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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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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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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惊堂》连载

第一十五章 马街初啼

正月十三,新年刚过没几天,残留的年味儿被一股更猛烈的寒气驱散得干干净净。豫西平原像一块巨大的冻土,被严冬最后也是最无情的反扑紧紧攥住。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天光吝啬地洒下来。宝丰县马街村外,三千多亩越冬的麦田覆盖着一层灰白的薄霜,死气沉沉。麦苗刚挣扎着钻出冻土,统共不过两寸高,嫩绿的叶尖在凛冽的西北风中不停地、无助地抖动着。远处,应河结了一层灰白色的冰,冰面坑洼不平,像条僵硬的带子躺在空旷的原野上,反射着铁青而冰冷的天光。天空压得很低,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地悬着,密不透风,酝酿着一场躲不过去的雪。风贴着光秃秃、如同枯骨般伸向天空的树枝,贴着干枯倒伏、瑟瑟作响的蒿草丛,尖啸着刮过,卷起地上的冻土粉末和细小的冰碴子,抽打在早起赶路人的脸上、手上,留下针扎似的、又冷又疼的麻刺感。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冰碴子的味道。

王书合用那双冻得通红、布满深深浅浅龟裂血口子的手,死死抓住肩上那条打着好几个深蓝色补丁、早已磨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旧褡裢带子,用尽力气又狠狠地紧了紧。褡裢沉甸甸的,压着他单薄嶙峋的肩膀,仿佛有千斤重。那里面装着他活命的家当,更是他精神的全部寄托:一面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旧书鼓。鼓帮子边缘被无数次磕碰搬运,留下好几处刺眼的豁口,蒙皮的鼓面也早已失去了原有的紧绷和光泽,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黯淡和疲沓;一根掉了大半黑漆、露出里面浅黄木质的鼓槌,握在手里冰凉;一本卷了边、纸张毛糙发脆、深蓝色布质封面磨损得厉害、边缘都磨出了絮,却依然能勉强辨认出“风波亭”三个筋骨嶙峋墨字的唱本——这是师父王天禄留给他唯一的书本,是那个寒风刺骨的草棚夜晚,师父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塞进他怀里,嘶哑着喉咙嘱咐他“记牢了……唱出血味儿……”的绝唱。封皮似乎还残留着草棚里劣质灯油和浓重草药混合的气味,以及……那晚挥之不去的血腥。每次摸到它,王书合的心都像被针扎了一下。

褡裢最深的角落里,硬邦邦地塞着半块杂面馍,冻得像块石头,那是他今天所有的口粮,得省着点,实在撑不住时才敢咬一小口。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了那片注定要在今天沸腾起来的麦田。田里早已被先到的人群、吱呀作响的驴车、喷着白气的骡马践踏得一片狼藉。冻土在无数脚步的反复踩踏下化开,混合着残存的雪屑和被无情踩倒、碾进泥里的麦苗,变成黑黢黢、黏糊糊、散发着泥土和腐草腥气的泥浆沼泽。每踩下去一脚,冰冷的泥浆就“噗嗤”一声,贪婪地漫过他脚上那双露着冻得发紫的脚趾头、补丁摞补丁、几乎无法称之为鞋的破布鞋帮,牢牢地粘住鞋底,仿佛无数只冰冷的鬼手在往下拖拽。拔脚时,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每一次抬腿都伴随着泥浆沉闷的、不情愿的拉扯声。他呼出一口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浓浓的白雾,但立刻就被呼啸的、毫不留情的寒风吹得稀薄、扯碎,消散在灰冷的虚空里,如同他此刻微茫而忐忑的希望。

抬头,眯起眼向前望去,麦田的深处,早已是一片翻腾涌动的、望不到边际的人海。人头攒动,棉袄、毡帽、头巾汇成一片灰黑色的波涛。风断断续续地送过来一些声音,如同遥远海潮的喧嚣,越来越清晰——

胡琴咿咿呀呀、高低起伏的调门儿,带着试探与哀婉,有时拉得人心尖发颤。

鼓板或“咚咚”沉稳、或“嗒嗒”急促的脆响,敲打着节奏,也敲打着人心。

艺人或高亢嘹亮穿透风雪、或嘶哑沧桑诉说悲欢的唱腔,在寒风中奋力搏杀,争夺着听众的耳朵。

还有那嗡嗡营营、如同开了锅般鼎沸的人声——笑声、喊声、叫好声、议论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哭闹声……汇聚成一片沉甸甸的、不间断的声浪,冲击着耳膜,几乎要将人淹没、吞噬。

在这声音的洪流里,还顽强地夹杂着驴骡打响鼻的“噗嗤”声、牲口脖颈下铃铛单调的“叮当”声,以及卖吃食的小贩拖着长腔、试图穿透寒风的吆喝,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热——红薯咧!烤得流油的热红薯!甜掉牙咧!”

