浸润出的深黄褐色的温润光泽。这是他平日里在街头巷尾说书时,用来打节奏制造气氛的响板。但同时,它也是他内心深处,为那个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徒弟”预备下的戒尺——规矩的象征,学艺路上不容逾越的界碑。此刻,这块温润的竹板,正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冷硬,重重地拍打在王书合刚刚因为紧张和恐惧下意识从袖筒里抽出来的、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小手背上!“是‘初’!不是‘猪’!”

王天禄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石头,坚硬,冰冷,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和深陷眼窝里射出的两道寒光,透出一种近乎残酷的不容置疑。书合整个人都僵住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先是感到手背一阵剧烈的麻木,仿佛被一块沉重的冰坨砸中。紧接着,一股尖锐的、如同被烧红烙铁烫到的、火辣辣的剧痛猛地从那被拍打的地方炸开!这痛感是如此清晰、如此霸道,瞬间冲垮了他小小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猛地将手缩回怀里,像受惊的小兽保护自己最柔软的腹部。他低下头,惊恐地看向自己的手背——在那只冻得通红、皮肤皴裂、甚至有些地方渗出血丝的小手背上,一道清晰的长方形的红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凸起!边缘微微发紫,在篝火昏黄的光线下,像一条丑陋的刚刚烙印上去的伤疤,刺目惊心!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王书合。他黑亮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如同两汪濒临崩溃的泉眼。小嘴咧开,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呃……”的哽咽,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眼看那积蓄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就要冲破喉咙,响彻这寒冷的草棚!

“憋回去!”王天禄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冷硬,像一块千年不化的玄冰,瞬间冻结了空气,“男娃儿!挨下打就哭天抢地,像什么样子!没出息!把手伸出来!接着念!”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直刺书合脆弱的心灵。

书合被爷爷那从未见过的、如同看待陌生人般的冰冷眼神和这声炸雷般的呵斥彻底震慑住了。那涌到嘴边的、即将爆发的巨大哭声,硬生生被一股巨大的恐惧堵了回去,噎在他的喉咙里,憋得他小脸由红转青,胸膛剧烈地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泪水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越聚越多,终于承受不住那沉重的悲伤和疼痛,大颗大颗地、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它们顺着他冻得发青、皴裂的小脸蛋无声地滑落,砸在身下枯黄干燥的草梗上,洇开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绝望的斑点。他不敢再看爷爷,只是死死地低着头,目光凝固在自己手背上那道迅速肿胀起来、一跳一跳地传递着尖锐痛楚的红痕上。小小的身体因为强忍着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哭泣而剧烈地、无法控制地一抽一抽地颤抖着,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手背的伤处,带来新的刺痛。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不情愿,再次将那只被打得肿的像个馒头一样的小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摊开在冰冷刺骨的空气中。五根小小的手指因为剧烈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而微微蜷曲着,筛糠般地不停发抖。

王天禄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伸到自己眼前、在寒风中剧烈颤抖的红肿透亮的小手上,再移到书合那张强忍着泪水、小脸憋得通红、写满了无尽委屈却又透着一丝倔强的小脸上。他那如同石刻般冷硬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痛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飞快地掠过,瞬间便消失无踪,被更坚硬的冰层覆盖,只剩下磐石般的严厉。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一丝停顿,再次举起了那块光溜溜的、此刻在书合眼中如同刑具般的竹板,对着那只摊开的毫无抵抗能力的小手,又是重重地毫不容情地三下!

“啪!啪!啪!”

