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过了一半,柳树屯的寒气仍盘踞不退。西北风卷过光秃秃的田垄,裹着土粒和残雪碎屑,刀子般刮在脸上。王书合和刘秀珍的日子,就在这半间东墙漏风、西墙透亮的破土屋里,在终日为一口嚼裹奔波的辛劳里,一寸寸地往前挨着。门楣上那条蓝粗布门帘,早已褪尽了当初新布的硬挺和刺鼻气味,染上了长年累月的烟火色,补丁叠着补丁。风一过,它便无力地扑打几下门框,像个疲惫已极却无法停歇的老者。
巧儿是在开春后一个陡然回寒的清晨降生的。那夜的风刮得邪乎,破窗棂呜呜作响,仿佛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撕扯着薄薄的窗纸,要把这半间披厦整个儿掀翻。接生的孙大娘被王书合深一脚浅一脚地请了过来,油灯昏黄的光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刘秀珍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铺着一层薄薄的麦草。她死死咬着嘴唇,下唇渗出血丝,将所有的痛楚都憋在喉咙深处,只从紧闭的牙关里挤出断续的野兽般的闷哼。孙大娘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沉稳而有力地动作着。终于,在那个风声最凄厉的黎明前,一声微弱如刚离巢雏鸟的啼哭,划破了破屋里的凝滞。
没有热水,没有一块像样的布片。王书合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囫囵的旧夹袄,嘶啦几声,扯开里衬还算干净的部分,将那浑身通红、皱巴巴的小小身体包裹起来。巧儿在冰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哭声细若游丝,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烈地劈开了这对年轻父母心中所有的困顿与茫然。一股源自血脉深处、近乎原始的力量在他们心头奔涌——将这团脆弱的小小温热紧紧护住,用尽一切办法让她活下去。
日子因巧儿的到来,陡然增添了分量。王书合肩上的担子更沉了。他跑得更勤,但凡十里八乡有个集市、庙会,甚至谁家办个红白喜事,他都背着那卷磨破了边角、打着厚厚补丁的旧蓝布包袱,揣着醒木和折扇,赶着去说上几段书,挣几个活命钱。刘秀珍——如今屯里人,包括王书合自己,都叫她“翠姑”了。
这名字的改变,并非心血来潮。去年秋末,鬼子在豫中平原搞大扫荡后的强化治安,保甲制度像一张无形的铁网罩了下来。柳树屯也未能幸免,家家户户被勒令登记造册,钉上“良民证”。那天,保长带着两个背着长枪的伪军挨家挨户拍门,破锣嗓子在屯子里回荡,惊得鸡飞狗跳。轮到王书合家这半间披厦时,保长叼着烟卷,斜睨着眼,把登记簿拍在炕沿上。
“户主,王书合。婆娘,叫啥?”
“刘秀珍。”王书合赶忙陪着小心回答,手指在破棉袄上无意识地搓着。
“刘—秀—珍—”保长拖着长腔,蘸着墨汁的毛笔尖悬在簿子上方,墨滴将落未落,洇开一小团黑晕。他抬眼,目光像锥子似的盯着缩在炕角、因怀孕而腹部隆起的女人身上扫了几圈,嘴角撇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名字倒挺水灵啊?模样也……啧啧。”旁边一个歪戴帽子的伪军也跟着嘿嘿两声,眼神里透着邪。
王书合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浸入了冰窟窿里。他太清楚这些家伙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乱世里,年轻女人的名字和模样,有时就是招祸的根苗。他下意识地侧身一步,用自己瘦高的身躯尽可能挡住妻子,脸上挤出更卑微的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长官您说笑了……乡下婆娘,土坷垃里刨食的,哪有什么水灵不水灵……您看这名儿……”
保长哼了一声,毛笔尖终于落下,歪歪扭扭写下“刘秀珍”三个字。临走时,他的目光又在翠姑身上剐了一下。
那天夜里,油灯如豆。王书合坐在炕沿上,久久地盯着土墙上晃动的人影,破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带着哨音。刘秀珍抱着还未显怀的肚子,不安地看着他沉默的背影。
“书合哥?”她轻声唤道。
王书合猛地回过神,转过身,昏黄的灯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眼里深重的忧虑。“秀珍,”他声音干涩,“这名儿……往后在屯里,咱不叫了。”
刘秀珍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丈夫的担忧,心头也像压上了一块冰冷的石头。她默默地点点头。
“叫啥好呢?”王书合搓着手,眉头拧成了疙瘩,“得是个最平常、最不扎眼的名字……让人听了就忘,记不住才好。”
两人沉默着,土屋里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和窗外呼啸的风声。过了许久,王书合的目光落在门边那个装着半口袋玉米面的粗陶缸上,那是去年秋天勉强收的一点口粮。缸身粗糙,是常见的土黄色,毫不起眼。