“焦——花生!五香焦花生!香得很!”

“滚——烫的油茶!喝一口暖到心窝窝!驱寒饱肚!”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带着生存的粗粝、节日的余温以及对“开口饭”的渴望,沉甸甸地、无休止地冲击着这片严寒覆盖的田野,也猛烈地撞击着王书合那颗悬在嗓子眼、怦怦直跳的心。他知道,属于他的战场,就在这片泥泞与喧嚣之中。

马街村村头,孤零零地立着一块半截子的旧石碑。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风吹、日晒、雨淋,碑身斑驳陆离,布满深浅不一的沟壑,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得难以辨认,如同被岁月啃噬的残骸。王书合听师父王天禄无数次念叨过,有须发皆白的老人说,那上面刻的是“龙车渡马,应水雅集”。师父浑浊的眼睛里每每泛起光,说这马街书会,源远流长,打元朝延祐年间就有了,源头就在村头的火神庙。师父最爱讲的是清朝同治二年那会儿,书会最是鼎盛风光。当时的会首司士选,在火神庙的香案上恭恭敬敬放了个大斗,赶会的艺人,甭管是名震一方的大家还是初出茅庐的后生,每人往斗里虔诚地丢一文钱计数。最后铜钱倒出来,堆得像小山,数得人眼花缭乱,手指发麻,足足有两串七!那就是两千七百个艺人啊!那是怎样一幅弦歌不辍、人声鼎沸的盛景!师父描述时那向往、沉醉的神情,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摩肩接踵、唱腔此起彼伏的热闹之中,连带着王书合也心驰神往。

可如今,是解放初年,新中国刚成立不久。仗是打完了,天变了,可日子还是紧巴巴的,像勒紧的裤腰带,吃饱穿暖仍是头等大事。书会还在,年年正月十三照旧开锣,如同一个倔强的传统,在寒风中屹立不倒,成了方圆百里艺人的指望和盛会。然而,过去管着书会的那套“三皇社”的老规矩——什么社官、巡签、管账先生,那些带着旧时代烙印的称呼和规矩——早已随着旧时代的瓦解而烟消云散,没了踪影,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只剩下火神庙前那几块更加残破、字迹漫漶得几乎无法识别的石碑,还默默立在那儿,像几个被遗忘的、固执的守墓人,无声地见证着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变迁,以及艺人们不变的艰辛。

人流像浑浊而汹涌的河水,推着、搡着、裹挟着王书合瘦小的身躯,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动。他感觉自己像一片飘零的叶子,被这巨大的声浪和人潮卷着走。麦田中央那一片特意留出来供艺人“亮书”的空地,早已被那些有名有号、或是来得极早、经验丰富、自带拥趸的老把式们瓜分殆尽。那是黄金宝地,是名角的舞台。几棵虬枝盘曲、光秃秃的老槐树下,显然是黄金中的黄金。茶馆老板指挥着伙计,用几条磨得油亮的长凳架上几块厚实的松木板,匆匆忙忙搭起个简陋却稳固的台子。这便成了今日书会万众瞩目的“龙首之地”。台子上,此刻端坐着一位老先生。身上穿的是半旧但浆洗得十分挺括、熨帖的深蓝色缎面长袍,袖口挽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老艺人的讲究。他面前摆着一架油光水滑、纹理细腻的紫檀木简板,一看就是值钱的老物件。老先生微微闭着眼,神情专注而安详,正不紧不慢地调着手里那把坠胡的弦。那坠胡显然也是上品,琴筒油润发亮。他枯瘦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一串清亮圆润、如同珠落玉盘般的音符便流淌出来,瞬间仿佛在周遭的喧嚣中划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立刻聚拢起厚厚的人墙,屏息凝神,等待着开腔。

突然,“咚咚咚!咚咚咚!”几声震天动地、如同战鼓擂动般的鼓声猛地从另一个方向炸开!是山东大鼓开场了!只见那打鼓的艺人,身材魁梧得像半截铁塔,一脸络腮胡子如钢针般戟张,双目圆睁如铜铃,精神头十足,像头下山的猛虎。他手里的两片亮闪闪的铜板上下翻飞,快如闪电,敲击出疾风骤雨般令人心跳加速的节奏。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如风箱鼓荡,猛地亮开嗓子,一声高亢入云、带着金属般穿透力和粗犷豪迈的唱腔直冲云霄,硬生生压过了风声:

“铜铡之下——无冤魂哪——!包龙图坐镇——开封府——!”