竹板击打在皮肉上发出的脆响,在寂静寒冷的草棚里如同惊雷炸裂,甚至盖过了篝火艰难的噼啪声和棚外呜咽的风嚎。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惩戒意味,力道均匀而沉重。书合的小手在第一次打击下本能地猛地向后一缩,但随即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强行克制住,重新摊回原处。那三道并排的、带着竹板边缘清晰印记的红痕,迅速叠加在原先那道伤痕之上,整个小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变得通红发亮,皮肤紧绷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裂开!钻心的、如同无数根烧红钢针同时扎刺的剧痛,狠狠地钻进他的骨头缝里,席卷了每一根神经!他再也无法忍受,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的悲鸣,小小的身体像狂风中的柳条,筛糠般抖成一团。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爷爷的脸、跳跃的火、破败的草棚都扭曲成一片晃动的光影。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冻得发紫的下嘴唇,用力之大,牙齿深深陷进皮肉里,几乎要咬出血来!硬是将那声即将冲破喉咙的嚎啕大哭死死地堵了回去!只有那无法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如同被撕裂般的抽噎声,从他剧烈起伏、快要爆炸的小胸膛里强行挤出来,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每一次抽噎,都伴随着手背上那如同烈焰焚烧般的剧痛,让他小小的身体痉挛般抽搐。

“念!”王天禄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像冻结了千年的河面,平滑、坚硬、冰冷,只有那根沾着孩子体温的竹板悬在半空,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带着无声而冰冷的终极威胁,“人——之——初——!”

书合小小的身子在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中剧烈地颤抖着,抽噎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哨音。他抬起一张被泪水、鼻涕和尘土糊满的小脸,视线里爷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火光和泪水的双重扭曲下,显得格外高大、威严、甚至有些狰狞。他张开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巨大的委屈和尖锐的疼痛撕扯着他的声带。他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到化不开的哭腔,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如同从血泪中抠出来一般念道:“人……之……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颤音,伴随着剧烈的、无法平息的抽噎。

“性……本……善……”他继续念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混合着鼻涕流进嘴里,带着咸涩的铁锈味。

王天禄紧绷如石刻的下颌线,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快得让人以为是火光跳跃的错觉。他放下了举着的竹板,但那冰冷如刀锋般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书合那只肿胀得如同小馒头、伤痕累累的小手,以及那张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小脸。他没有再纠正发音,只是用更加低沉更加不容置疑的声音命令道,那声音仿佛来自地底深处:“连起来念!三遍!一遍也不许错!”书合不敢有丝毫违逆,巨大的恐惧甚至暂时压过了那钻心的疼痛。他强忍着手上如同被无数蚂蚁啃噬的灼痛,强忍着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和咸涩,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

稚嫩而破碎的童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抽噎,在这寒冷破败、如同冰窟的草棚里反复回荡,撞击着四面漏风的墙壁,显得格外微弱而凄凉。每一次念诵,都仿佛在用那红肿的小手去触碰烧红的烙铁,那尖锐的刺痛感清晰地传递到大脑,如同在用钝刀子反复切割着这个五岁孩子脆弱稚嫩的心灵和饱受折磨的肉体。跳跃的篝火在他泪眼婆娑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映照出无尽的委屈和巨大的恐惧,以及一种被强行灌输、近乎麻木的、认命般的顺从。

王天禄面无表情地听着,如同庙里泥塑的判官。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看到竹板落下时书合手背上瞬间凸起的、带着紫边的红痕,当他听到书合那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呜咽般的抽噎声和那破碎得不成调的念诵声时,他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揪住、攥紧、揉搓!那闷闷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疼,比腊月里最刺骨的寒风更甚十倍!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这痛楚几乎让他窒息。但他不能心软!一丝一毫都不能!他必须像一个最冷酷的工匠,用最坚硬的锤子和凿子,去敲打这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哪怕过程鲜血淋漓!