“叫‘翠姑’吧,”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低沉,“就像咱地里最常见的草,路边最普通的石头,没人会多看一眼。” 这个名字普通得近乎卑微,带着泥土和草根的气息,湮没在无数个乡村女子的称呼里,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它是一层薄薄的铠甲,裹住了一个年轻母亲惊惶的心。
刘秀珍——不,从此她就是翠姑了——抚摸着刚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悄然孕育的小生命。她抬起头,对上丈夫焦灼而坚定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嗯,翠姑……好。”
从此,“翠姑”这个名字便在柳树屯叫开了。起初邻居们还有些别扭,但见她答应得自然,也就慢慢习惯了。时间一长,“刘秀珍”三个字仿佛被这穷苦的日子和漫天的风尘彻底掩埋,只剩下一个为生存苦苦挣扎的“翠姑”。
巧儿出生后,翠姑的身子还未恢复,脸上残留着生育后的苍白,颧骨显得更高了些,眼窝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腰身也松垮着,系着旧布条的裤腰时常需要往上提一提。唯独那双眼睛,在看向襁褓中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时,总是亮得惊人,仿佛干涸河床上顽强渗出的两汪清泉,映着生命最原始的光。
她整日在这半间破屋里打转,像一只被无形绳索拴住的陀螺。舀一瓢冰凉的井水,倒进豁了口的铁锅里,蹲在灶膛前,用一把干草引燃潮湿的柴火,浓烟呛得她连连咳嗽,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等水好不容易烧温了,才敢给巧儿擦洗。洗几件满是补丁的衣物,手指在冷水中冻得通红发僵。铺盖是薄薄一层,夜里一家三口挤在一起,靠体温互相取暖。更多的时候,她得把巧儿揣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胸膛焐着这个怕冷的小人儿。巧儿像只离不开暖巢的雏鸟,稍有凉意便不安地扭动,细声哼唧。
这天,王书合带回一个消息。是前几日去邻近的赵家洼说书时听来的:离柳树屯二十里外的大杨庄,一年一度的庙会就在今天。庙会,意味着人山人海,意味着或许能比平日多挣几个糊口的铜板。天还黑黢黢的,王书合就摸索着起身了。他舀起半瓢刺骨的井水,胡乱抹了把脸,冰冷的刺激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翠姑也醒了,窸窸窣窣地从炕角的破包袱里摸出两个黄黑色的粗粮窝头。
“书合哥,”翠姑抱着裹在旧夹袄襁褓里的巧儿,支起身子。巧儿被惊扰,小眉头蹙了蹙,发出不满的哼唧。翠姑赶紧轻轻拍抚着襁褓,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今儿……外头风跟刀子似的,你嗓子……” 她没说下去,眼里盛满了忧虑。王书合前几日赶场回来就咳嗽,嗓子哑得像砂纸磨木头。
王书合摆摆手,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仿佛带着碎石的咳嗽声。他使劲清了清,声音依旧粗嘎难听:“咳……没事,灌两口凉水就压下去了。庙会人多,兴许能多挣几个。”他看了一眼翠姑怀里那小小的襁褓,又看看妻子憔悴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你……带着孩子在家吧,风太大,巧儿受不住,等我回来。”
翠姑却摇摇头,眼神异常固执:“不,我得去。”她搂紧怀里的巧儿,“抱着她,不碍事。我……还能帮你收收钱。”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人多手杂,多个人看着,省得有人听了白书,脚底抹油溜了。” 更深的心思,沉甸甸地压在心底:她怕他一个人太累,怕他沙哑的嗓子在那样喧闹的地方硬撑,会彻底哑掉,再也说不出书来。有她在旁边,哪怕只是递碗水,收收那冰凉的铜钱,他心里总能多一丝倚靠。
王书合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知道拗不过。他沉默地点点头,走到墙角,从一个积满灰尘的破瓦罐底下,摸索出一个粗陶碗。碗口缺了不小的一块,豁口处犬牙交错,是前些日子翠姑端水时手滑摔的,一直没舍得扔。他把碗递过去:“拿着这个,盛钱。小心点,豁口利着呢,别割着手。”
翠姑接过那沉甸甸的破碗,她的指腹小心地避开那锋利的豁口边缘,点了点头,一股冰凉从指尖直透到心里。
离大杨庄还有二里地,喧嚣的声浪已经像潮水般涌来。尘土、炸油糕的浓烈油香、劣质香烛的呛人烟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灼热而浑浊的气流,在初春依然凛冽的寒风里翻腾冲撞。