那声音又亮又冲,带着一股子舍我其谁的豪横气概,如同平地打了个炸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瞬间激起周围一片轰然的叫好声与如潮的掌声。人墙猛地向内收缩,又兴奋地向外涌动,气氛一下子被点燃了。

王书合在这巨大的声浪和涌动的人潮边缘小心翼翼地游移,像一条试图在激流险滩中寻找一处微小落脚点的鱼。他必须找到一块能容他放下书鼓、亮开嗓子的地方。麦田的外围,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贩,支着简陋的草棚子或干脆露天摆着。一股子烤红薯焦糊的甜香、炸油条在翻滚油锅里散发的浓烈油烟味儿,混杂着牲口身上浓重的臊臭气、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味,还有汗味、尘土味、热汤面的蒸汽味……各种气味在寒冷的空气中纠缠、发酵在一起,形成一股复杂而粗粝、令人窒息又莫名清醒的气息,蛮横地直往人鼻子里钻。他背着沉重的褡裢,在摩肩接踵、热气腾腾的人群缝隙里艰难地钻来钻去,后背很快被挤出的薄汗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旋即又被无孔不入的冷风吹得冰凉刺骨,激起一阵阵控制不住的寒噤。他像一只迷失在陌生丛林里的幼兽,在寻找一处能容下自己声音、哪怕只有方寸之地的角落。

终于,在一个冒着滚滚白气、用破棉帘子勉强挡风的简陋茶水摊后面,紧挨着几张被经年累月的茶渍和油垢浸染得黑黢黢、油腻腻、布满裂纹的小木桌,他找到了一小块空地。空地实在窄小可怜,紧靠着一条被人踩出来的泥泞小路。地上稀烂的泥浆里,那两寸麦苗早就被踩踏得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黑乎乎、黏答答的泥浆。几个穿着破旧臃肿、打着灰布绑腿、脚上蹬着草鞋或破胶鞋的脚夫,正捧着粗瓷大碗,围坐在一张矮桌旁,“呼噜呼噜”地喝着滚烫的茶水,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麻木,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就这儿了。”王书合喉咙干涩发紧,像塞了一把粗糙的沙砾。他低声对自己说了一句,更像是给自己打气。哈出的白气瞬间就被寒风无情地撕碎、卷走,不留一丝痕迹。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肩上的褡裢卸下来,放在相对干一点、不那么泥泞的田埂边缘。然后,从褡裢里掏出一块洗得褪了色、边角磨出毛茬、甚至打了两个小补丁的蓝粗布包袱皮,仔仔细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虔诚,在地上铺开——这便是他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舞台了。接着,他拿出了全部的家当:那面豁口边缘如同犬牙的旧书鼓,稳稳地放在布中央;那副温润如玉的枣木简板,轻轻搁在鼓边;那根掉了漆、显得朴拙的鼓槌,握在手中,冰凉的感觉让他定了定神。当他直起身时,一阵猛烈的寒风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狠狠灌进他破旧棉袄那早已失去弹性、漏着棉絮的领口,冻得他猛地一缩脖子,打了一个响亮而狼狈的寒噤,牙齿都磕碰了一下。身边是川流不息、永不停歇的人流,裹挟着各种陌生的口音(山东腔、河北调、本地的土话)、浓重的汗味、呛人的旱烟味、牲口特有的骚臭味,如同浑浊而汹涌的潮水,从他两侧汹涌地涌过,对他视若无睹。偶尔有人匆匆瞥他一眼,目光扫过他单薄破旧、靛蓝色早已洗得发白、肘部磨得透亮的旧棉袄,扫过他面前那块空荡荡、毫无吸引力的“场子”,便漠然地、毫无停留地迅速移开视线,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或是一丛被踩倒的枯草。

就在这被喧嚣与寒冷双重包围的孤寂瞬间,一个画面,一个带着浓重血腥味和草药苦涩气息的画面,猛地撞进王书合的脑海,清晰得如同昨日!

师父王天禄躺在草铺上,油灯的火苗在他蜡黄如金纸的脸上跳动。深陷的眼窝像两个黑洞,死死盯着他,嘴唇哆嗦着,用尽最后的气力,每一个字都像从破风箱里挤出来,带着血沫:

“书合……听着……爷……不行了……规矩……传你……”

“一戒——欺师灭祖!师是根,祖是源!忘了,就是无根的浮萍,断了线的风筝!”

“二戒——邪淫海盗!说书是劝人向善,扬天地正气!唱粉词儿,说下流段子,那不是玩意儿!是自掘坟墓!”

“三戒——数典忘祖!书里唱的是老祖宗的骨头,是浸透了血泪的魂!岳飞精忠报国,风波亭天日昭昭!杨家将血染金沙滩!忘了他们,唱歪了他们,就是忘本!就是自断根基!”

“四戒——信口雌黄!书有定本!情有至理!胡编乱造,颠倒是非,是造孽!是往祖师爷脸上抹黑!”

“五戒——咳咳咳……见利忘义——!”