这五年,他带着这个风雪中捡来的孩子,如同背负着一座沉重的大山,在深渊的边缘蹒跚而行,尝尽了人间至苦。一个年过半百、居无定所、收入朝不保夕的落魄说书人,要独自养活一个嗷嗷待哺、体弱多病的婴儿,其艰难困苦,远超他当初在乱坟岗抱起那个冰冷襁褓时,所能想象到的最悲观的境地。每一天,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味道。那把三弦琴,是他唯一的生计,也是他沉重的枷锁。

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根本无法像过去那样,背起琴箱,自由地穿梭于城镇乡村,去赶那些热闹的庙会、茶馆和书场。茶馆书场的掌柜们,多是势利精明之人。他们花钱请说书先生,是要招揽客人,图个清净热闹。一个随时可能哇哇大哭、屎尿失禁的奶娃娃,在他们眼中无异于砸场子的瘟神。王天禄的记忆里,刻满了这样的画面:他正说到精彩处,醒木一拍,听众屏息凝神,怀里的书合却突然饿了或是不舒服,哇的一声哭起来。掌柜的立刻皱着眉头,像驱赶苍蝇一样走过来,不耐烦地塞给他几个远低于约定的铜板,挥着手:“走走走!带着孩子回家哄去!别在这儿搅扰生意!”连说好的书钱都克扣大半。

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抱着小小的书合,在寒风凛冽的街头巷尾、在尘土飞扬的集市角落、甚至在行人稀疏的城门口,寻个稍微能避点风的墙角或石墩。支起他那油漆剥落、露出原木颜色的破旧琴箱。他能说的,也只能是些短小精悍、热闹逗趣的小段子,像《小寡妇上坟》、《傻姑爷拜寿》之类,希冀着吸引些匆匆路过的行人,能驻足片刻,扔下一两个铜钱,或者一块干硬的饼子。

收入?那简直微薄得可怜,如同沙漠中的水滴。运气稍好的日子,嗓子说哑了,手指冻僵了,或许能挣上十几文钱。这点钱,在粮价飞涨的年月,也就够在街角最便宜的摊子上,买两个掺着麸皮、硬得能硌掉牙的杂面窝头,或者一小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爷孙俩分着吃,勉强吊着一口气。而运气差的日子,则是常态。或是天寒地冻,街上行人稀少,瑟缩半天无人问津;或是遇到巡街的衙役、地痞流氓,嫌他挡道碍眼,轻则呵斥驱赶,重则一脚踢翻琴箱,将好不容易讨来的几文钱抢走,甚至还要挨上几拳几脚。王天禄的额角,至今还有一道被石子砸破留下的浅疤,那是一次在城隍庙前,因为不肯“孝敬”地头蛇而留下的印记。

最刻骨铭心的,是书合一岁多时那个严冬。大雪封门,天地一片苍茫,道路断绝。他抱着饿得连哭都发不出声音、小脸青紫的书合,在空无一人的街角,顶着刀子般的寒风,坐了整整一天。雪花落满了他花白的头发和肩头,冻得他手脚完全失去了知觉,怀里的孩子体温也在一点点流失。眼看着书合的哭声越来越微弱,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小嘴无意识地翕动,王天禄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最后,他狠狠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将自己身上唯一还算完好的、一件半新的夹袄——那是他年轻时置办的最后一件像样衣服——脱了下来。他哆哆嗦嗦地走进当铺高高的柜台,在伙计鄙夷的目光中,将那件带着他体温的夹袄递了上去。换回的,是三十枚冰冷的铜钱和两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当票。他用这钱,在粮店快要打烊时,近乎哀求地买回了半斤最糙的、带着砂石的陈米和一小块散发着腥臊味的猪油膘。回到四面透风、如同冰窖的草棚,他哆嗦着生起一小堆火(柴火也是省了又省),熬了一小锅稀得几乎看不见米粒、只漂浮着几点可怜油星的米粥。就是这点带着腥味的油星米粥,一勺一勺,艰难地喂进书合嘴里,才将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他自己,则就着冰冷的雪水,艰难地吞咽着当铺伙计看他实在可怜、像施舍乞丐般塞给他的一个冰冷的、坚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饼子。那饼子粗粝无比,刮过喉咙如同刀割,留下经久不散的刺痛感。