村口的空场子上,早已被各色摊子挤得水泄不通。卖针头线脑、顶针锥子的货郎,扁担两头挑着摇摇晃晃的高耸货架;炸油条的大锅翻滚着浑浊的油泡,滋滋作响,焦糊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吹糖人的老汉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俩核桃,枯瘦的手指灵巧地一捏一转,一只歪歪扭扭的小公鸡就递到了流着鼻涕的娃娃手里;还有敲锣打鼓卖狗皮膏药的,牵着一只无精打采老猴子的,坐在破布幌子下吆喝着“测字问吉凶”的……锣鼓声、尖利的吆喝、讨价还价的争吵、孩童的尖叫哭闹,汇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噪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王书合背着蓝布包袱在前头开路,翠姑抱着巧儿,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在他身后。她尽力缩着肩膀,用自己单薄的后背抵挡着身后汹涌的人潮推搡。巧儿被这震耳欲聋的噪音和晃动的人影惊扰,在襁褓里不安地扭动着,小脸憋得通红,眼看就要放声大哭。翠姑连忙侧过身子,把脸紧紧贴在女儿冰凉的小脸上,嘴里不停地发出“哦——哦——哦——”的轻柔安抚声,同时艰难地躲避着那些横冲直撞的胳膊肘和挑着箩筐的扁担。一个扛着半扇猪肉的汉子莽撞地挤过,油腻的猪肉几乎蹭到翠姑的脸颊,她惊得往后一缩,脚下不稳,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心怦怦直跳。
王书合像只寻找猎物的鹰隼,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拥挤不堪的场地。那些靠近庙门人流量大的好位置,早已被有门面铺子或者交了“地皮钱”给地头蛇的摊贩占得满满当当。他费力地挤着、转着,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沾湿了破棉袄的领子。终于,在庙会最西头,紧挨着骡马市和一处用破席子胡乱围起来的露天茅厕的角落,寻到了一小块勉强能容身的空地。一股浓烈的牲口臊臭味混合着茅坑的恶臭,随着风一阵阵飘来,令人作呕。这里人流明显稀疏了许多,多是些急着解手或者实在挤不进中心地带的人匆匆路过。旁边是几个卖豁口瓦盆、断腿板凳和锈迹斑斑旧农具的摊子,摊主都蔫头耷脑地蹲在货品后面,眼神空洞地望着稀稀拉拉的顾客。
“就这儿吧。”王书合声音沙哑地对翠姑说,语气里满是无奈和认命。他放下包袱,解开,将那块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丝丝缕缕的蓝布在地上小心铺开,权当书台。又拿出那把竹骨都磨得发亮的折扇和那块边缘磕碰出几个小缺口的油亮醒木,端端正正摆在布中央。翠姑抱着巧儿,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背对着风口,尽力用自己瘦削的身体为怀里的孩子挡住那污浊的气味和刺骨的寒风。她环顾四周,眉头紧紧蹙起,这里的肮脏和冷僻让她心头沉重,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怀里的巧儿又用力地搂紧了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小小的身体。
王书合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尘埃和劣质烟草的空气猛地呛入喉咙,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弯下腰,脸憋得通红。他强忍着,用力清了清那如同塞满沙砾的嗓子,双手抱拳,对着稀稀拉拉、行色匆匆的几个路人,提高了沙哑的嗓音:
“列位乡亲父老,过往的君子!小子王书合,初到贵宝地,借一方水土,献几段拙口!不敢说惊天动地,只求博您一笑,解个闷儿!有钱的您帮个钱场,没钱的您帮个人场!小子在此,先给诸位作揖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深深作了个揖。
话音未落,“啪!”醒木重重地拍在蓝布上,那清脆的响声在这嘈杂污浊的角落显得格外突兀。终于,几道或好奇、或无聊、或纯粹被声音吸引的目光投了过来。一个赶着几头瘦骨嶙峋毛驴、浑身沾满干涸泥点的老汉停住了脚步,抄着满是裂口的手,站在不远处打量;两个半大小子,手里捏着啃了一半、沾满灰尘的糖瓜,也吸溜着鼻涕凑了过来;还有几个似乎是逛累了又舍不得花钱看正经把戏的闲汉,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踱步围拢。
王书合见有人驻足,精神稍稍一振。他手腕一抖,“唰啦”一声抖开折扇,扇面划出一道流畅却带着疲惫的弧线,吸引了那几个半大小子的目光。他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强忍着喉咙的刺痛,用那砂纸般的声音,开始说一段《杨门女将》:
“话说那北国辽邦,兴兵犯境!边关告急的文书,雪片也似飞进了汴梁城!金銮殿上,宋王天子是愁眉紧锁,文武百官是束手无策!为何?只因那能征惯战的老令公杨继业,早已在金沙滩……” 他语速不快,竭力让每个字都清晰可辨,说到紧要处,手中折扇时而如刀劈砍,时而如令旗挥动,配合着眼神的凌厉和身段的微晃,努力在这弥漫着臊臭味的角落里,勾勒出金戈铁马的轮廓。
翠姑抱着巧儿,静静地站在王书合身后侧半步的地方。她的目光,大半都落在丈夫那有些单薄却竭力挺直的脊背上。他每一次用力发声,那嘶哑的嗓音都像一把钝锯,在她心上来回拉扯。每一次停顿换气,那被他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雷般的咳嗽声,都让她心头猛地一抽。巧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身体里绷紧的弦,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嘴一瘪。翠姑赶紧轻轻摇晃着襁褓,低下头,用自己冰凉的脸颊蹭了蹭女儿柔软稀疏的胎发,嘴唇翕动,发出几不可闻的、不成调的哼唱,那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蛛丝,却固执地缠绕着怀中的小小生命,试图安抚那份不安。
王书合一段书告一段落,醒木又是“啪”地一声脆响:“列位,欲知那杨门女将如何披挂上阵,解了边关之危?小子喝口水,润润嗓子,稍后接着伺候!”他微微喘息着,额角渗出的汗水汇成细流,沿着他瘦削的脸颊滚落。
趁着这间隙,翠姑知道该上场了。她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牲口臊臭和尘埃的空气呛得她胸口发闷。她压下喉咙口的酸涩和全身骨缝里渗出的疲惫,抱着巧儿,微微弯下腰,让自己显得更谦卑、更无害。左手紧紧搂着襁褓,让巧儿的小脑袋靠在自己肩窝,右手稳稳地端起了那个沉甸甸、豁着锋利大口的粗陶碗。
她走到那个抄着手看热闹的老汉面前,微微仰起脸,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顺而恳切的笑容,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爷,您捧个场,赏个茶水钱……”她不敢看老汉浑浊的眼睛,目光落在他沾满泥点、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裤腿上。老汉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渍麻花的破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枚磨得发亮的小制钱。他枯瘦的手指捻了又捻,最终挑出最小、最薄、颜色最黑的一枚,当啷一声,随意地丢进碗底。
“谢谢大爷!”翠姑立刻道谢,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感激。那枚铜钱落入碗底,发出一声清脆又冰冷的撞击声。
她又转向那两个半大小子。小子们正听得入神,眼睛盯着王书合手中的折扇,见翠姑端着碗过来,脸上显出几分局促和躲闪。其中一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裤兜,另一个则把手里的糖瓜飞快地往身后一藏。翠姑依旧弯着腰,声音放得更轻软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小哥儿,听得好,赏个茶水钱,买块饴糖甜甜嘴也好……”她的目光没有逼迫,只是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期盼。一个小子脸红了红,低头在裤腰带的缝隙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抠出两个磨得溜光、几乎看不出字迹的小制钱,飞快地丢进碗里,拉着同伴像受惊的兔子般转身就钻进了人群。翠姑对着他们消失的背影,依旧低声说了句:“谢谢小哥儿。”
接着是那几个抱着胳膊的闲汉。他们或歪着头,或叉着腰,脸上带着一种看白戏的坦然和漠然。翠姑端着碗走到他们面前,碗的分量似乎更沉了些,手腕微微有些发颤,豁口的锋利边缘几乎要碰到其中一人油腻的衣襟。她低下头,声音更低,近乎耳语:“几位大哥,您……捧个场,赏个……”
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黑乎乎胸毛的汉子斜睨了她一眼,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她怀里那个小小的旧夹袄襁褓,又落在她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上,嘿嘿干笑了两声,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哟嗬!小娘子还抱着个吃奶的娃儿出来讨钱?啧啧,可真够不容易的啊!”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唾沫星子喷溅出来,“你男人这书说得……啧,嗓门儿跟破锣似的,吵吵得老子脑仁儿疼!”旁边几个人立刻跟着哄笑起来,眼神肆无忌惮地在翠姑身上扫来扫去。