最后一声嘶吼带着浓重的痰音和破音,师父的脸瞬间涨成可怕的紫黑,额头上、脖颈上青筋像蚯蚓一样根根暴跳、扭曲!整个身体痛苦地蜷缩、抽搐、痉挛,撕心裂肺的剧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撕碎!深陷的眼珠因极度的窒息和痛苦而恐怖地凸出,布满了蛛网般骇人的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嗬……咕噜噜……”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草棚仿佛都在他这濒死的挣扎中颤抖!

王书合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像冰水淹没了头顶。他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那滚烫颤抖、嶙峋如柴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师父胸腔里那如同破风箱般的轰鸣和震动,每一次痉挛都传递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咳声极其勉强地平息下去,书合以为师父终于耗尽力气。那只枯瘦如柴、冰凉僵硬的手却颤抖着、摸索着探向枕边那把油光发亮的三弦琴!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肚,死死扣住那根最细最紧的“子弦”,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瞬间惨白!用尽生命油灯里最后残存的一滴灯油,爆发出最后、也是决绝的力量,手臂猛地向外一扯!手腕同时向下一压,带着一种自戕般的、玉石俱焚的狠厉!

“铮——!!!”一声极其清脆、刺耳、带着金属撕裂般绝望悲鸣的断弦声,在死寂的草棚里骤然炸响,狠狠刺穿了王书合的耳膜,直抵灵魂最深处!

就在这声响起的刹那,师父沉重的头颅猛地向旁边一歪,重重砸在冰冷刺骨的草铺上!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到极限,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流星般急速闪过,瞬间熄灭。他大张着干裂出血、布满细密血口的嘴,嘴唇痛苦地翕动了两下,终究未能发出任何声音。一缕暗红粘稠的血沫,如同生命最后无声的叹息,从他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身下同样破旧的棉絮上,迅速洇开一小朵凝固的、暗沉的血花。那只枯瘦的右手,依旧保持着扣紧弦根、狠厉下压的姿势,僵硬地悬在半空,死死地攥着那根刚刚断裂的琴弦!冰冷的弦丝带着金属断裂后尖锐的毛刺,深深地勒进毫无血色的指腹皮肉里,勒出几道紫黑色、深陷的凹痕,一丝暗红的血珠正从勒破的皮肉边缘缓缓渗出……

“爷——!”那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哭喊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震得王书合此刻在马街的寒风中猛地一个激灵!他狠狠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冰封骨髓、带着浓重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的记忆甩掉。褡裢紧贴后背处,那本《风波亭》唱本硬棱的触感,如同师父冰冷的手指在提醒着他。不能再等了!师父用命扯断那根弦,不是为了让他在这风雪呼啸、人声鼎沸的角落里当个哑巴!是为了让他把书唱出来!把《风波亭》唱出来!把那股子忠魂的冤屈和师父憋了一辈子的悲愤唱出来!完成师父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遗愿!

一股混杂着悲愤、孤勇和对师父深切思念的狠劲猛地冲上头顶!王书合弯腰,几乎是带着一种决绝,拾起了那根朴拙的鼓槌。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颤,但随即被他更用力地、牢牢地握住,指关节都泛了白。他不再犹豫。

“咚!”鼓槌砸在蒙皮的鼓面上,发出一声沉闷而略显压抑的钝响,像敲在破牛皮上。声音不大,立刻被周围的喧嚣淹没。但王书合不管,他手腕发力,两片温润的枣木简板急促地叩击起来,“嗒、嗒、嗒、嗒……”,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干涩而单调,像雨点击打在枯叶上,瞬间又被周遭巨大的声浪吞没大半。他运足了气,胸腔憋得生疼,脖子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嘶哑着嗓子,用尽力气开了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穿透这厚重的嘈杂:

“各位乡亲——停停脚——听小子——王书合——说一段——千古奇冤——风波亭——!”

声音猛地拔高,却像一根劣质的琴弦骤然绷紧到了极限,在呼啸的寒风中断断续续、飘飘摇摇、底气不足,如同溺水者拼尽全力的呼救。

近处那几个脚夫被这突兀的声音惊扰,皱着眉,带着被打断休憩的不悦和一丝被打扰的烦躁看了过来。茶水摊的老汉掀开挡风的破棉帘子探出头,咧着缺了门牙的嘴,毫不客气地嚷道:“哎!后生!声小点儿!中不中?俺这碗盏都叫你震酥咧!碎了你赔啊?”旁边桌上传来几声毫不掩饰的嘲弄低笑,像针一样扎在王书合耳中,让他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火辣辣的。脊背上却渗出了一层冰冷的细汗。师父那双在油灯下死死盯着他、如同烙铁般刻下“五戒”的眼睛,此刻仿佛穿透了呼啸的风雪,带着沉重的期许和严厉的审视,悬在他的头顶。他不敢停,更不敢退缩,把简板敲得更快更急,节奏如同战场上催命的鼓点,像是要用这单调而固执的声音,在这厚重的寒冷和漠视中,硬生生凿开一条缝隙,哪怕只能容下一声叹息!