从此,典当成了他们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影。琴箱里仅有的几件稍微体面点、只在重要场合才舍得穿的长衫,当了,换成了书合裹身的破布片和糊口的杂粮。唯一不能当、也绝不能失去的,是那把油光发亮的三弦琴和这半本残破的《三字经》。琴是活命的饭碗,书是黑暗里唯一能看到的一丝微光——给书合,也是给他自己残存的一点念想。

对一个风餐露宿大半辈子独来独往的单身老艺人来说,侍弄一个婴孩的屎尿屁,是比饥饿更让人崩溃更消磨尊严的难题。最初的几个月,王天禄笨拙得像一头闯进了瓷器店的蛮牛,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没有柔软的棉布做尿布,他就把自己最破旧、实在无法再穿的衣服撕成一条条形状不规则的破布片。没有皂角、碱粉这些清洁之物,他就去河滩上刮些带碱性的泥土,或者在篝火灰烬里扒拉出些草木灰,用这些原始的东西,在冰冷的河水里拼命搓洗那些沾满黄褐色污秽的布片。寒冬腊月,河滩的风如同剔骨的钢刀。王天禄蹲在冰冷刺骨的河水边,双手浸泡在冰水里,冻得通红发紫,皮肤开裂,渗出血丝,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单薄的脊背上。布片上的污渍极其顽固,需要用开裂的手掌用力揉搓,冰冷的河水混着碱土或草木灰,刺激着伤口,钻心地疼。那股婴儿粪便特有的酸臭气味,似乎已经浸入了他的皮肤纹理,渗进了他的鼻腔记忆,挥之不去。洗好的布片,根本无处晾晒,只能挂在草棚外枯死的灌木枝上,或者搭在冰冷的石头上,任由寒风将它们冻成一块块硬邦邦能硌死人的“冰板”。使用时,他需要先把这些“冰板”揣在自己怀里,用自己仅存的那点体温去捂软,或者凑在微弱的篝火旁小心翼翼地烤化。即使这样,那冰冷的触感贴在孩子娇嫩的皮肤上,也常常引得书合哇哇大哭,小身体扭动着抗拒,这哭声在寒冷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凄惶无助。

等到书合大一点,会爬会走了,麻烦更是几何级数增长。王天禄去说书时,只能把他带在身边。他找了一根结实的破布绳,一头牢牢地拴在自己干瘦的腰上,另一头则拴住书合的脚踝。这样,孩子可以在他脚边有限的活动范围内爬动,不至于掉下简陋的说书土台子,也不会跑丢。然而,孩子的生理需求无法控制。有时正说到紧要关头,书合憋不住了,就在他脚边拉了、尿了。那刺鼻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周围的听众纷纷掩鼻皱眉,投来嫌恶鄙夷的目光,低声的议论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王天禄只能强忍着巨大的羞耻和尴尬,面皮涨得发紫,硬着头皮把剩下的书段说完。等到散场,人群带着厌恶散去,他才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清理地上的污秽,给孩子擦洗。那种深入骨髓的屈辱感,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地、永久地烙印在他的心上。

记忆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次,是在县城香火还算旺盛的城隍庙前说书。那天书合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突然闹起了肚子。王天禄正说到“猛张飞喝断当阳桥”的紧要处,醒木一拍,声若洪钟。突然,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在他脚边弥漫开来!书合小脸煞白,痛苦地蜷缩着,稀黄的秽物弄脏了衣裤,甚至流到了地上。恶臭瞬间盖过了庙里的香火味!围观的听众顿时炸了锅,纷纷捂着鼻子,咒骂着四散奔逃。“晦气!”“臭死了!”“带着小叫花子滚远点!”唾骂声不绝于耳。一个常在附近晃荡的地痞趁机起哄,怪叫着冲上来,一脚狠狠地踢翻了他赖以生存的琴箱!琴箱翻滚着,里面的铜钱“哗啦啦”撒了一地,滚落在污秽之中。王天禄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那只脚狠狠踩碎了!他顾不得那地痞得意的嘴脸,也顾不得周围鄙夷的目光和嘲笑,他像疯了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上,用那双布满老茧、刚刚还拨动琴弦的手,不顾一切地在污秽中摸索着,一枚一枚地、颤抖着捡拾起那些沾了泥污和黄渍的铜钱。每捡起一枚,都像是在捡拾自己早已被碾落尘埃的尊严。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卑微得连地上的尘土都不如,巨大的悲凉和绝望将他彻底淹没。