翠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那红色一直蔓延到耳根和脖颈,像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过。一股冰冷的、带着尖锐棱角的羞辱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抱着巧儿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她死死咬着下唇,一股铁锈味在口中弥漫,硬生生将涌到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端着碗的手却控制不住地抖得更厉害了,碗里的几枚铜钱相互碰撞,发出细碎慌乱的叮当声,像她此刻的心跳。她不敢抬头看那些嘲弄的眼神,只能把腰弯得更低,仿佛要缩进尘埃里,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绝望的哀求:“大哥……您行行好……就……就一个铜子儿……”
“行好?”那汉子笑得更大声了,像夜猫子嚎叫,“老子还没听够呢!接着唱啊!唱得好,爷一高兴,兴许赏你个‘大子儿’!”他故意把“大子儿”三个字咬得又重又响,充满了轻蔑的施舍意味。
“你……”翠姑气得浑身发抖,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让她眼前发黑。她猛地抬起头,想驳斥这无耻的羞辱,却正对上王书合从书台那边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焦灼、担忧,还有一丝被死死压抑的屈辱和痛苦。他正要说下一段书,却被这边的动静打断了,嘴唇翕动着,想冲过来,又怕彻底冷了场子,前功尽弃。
看到丈夫那痛苦又隐忍的眼神,翠姑心头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被更深的、冰凉的酸楚和无奈浇灭了。不能闹!闹起来,书合哥的场子就彻底砸了,这一上午的罪就白受了。她猛地低下头,把所有的屈辱、愤怒和不甘,连同嘴里那股腥甜的血沫,都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像吞下了一把烧红的刀子。她不再看那几个哄笑的闲汉,端着碗,默默地、僵硬地转过身,像一具没有知觉的木偶,走向下一个可能给钱的看客——一个提着半篮子鸡蛋、脸上带着愁苦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见她过来,看清她怀里的小婴儿和苍白的面容,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的同情,轻轻叹了口气,从篮子里摸出一个用旧手帕裹着的小包,解开,里面是几枚边缘闪着冷光的、崭新的铜钱。她拣出一枚,小心地放在翠姑碗里,避开那锋利的豁口:“唉,造孽啊……抱着这么小的娃儿……拿着吧。”崭新的铜钱边缘像薄薄的刀刃,落在碗里,发出格外清脆响亮的一声“当啷”。
“谢谢……谢谢婶子……”翠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几乎要当场哭出来,但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忍住了,只是肩膀难以控制地微微耸动。那枚崭新的铜钱,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一场书,王书合强撑着说了将近一个时辰。他的嗓子越来越哑,像破旧风箱在漏气,说到高亢处,声音陡然撕裂开来,变成嘶嘶的气音,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喑哑。额上的汗水小溪般流淌,在下巴处汇成滴,砸在脚下的蓝布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强撑着,把一段《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说得跌宕起伏,醒木拍得一次比一次重,那“啪啪”的脆响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狠劲,仿佛要把胸中那股憋闷、喉咙的剧痛和所有的屈辱都拍打出去。折扇在他手中疯狂地翻飞、劈砍、挑刺,动作幅度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悲壮的、孤注一掷的卖力。