“风波亭——风波恶——千古忠良——蒙奇冤——!秦桧奸贼——构陷——害忠贤——!”

风雪狂暴地卷着他嘶哑的唱词扑向汹涌的人流,却像几片孱弱的雪花落进了奔腾的大河,无声无息地消融,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他死死盯着前方晃动的人影——厚重的棉袄、油腻的毡帽、冷漠的侧脸……师父临终的景象却更加清晰、更加灼热地烙在眼前:那根崩断的琴弦在油灯下划出的冰冷银光,那只紧攥断弦、指腹被勒出深紫凹痕、甚至渗出血珠的枯手,那洇在破絮上暗沉如铁锈的血花……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在他胸中翻腾。

唱到了关键处——十二道金牌催命,岳飞班师回朝,英雄末路。按照师父的传授,此刻正是情绪积聚、需要雷霆一击的时刻!本该探手入怀,摸出那块硬木做的、沉甸甸的惊堂木,狠狠一拍!用那一声“啪!”的脆响,如同惊雷炸响,定住乾坤,将所有的悲愤与不甘凝聚爆发!

王书合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强烈的情绪驱动,伸手就往褡裢深处摸索——空的!指尖只触到几枚冰冷坚硬的铜钱和那本《风波亭》唱本粗糙、脆弱的纸页边缘。他的心猛地一沉!如同瞬间坠入万丈冰窟!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冷汗“唰”地一下湿透了贴身的破褂子,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来了!

昨儿晚上,在那座破败漏风、神像蒙尘的关帝庙里,他独自演练师父临终托付的《风波亭》。唱到岳飞接过鸩酒、仰天长啸“天日昭昭”时,悲愤激荡,情难自已,猛地抓起惊堂木重重拍下!却失手将惊堂木狠狠磕在了庙门冰冷的青石台阶上!当时就听见“咔嚓”一声令人心碎的脆响……木头断裂的声音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刺耳。当时天太黑,心里又乱又怕,加上冻得手脚发麻,竟忘了仔细查看捡起来!是丢了?还是彻底摔坏了?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锥,狠狠刺进心窝,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手中的鼓槌悬在半空,唱词死死噎在喉头,憋得他眼前发黑,嗓子发干。唯一一个似乎被他的开场吸引、停下脚步的黑脸膛脚夫,此刻也拧紧了粗黑的眉头,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明显的不耐烦,甚至准备起身离开了。

完了!彻底的完了!

风声、弦乐声、喝彩声、人语声汇成滔天巨浪,眼看就要把他这艘刚刚试图启航、承载着师父遗愿的小破船拍得粉碎,尸骨无存!师父扯断弦时那声撕裂灵魂的“铮”响,仿佛又在耳边炸开,带着冰冷的决绝和无言的质问:你就这点能耐?

就在这绝望的、仿佛整个世界即将在眼前崩塌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攫住了茶水摊油腻腻的木桌边沿——一个灰白色的粗瓷碗盖,胎壁厚实粗糙,边缘豁豁牙牙,沾满了深褐色的茶垢和乌黑的油渍,像个被遗弃的丑角,斜搁在那里,毫不起眼。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滞。耳边所有的喧嚣都退潮般远去,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撞击着耳鼓的“咚咚”声,如同濒死的鼓点,又快又沉。一股被逼到绝境、如同困兽般、更如同师父扯断琴弦时那股玉石俱焚的狠劲,猛地从他心底最深处炸开!烧红了他的双眼!烧干了他的恐惧!管不了那么多了!管他什么惊堂木!管他什么规矩体统!此刻,他需要的是声音!是能劈开这冷漠、撕开这绝望、让天地听到忠魂冤屈的声音!哪怕是破碎的、粗粝的、不合规矩的声音!师父,您看着!

他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手臂裂空而出,五指张开又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收拢,将那粗糙冰凉的粗瓷碗盖死死攥在掌心!

“啪——!!!”

一声极其粗粝、炸裂、带着毁灭性力量的脆响,猛地迸发!那声音带着粗瓷特有的硬、脆、闷,还有一种在碎裂边缘疯狂摩擦的刺耳感,如同平地惊雷,又像摔碎了一个粗陶大瓮,狠狠地劈开了周围的声浪!压过了近处的胡琴,盖过了远处的鼓点,甚至让周围一小片区域的喧哗都为之一顿!