对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人来说,生病,尤其是孩子生病,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死神镰刀。书合这孩子,先天不足,是在风雪乱坟岗里捡回的一条命,底子薄得像一层窗户纸。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一次普通的腹泻,一次小小的发热,都可能轻而易举地夺走他脆弱的生命。王天禄最怕的,就是在深夜听到书合的哭声变得异常微弱或尖利,或者在抱着他时,摸到他额头那滚烫的、不祥的温度。记忆深处,烙印着一次刻骨铭心的恐惧。

那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书合大概三岁左右。半夜里,孩子突然哭闹起来,声音异常尖利烦躁。王天禄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小小的身体像一块燃烧的炭火。没过多久,书合开始浑身抽搐,小脸通红,嘴唇发绀,翻起了白眼,牙关紧咬!王天禄吓得魂飞魄散!他一把抱起孩子,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用破棉袄紧紧裹住书合,一头撞进了漆黑如墨、寒风呼啸的冬夜!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坑洼不平的野地里狂奔,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他凭着记忆,疯狂地敲打着附近村落里所有他认识或者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家的门!哀求着借宿一晚,哀求一点热水!回应他的,大多是门内警惕的询问,然后是冷漠的拒绝,或者干脆是死一般的寂静。有的门开了一条缝,昏黄的灯光泄出,照见他怀里抽搐的孩子和绝望的脸,随即便是“砰”的一声关门声,伴随着一句“晦气!别把病气带进来!”的呵斥。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吞噬。就在他快要放弃,抱着孩子瘫坐在冰冷的雪地里等死时,终于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位早年听过他说书、家里略有余粮的老婆婆。老婆婆借着昏暗的油灯,看清了王天禄怀里抽搐的孩子和他那张被绝望和恐惧扭曲的脸,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怜悯。她叹了口气,侧身让开:“进来吧,柴房还能避避风。”那一夜,是在怎样熬过来的?王天禄的记忆已经模糊,只剩下刻骨的恐惧。老婆婆用最土的法子:捣碎了生姜和葱白,熬了一碗辛辣刺鼻的汤水,几个人合力,硬是撬开书合紧咬的牙关,一点点灌了下去。又用冰冷的井水浸湿了破布,不断地敷在孩子滚烫的额头和胸口。王天禄就蜷缩在柴房冰冷的角落里,紧紧抱着依旧滚烫、但抽搐似乎减轻了一点的书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孩子青紫的小脸,听着那微弱急促的呼吸,浑身冷汗直流,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后怕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直到天快亮时,书合的高热终于奇迹般地退了下去,陷入昏睡。王天禄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将他击垮,他抱着孩子,在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堆里,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老婆婆默默地在门口放了一碗稀粥和两个窝头。没有药,只有土方和命悬一线的硬扛。每一次书合生病,都是对王天禄精神和体力的极限摧残。他感觉自己的头发,就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中,迅速地、不可逆转地变白、脱落,如同深秋的荒草。

正是这五年地狱般的磨砺,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的挣扎,让王天禄明白了一个铁一般冰冷、残酷的事实:在这个弱肉强食、人命如草芥的世道里,像他们这样无根无基、如同蝼蚁尘埃般的贱民,想要活下去,想要书合将来不重复他这条冻饿交加、受尽白眼、朝不保夕的老路,不冻毙于风雪,不饿死于沟渠,唯一的、狭窄得几乎看不到光亮的出路,就是让他也学会这门“开口饭”!而且,要学得比他更好!比他更硬!要在这门技艺上,打出个响当当的名头,才能在这世上挣得一块立锥之地!