翠姑抱着巧儿,端着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在稀稀拉拉、不断流动的听众间艰难地穿梭。她弯着腰,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早已麻木的“您捧个场”,声音从最初的微颤,渐渐变得平板、机械,像坏掉的留声机。巧儿在她怀里睡睡醒醒,醒了就哼唧几声,饿了就拱着小脑袋在她胸前急切地寻找。翠姑只能趁着王书合说书间隙稍长、众人注意力被故事暂时吸引时,飞快地侧过身,背对着人群,用身体挡住视线,哆嗦着手指解开同样打着补丁的衣襟。冰冷的空气瞬间贴上她裸露的肌肤,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让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巧儿贪婪地吮吸着,翠姑低着头,脸颊贴在女儿柔软的胎发上,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喂上几口,又立刻慌乱地掩好衣襟,系上布条,端起那冰冷的碗,继续走向下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粗陶碗的分量,在一点点增加。铜钱一枚、两枚、三枚……不断地丢进来,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起初只是沉,一种冰凉的、硬邦邦的沉重。后来,随着碗里的铜钱越来越多,那沉甸甸的感觉开始变质。它不再仅仅是冰凉,更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尖锐的摩擦和压迫,透过粗粝的陶壁,狠狠地碾磨着她托举着碗底的手掌。
铜钱是硬的,冰冷的。无论新钱还是旧钱,边缘都带着棱角。那些新崭崭的铜钱,边缘尤其锋利,像没有打磨好的薄铁片。旧的铜钱,边缘虽然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圆钝了些,但表面坑洼不平,沾着黑绿色的铜锈和不知多少人的汗渍、污垢,摸上去粗糙刺手。
翠姑的右手,尤其是虎口、拇指和食指,要一直端着碗,保持着那个托举的姿态。她的虎口死死卡在碗底边缘,承受着大部分重量。她的拇指和食指,则要紧紧捏住碗沿,稳住碗身,不让它晃动得太厉害,更要万分小心地避开那个锋利如刀的豁口。五根手指的指尖和指腹,全都死死地抵在冰凉粗粝的陶壁上。
起初,只是被冰得发麻,指节僵硬得像是冻成了木头。渐渐地,虎口处开始火辣辣地疼,那是皮肉被沉重的碗沿持续下压、摩擦的结果。指尖和指腹的皮肤,在无数次的摩擦和铜钱边缘无情的刮蹭下,开始发红、发热,像被无数根烧红的细针反复刺扎。汗水从她的掌心、指缝里不断渗出,浸湿了接触碗壁的皮肤。这湿滑非但没有减轻痛苦,反而让那摩擦变得更加滞涩、更加磨人,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像是在撕扯皮肉。
她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每当觉得碗底那冰硬的沉重和摩擦的刺痛实在难熬时,她就趁着走动的间隙,极其轻微地调整一下手指的位置,或者把碗稍稍往怀里着的巧儿襁褓上靠一靠,借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力。然而,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只是让疼痛的部位换了个地方。刚刚得到一丝喘息的老地方,很快又被新位置的剧痛取代。新的皮肉很快又会被磨得发烫、刺痛。
她不敢低头看自己的手,只是死死盯着碗里那一点点多起来的、冰冷的希望。她更不敢让王书合看到她的不适。每一次端着碗走过书台前方,她都刻意把那只端着碗的手往自己身侧藏一藏,把身子再弯低一点,用巧儿的襁褓或者自己宽大的旧衣袖遮掩着。
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一缕头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痒痒的,她也顾不上去拂开。突然,右手虎口和食指的侧缘,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皮肉被生生撕裂的刺痛!她借着侧身给巧儿调整襁褓的姿势,飞快地、几乎是惊恐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虎口处,原本只是通红一片的地方,被沉重的碗沿生生压出了一道深深的、发白的凹痕,那凹痕的边缘皮肤已经微微翻卷起来,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一丝细细的血珠,正从那翻卷的皮肤缝隙里顽强地渗出来,汇聚成一颗小小的、刺目的红点。再看食指的指腹侧面,也被一枚铜钱凸起的、带着绿锈的锋利边缘刮破了一道细细的小口子,血珠正缓慢地凝聚、变大,饱满得眼看就要滴落。
一阵尖锐的疼痛猛地刺入大脑,翠姑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差点失手将那沉重的碗摔在地上。她猛地用牙齿咬住下唇,一股更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用这更大的疼痛来压制手上那撕裂般的痛楚。她飞快地把右手连同那只沉甸甸的碗,一起缩回身前,紧紧贴在肚子上,用左臂托着的巧儿的襁褓底部死死遮挡住。
不能让他看见!绝对不能!不能让他分心!