茶水摊的老汉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哆嗦,手一松,“哐当!”一声,手里提着的沉重铁壶脱手掉地,滚烫的开水“哗啦”一声流了一地,腾起一片白色的雾气,发出“嗤嗤”的声响。黑脸脚夫嘴里叼着的铜烟袋锅子“当啷”一声坠落在泥地里,烟丝撒了出来。稍远一点,那位戴着灰色呢子礼帽、看起来有些身份的先生,手中轻摇的折扇“唰”地停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惊愕地瞪大,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声音的来源。几个挎着篮子、正低头看旁边摊位的妇人骇然捂住了耳朵,发出短促的惊呼。连倚靠着老槐树打瞌睡的白须老者也被骤然惊醒,茫然地睁开惺忪睡眼,四处张望!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间从四面八方聚焦,钉向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钉向这个衣衫褴褛、面色苍白、手里攥着个破碗盖的少年!

王书合只觉得右手虎口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和剧烈的麻木——碗盖粗糙豁口的边缘,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生生把虎口震裂了一道小口子!温热的血丝瞬间渗了出来,濡湿了碗盖边缘,还有几粒细小的、尖锐的瓷屑扎进了掌心的皮肉里。那刺痛混合着鼻端劣质茶叶末的苦涩气息,却像一道狂暴的电流冲进天灵盖!胸中憋闷已久的屈辱、不甘、绝望,以及对师父遗愿的执着,被这亡命一拍彻底点燃、引爆!师父临终前那声嘶力竭、字字泣血的“五戒”嘱托,师父扯断琴弦时那决绝而悲壮的身影,师父在草棚里咳着血教他《风波亭》的情景……一幕幕闪电般掠过心头,仿佛在这一刻与他融为一体,融入了他的骨血!他双目赤红,如同燃烧的炭火,豁口的粗瓷碗盖被他高高举起,在昏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光,如同举着一柄染血的战斧!他运足丹田气,带着撕裂声带的沙哑与不顾一切的疯狂,吼出了岳飞最后的悲鸣:

“天——日——昭——昭——!!!”

嘶哑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撞上粗瓷碎裂边缘的震颤余音,竟生出一股裂帛碎玉般的、原始的、野蛮的力量!直冲云霄!黑脸脚夫张大了嘴,忘了去捡烟袋,眼睛瞪得溜圆。灰呢帽先生镜片后的寒光一闪,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一丝凝重。

碗盖再落!狂野如骤雨!每一次拍击都带着虎口撕裂的剧痛,每一次炸响都像鞭子抽打在听者的神经上,粗暴地、不容置疑地将他们的注意力牢牢拽过来!寒风卷着他汗湿黏在额头的乱发,泥浆的污痕在他苍白的脸上纵横交错,如同战士的油彩。岳飞的悲怆、冤屈、壮志未酬的愤懑,裹挟着少年孤注一掷的炽热生命力、对命运的不甘与抗争,在这粗瓷碗盖一次次亡命的拍击声中,轰然迸发!师父刻在他心上的“五戒”,尤其是那“见利忘义”最后泣血的嘶吼,仿佛也随着这粗粝狂暴的拍击声震荡出来,融入这风雪马街的空气中。

“啪!风波亭——阴风惨惨——!”碗盖拍在泥泞的地面,泥点飞溅。

“啪!鸩毒酒——断肠穿心——!”碗盖狠狠砸在鼓面紧绷的蓝布上,鼓架发出痛苦的呻吟。

“啪!岳元帅——仰天——长啸——!”碗盖再次高举,带着虎口渗出的鲜血,带着少年全部的力气和悲愤,带着对师父的告慰,狠狠拍下!

“天——日——昭——昭——啊——!!!”

王书合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几乎破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壮力量。他唱得额头青筋暴跳,唱得眼前发黑,唱得浑身颤抖。他不再是说书,他是在替岳飞喊冤!是在替师父倾诉!是在用生命完成一个承诺!那些师父死后孤身漂泊的日日夜夜,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现:蜷缩在破庙冰冷的角落,听着野狗吠叫,啃着冻硬的剩馍;在集镇上唱了半天,嗓子冒烟,却只换来几个白眼和驱赶;被地痞流氓抢走仅有的几枚铜钱,推搡在泥地里;寒冬腊月,脚上的冻疮溃烂流脓,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一遍遍对着荒野练习《风波亭》,嗓子哑了又哑,直到咳出血丝……所有的苦,所有的难,所有的委屈和绝望,此刻都化作了这嘶吼的力量!师父,您看到了吗?您的书合,没给您丢脸!我在唱!我在唱您的《风波亭》!在咱马街的书会上唱!