说书,在旁人看来,不过是耍耍嘴皮子、逗人一乐的下九流行当。但王天禄浸淫其中半生,深知里面的门道深如海!口齿不清,吐字含混?那饭碗就不硬!一张嘴就漏风,哪个书场肯要?吐字不准,平仄不分?那就是砸招牌!把“关公”念成“官公”,把“英雄”念成“阴熊”,轻则惹人哄笑,重则被轰下台去,一文钱也挣不到!节奏乱了,板眼不对?那就抓不住客人的心,留不住场子,只能像他王天禄一样,在最底层挣扎,被地痞流氓欺负,被茶馆掌柜的呼来喝去,像狗一样被随意打发!所以,他必须狠下心来!从最基础的识字开始!用最严苛的规矩去打磨!这规矩,就是这块冰冷的竹板!哪怕心疼得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哪怕看着书合小手上那一道道迅速肿起的、如同烙印般的红痕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眼睛、灼烧着他的灵魂,他也必须打下去!也必须让自己的心肠比这腊月的石头更硬!这竹板打下去的是皮肉的疼,打出来的,或许就是书合将来站在书场高台上时,那字正腔圆、底气十足的硬气!就是一碗能养活他自己、至少不用像他这样在泥泞里打滚、稍微干净点、稍微有点尊严的饭!

书合带着浓重哭腔、断断续续的念诵声还在继续,每一次抽噎都牵动着王天禄紧绷的神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他的小手红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几道紫红色的棱子清晰可见,摊在冰冷的空气中,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过的、羽翼未丰的雏鸟。每一次因为抽噎而颤抖,都让那伤痕显得更加狰狞刺目。

王天禄的目光艰难地从书合那只饱受摧残的小手上移开,落回到膝盖上那半本残破的《三字经》上。昏黄摇曳的火光下,那泛黄脆弱纸页上的墨字,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文字,而像一个个冰冷而沉重的、用血泪铸就的烙印。他听着书合那破碎的、带着无尽委屈和巨大恐惧的童音,感受着草棚外永无止境般呼啸盘旋、仿佛要撕碎一切的寒风,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名为“父亲”(虽然并无血缘)的责任感,如同无形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他那早已被生活榨干、如同枯树般佝偻的肩头上。这担子太重了,重得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艰难。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草棚里的灰尘、烟火、霉味和淡淡的尿骚气,呛得他喉咙发痒,又忍不住想咳嗽。但他强行忍住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声咳嗽和随之翻涌的复杂情绪一同咽回了冰冷的腹腔深处。

他用更加低沉、更加不容置疑、如同宣判般的声音,打断了书合那带着哭腔的念诵:“停!这句念得不对!舌头打卷了!‘习相远’!‘习’字舌头要卷起来!听爷爷念!习——相——远——!”

他的声音在破败漏风的草棚里回荡,严厉而冰冷,像一块巨大的、投入冰封湖面的巨石,瞬间压下了书合那微弱而压抑的抽噎声。跳跃的篝火光影,在老人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风霜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山岩般的侧脸上明灭不定,也在孩子那张被泪水、鼻涕和尘土彻底糊花的小脸上流淌,更清晰地映照出那小手背上刺目惊心的红肿伤痕。生存的残酷,如同这无边的寒夜,漆黑冰冷,深不见底;而学艺的艰辛,则如同这刚刚落下的竹板,沉重而疼痛,仅仅是一个开始。这用竹板和泪水书写的启蒙之路,在腊月的寒风中,才刚刚艰难地铺开了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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