她趁着王书合正说到“穆桂英催马拧枪,杀入敌阵,只杀得那辽兵辽将是人仰马翻,血染征袍”的高亢处,醒木拍得震天响,众人的目光都被那想象中的厮杀场面吸引过去时,飞快地将受伤的右手食指在身侧那件洗得发白、早已磨得经纬稀疏的旧蓝布棉袄衣襟上,狠狠地、用力地蹭了一下。
“嘶——”粗糙的棉布刮过破皮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刺骨的锐痛,让她眼前发黑。那颗凝聚的血珠被粗糙的布料蹭掉了,只在深蓝色的旧衣襟上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颜色略深的暗色小点。她又悄悄把虎口那道更深的、翻着皮肉的伤口,在衣襟的另一处同样用力地按了按,蹭了蹭。湿冷粗糙的布料紧紧贴在翻卷的皮肉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冰凉,更多的血珠被吸走、蹭掉,在深蓝的布料上留下更深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她强忍着手上火辣辣的剧痛和喉咙里的腥甜,若无其事地,再次端起那只越来越沉的碗,走向刚刚围拢过来的两个穿着体面些、像是镇上来的妇人。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恳切、带着卑微祈求的表情,声音依旧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太太,您捧个场,赏个茶水钱……” 仿佛刚才那钻心的疼痛,那偷偷蹭在衣襟上的血迹,那被生生磨破的手掌,都从未发生过。只有那碗底冰冷的铜钱,沉默地记录着这无声的磋磨。
王书合一段书终于说到了尾声。穆桂英大获全胜,班师回朝。醒木落下,“啪”的一声脆响,仿佛用尽了他胸腔里最后一丝气力,带着一种虚脱般的决绝。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拉破的风箱。额上的汗水小溪般流下,浸湿了破棉袄的领口,洇开深色的一大片。他沙哑着嗓子,那声音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对着台下更显稀疏、只剩寥寥数人的听众艰难地抱拳:
“列位……今儿个……就……伺候到这儿!多谢……诸位……捧场!多谢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人群开始懒洋洋地散去。那老汉牵着瘦驴,踢踢踏踏地走了;半大小子早没了影踪;几个闲汉打着哈欠,互相推搡着,晃悠着离开,嘴里还嘟囔着“没劲”;只有那个给过崭新铜钱的妇人,临走前又回头看了抱着孩子的翠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挎着篮子没入了人群。
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骤然远去。只剩下牲口市那边隐约传来的驴叫马嘶,和远处庙会中心依旧鼎沸的嘈杂人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布幕传来。
翠姑端着那个沉甸甸、几乎让她手臂麻木的粗陶碗,一步一步,挪到王书合面前。碗里躺着大约三四十枚铜钱和几个更小的制钱,堆了小半碗,在午后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冰冷而沉重的金属光泽。她的右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攥成了拳头,缩在身后。
王书合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他顾不得擦去糊住眼睛的汗水,目光急切地落在翠姑脸上,又立刻滑向她怀里的巧儿:“巧儿……没……没闹吧?你……累坏了吧?”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
翠姑摇摇头,努力想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牵动了一下:“没闹……睡……睡了会儿。”她把碗递过去,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给……收的钱。”碗很沉,她递过去时,那只受伤的右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虎口处那道被碗沿压出的伤口又被狠狠牵扯到,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眉头猛地一蹙,脸色瞬间更白了几分。
王书合伸手去接碗。他的手指粗糙,布满老茧,无意间碰到了翠姑递碗时露出的几根手指。那冰凉的、带着汗湿和金属冷硬的触感之下,他猛地感觉到一种异常的、黏腻的温热。
他心头剧震,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猛地钉在翠姑的手指上。翠姑像被火燎到一样,脸色煞白,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藏在了抱着巧儿的左臂后面,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手怎么了?”王书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尽管那声音依旧嘶哑难听。
“没……没什么!”翠姑慌乱地低下头,躲避着他灼人的目光,声音细弱发飘,“不小心……蹭了一下碗边……不碍事……”
“给我看看!”王书合一把放下那盛满铜钱的碗,碗底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一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了翠姑那只想要藏匿的右手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翠姑挣扎了一下,手腕像被铁钳箍住,纹丝不动。那只被迫摊开在他眼前的手,让两人都瞬间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那只手,哪里还像一只年轻女子的手?