奇迹发生了。人墙,竟在这狂野的风雪和粗粝的声响、悲怆的唱腔中,悄然合围,并且越来越厚实。如同无形的磁石,将那些散漫的、好奇的、被震慑的、被感动的目光和脚步吸引、聚拢。

黑脸脚夫第一个蹲到了最前面,烟袋也忘了拾,粗糙的大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黝黑的脸上肌肉紧绷,眼眶有些发红。灰呢帽先生早已收拢了折扇,背在身后,脖子不自觉地向前倾着,像一只专注的鹤,镜片后的眼神复杂,有惊愕,有震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挎篮的妇人用袖口悄悄抹着眼角,低声对同伴哽咽着说:“揪心哩…这娃儿唱得揪心…岳元帅死得冤啊…”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学生装的年轻后生,竟不自觉地跟着瓷盖拍击的粗粝节奏,忘情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嘴里喃喃跟着念“天日昭昭”。当王书合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秦桧的阴险和岳飞最后的绝唱,那声音里蕴含的悲愤与控诉,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每一个听者的心上!几只冻得通红、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已经将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轻轻地、带着敬意地放在那块铺开的、沾着泥点和些许血迹(虎口震裂滴落)的蓝粗布上!叮当的轻响,此刻在王书合耳中,如同世间最动听的仙乐,更像是对师父在天之灵的告慰。

“……万俟卨——蛇蝎心肠——!秦桧贼——祸国殃民——!风波亭——铸就——千古恨——!忠良血——染红——汗青名——!——啪!!!”

最后一声瓷炸裂般的巨响,带着一种力竭的悲壮和宣泄后的虚脱!王书合用豁口的碗盖支撑着身体,拄着鼓架剧烈地喘息,胸膛如同风箱般起伏,汗汽从他单薄的身体蒸腾而起,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片白雾。他喉咙里如同火烧,眼前金星乱冒,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做到了!他唱完了!在风雪交加的马街书会上,他王书合,一个十四岁的孤儿,用师父传授的《风波亭》,赢得了听众!赢得了铜钱!更赢得了师父在天之灵的欣慰!

他颤抖着、几乎脱力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一枚一枚,小心翼翼地捡起蓝布上散落的铜钱。每一枚都沉甸甸的,带着陌生人的善意和对他技艺的认可。他仔细地将它们放进褡裢内侧那个缝制的小布袋里,手指因为激动和脱力而微微发抖:一枚、两枚……三枚……五枚……十枚……他数着,心也跟着跳着……足足二十三枚!沉甸甸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头,再传到四肢百骸!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凭着自己的书,凭着自己的声音,在这风雪交加的马街书会上,换来了活命的粮!一股混杂着巨大激动、难以言喻的辛酸、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终于告慰师父的释然的巨大热流,瞬间冲上头顶,冲得他鼻子发酸,眼眶发热,视线一片模糊。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褡裢紧贴着胸口,那本《风波亭》唱本硬棱的触感,再次清晰地传来,提醒着他师父最后的嘱托和那个寒夜的惨烈。师父,您看到了吗?二十三枚!我挣到钱了!我用您教的《风波亭》挣到钱了!我没辜负您!我没让您的心血白费!王书合在心里一遍遍呐喊着,胸膛里翻江倒海。

人群尚未完全散尽,喧嚣声依旧在耳边回荡。一个并不洪亮、却带着奇异穿透力和沉稳威严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寒风和残余的嘈杂,传入王书合的耳中:

“小子,劲儿使劈了。”

王书合悚然一惊,猛地抬头,如同被闪电击中!

张瞎子!

灰布棉袍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连补丁都针脚细密。清癯的面容如同刀刻斧凿般棱角分明,霜染的两鬓下,那双眼睛——虽然目不能视,空洞地望着前方,却湛然有神,仿佛能洞穿人心肺腑——这位豫西说书界公认的泰山北斗、人称“活关公”的张瞎子,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在了他的面前!围观的众人瞬间屏息,敬畏地自动让开一条通路,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艺人身上。

张瞎子微微俯身,动作沉稳而准确。他那双枯瘦却异常稳定、布满了岁月痕迹的手,竟准确地拈起地上那只边缘豁豁牙牙、沾满泥污和些许暗红血迹的粗瓷碗盖。他屈起指节,在碗盖厚实粗糙的胎壁上轻轻一弹。“叮……”一声沉闷的回响在安静的空气中散开。

“粗瓷带煞,”张瞎子的声音平静无波,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人心上,“比枣木多了股子野性,能豁出去。”他微微侧头,那双“看”不见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望”向王书合的方向,目光如无形的锥子,似乎要刺穿少年的灵魂。

“可记住,”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缓慢而有力地敲在王书合刚刚被激动填满的心头,“响木再好是外物。书,在嘴里,”他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然后缓缓下移,按在自己的心口,“更在心里。劲儿,”他的手指在空中虚点了一下,“得使在道上。光靠拍桌子瞪眼,拍得山响……”

他再次停顿,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然后,一字一顿,如同最后的判词,清晰地送进王书合的耳朵:“火候难长久!”