整个手掌,尤其是虎口、拇指和食指,一片触目惊心的深红,肿胀发亮,皮肤被磨得粗糙不堪,像砂纸,好几处地方翻卷起细小的皮屑,露出底下更红的嫩肉。最刺眼的是虎口那道深深的凹痕,边缘的皮肤完全翻卷起来,嫩红的肉暴露着,上面还沾着衣襟蹭上去的细小棉絮和灰黑色的尘土,伤口边缘渗着新鲜的血珠和透明的组织液,混合在一起,糊成一片狼藉的暗红。食指指腹侧面,一道细细的刮痕同样渗着血丝,像一条丑陋的蚯蚓。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铜锈和污垢,脏得看不出指甲的本色。
王书合死死盯着这只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手,仿佛不认识一般。他慢慢抬起头,看看碗里那些冰冷、沉重、边缘闪着寒光的铜钱,再看看妻子苍白如纸的脸上强装的平静和眼底深藏得几乎碎裂的疲惫与痛楚……一股巨大的、冰冷的酸楚,混合着无法言说的心疼和汹涌的自责,如同沉重的铁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他的心口!砸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灼痛难当,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死死攥着翠姑的手腕,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整个身体因为极力压抑着翻江倒海的情绪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感到自己的眼眶瞬间变得滚烫、酸胀,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汹涌地想要冲破堤坝。
翠姑看着他瞬间变得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紧抿的、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震惊、心疼和铺天盖地自责的痛苦表情,心头的委屈、强忍的痛楚和一路积攒的屈辱,再也绷不住了。她不再挣扎,任由他抓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泪水终于像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也砸在王书合紧攥着她手腕的手背上,滚烫得几乎要将他灼伤。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堵在喉咙里。怀里的巧儿似乎被母亲身体剧烈的颤抖和绝望的情绪所感染,也撇着小嘴,委屈地小声哭了起来。那小小的、细弱的哭声,在这空旷下来的、弥漫着牲口臊臭和尘埃的冰冷角落,显得格外凄凉无助。
王书合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污浊的空气像刀子一样扎进肺里,呛得他弓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咳得浑身痉挛,仿佛要把整个胸腔都咳出来,把五脏六腑都咳碎。他松开翠姑的手腕,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随着剧烈的咳嗽而疯狂地起伏耸动。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那只磨破的手,再多看一眼妻子脸上汹涌的泪,就会彻底崩溃,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咳了好一阵,咳得眼前发黑,胸口火烧火燎地疼,嗓子更是彻底哑了,只能发出嘶嘶的气声。他弯下腰,背对着翠姑,默默地、极其缓慢地收拾着地上的蓝布包袱皮。动作僵硬而沉重,仿佛每一个简单的折叠动作,都耗尽了毕生的力气。他把那把磨得发亮的折扇和那块油亮的醒木,仔细地、近乎虔诚地包好,打上结。
然后,他转过身,端起地上那个盛着冰冷铜钱的豁口粗陶碗。碗壁粗糙冰凉,沉甸甸的分量压着他的手臂。他伸出自己同样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想将碗里的铜钱一把抓起放进怀里。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些沾着妻子血痕和汗渍的铜钱时,指尖仿佛被无形的毒刺狠狠蛰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痛感直刺心底。他顿了顿,那只伸出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指节微微颤抖。最终,他还是猛地一咬牙,一把将所有的铜钱抓起,紧紧攥在手心!那些坚硬的、冰冷的、带着棱角的金属块,狠狠地、深深地硌进他掌心的老茧和纹路里,硌得他骨头生疼!铜钱上沾染的、属于翠姑的血迹那微咸的铁锈味,混合着她汗水的微咸气息,再糅合着冰冷的铜腥气,一股脑地、蛮横地钻进他的鼻腔,直冲脑髓!
他死死攥着那把带血的铜钱,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攥着一把冰冷的尖刀。他转过身,看向翠姑。翠姑已经停止了无声的恸哭,正低着头,用没受伤的左手手背胡乱地、用力地抹着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鼻涕,右手则下意识地、深深地藏进了巧儿的襁褓底下,仿佛那破旧的夹袄襁褓是唯一的庇护所。她怀里的巧儿还在小声地、断断续续地抽噎着。
王书合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自己那只粗糙的、沾着铜钱污垢和妻子血迹的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颤抖的温柔,轻轻拂开翠姑脸颊上被泪水粘住的几缕乱发。他的手指粗粝,拂过她冰凉汗湿的皮肤,动作却轻得像触碰易碎的琉璃。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藏起来的右手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滚着心疼、无边的自责、深重的无力,还有一种刻骨的、无法言说的痛楚,几乎要将他自己也淹没。
“走,”他终于艰难地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到极致的音节,像钝锯在朽木上反复拉扯,“回家。”
他背起那个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一手紧紧攥着那把沾满妻子血汗的铜钱,另一只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支撑,扶住了翠姑的胳膊肘。翠姑低着头,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她抱着还在抽噎的巧儿,顺从地、几乎是将身体倚靠在他手臂传来的那一点微弱支撑上,迈开了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脚步。
昏黄的日头已经西斜,像一块巨大的、失去温度的烧饼,挂在远处喧嚣依旧的庙会轮廓之上。那喧嚣的人声和摊棚,被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投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而他们三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握着沾血的铜钱,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向庙会边缘那条通往柳树屯的土路。风吹起地上的尘土,迷蒙了他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