寒风卷着这五个字——“火候难长久”——如同五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王书合刚刚被激动和希望填满的心头!砸得他心头一沉,刚刚的狂喜瞬间冷却了大半,甚至有些摇摇欲坠!师父临终前那嘶哑的、带着血沫的遗言——“书……在心里……劲儿……在道上……别学师父……嗓子……毁在……硬嚎……上……”——与张瞎子此刻沉静而锐利的箴言猛烈地碰撞在一起,在他年轻而迷茫的心里激起巨大的回响、更深的困惑和无尽的思索。是啊,今天靠的是拼命,是那股子狠劲和破碗盖的炸响。明天呢?后天呢?嗓子要是毁了,像师父那样咳血……王书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张瞎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便拂了拂衣袖,转身,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袍很快便没入暮色渐浓、人流涌动的人潮之中,消失不见。

“张先生教你的!听见没?金玉良言!千金难买!”黑脸脚夫重重地拍了一下王书合单薄的肩膀,语气里充满了敬畏与真诚的感慨。“张瞎子轻易不开口,开口就是真经!”旁边一个老者也捻着胡须点头。茶水摊老汉也咧着缺牙的嘴笑,带着几分佩服:“后生,有你的!真敢干!这碗盖送你!明儿还来这儿拍?我给你留着!”语气里带着调侃,也有一丝认可。王书合却默默无言,心绪还沉浸在张瞎子的话里。他弯腰,将那只豁口的、沾满泥污、汗渍和血迹的粗瓷碗盖,轻轻地放回茶水摊油腻污浊的大木盆里。浑浊的洗碗水瞬间淹没了它,碗盖在水中沉浮了一下,边缘的豁口如同狰狞的犬牙,很快又沾满了油花。虎口处传来的刺痛依旧清晰,那裂口和被瓷屑扎破的地方隐隐作痛,让他恍惚间又看到了师父那只紧攥断弦、指腹被勒出深紫凹痕、甚至渗出血珠的枯手。两处伤口,隔着生死,却仿佛传递着相同的痛楚与警示:路还长,光靠狠劲不行。

暮色降临,风雪更紧。铅灰色的天空彻底压了下来,细密的雪粒子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着大地。寒风卷着雪片,抽打在脸上,生疼。王书合裹紧身上那件根本无法抵御严寒的破旧棉袄,将褡裢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最珍贵的宝物,汇入了开始离场的人流。人流依旧拥挤,褡裢里,二十三枚铜钱随着脚步相互碰撞,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叮当”声,这是生命的声音,是希望的声音,更是对师父在天之灵的告慰。他的肩胛骨不时被旁人的包袱或扁担撞得生疼,但他毫不在意。风中飘来零碎的议论,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像温暖的炭火:

“瞧见没?就那边角落,用茶碗盖拍书那小子!唱的是《风波亭》!好家伙,那劲儿!”

“真敢拼啊!嗓子都唱劈了!听着心里头揪得慌……岳元帅……”

“是块说书的料!小小年纪,胆气足!张瞎子都站脚听了一会儿呢!了不得!”

“听说明儿他还要说?好像是《罗成算卦》?就冲张先生站脚这点,明儿非早点来听听不可!”

马街村里,家家户户的灯火次第亮起,橘黄色的光晕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温暖,像一个个小小的港湾。灯火映照着家家户户门楣上新贴的、墨迹犹新的红纸春联——“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劳动光荣,生产致富”——那是新中国的第一个春天,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一种除旧布新的、隐隐的生机。村子里,许多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飘散出擀面条的面粉清香、蒸馍馍的浓郁麦香,还有炖煮的肉香混着葱蒜的辛辣气息,丝丝缕缕地从半掩的门缝里溢出,勾动着辘辘饥肠,也散发着家的暖意。许多院门大开,人影晃动,主人家热情地吆喝着,招呼着相识的艺人进屋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吃碗热饭。村头火神庙檐角悬挂的铜风铃,在风雪中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叮铃”声,仿佛在为这场风雪中的盛会送行,也在为那些执着的声音和漂泊的灵魂祈福。

王书合停下脚步,回望那片风雪弥漫、灯火阑珊的书场。狼藉的麦田上,积雪越来越厚,覆盖了泥泞,也覆盖了白日的喧嚣。但仍有一些执着的身影,在灯笼或马灯昏黄微光的映照下,兀自唱和着。弦索呜咽,鼓板零落,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微弱而坚韧,如同寒夜里不肯熄灭的点点星火,倔强地燃烧着,照亮着脚下方寸之地,也温暖着彼此的心灵和这漫长的冬夜。他知道,自己也是这星火中的一点了。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前的褡裢带子,掌心被粗瓷碗盖碎屑扎破的地方传来一阵锐利的刺痛。褡裢里,那二十三枚带着陌生人善意体温的铜钱,和那本封皮磨损、内页承载着师父生命最后嘱托的《风波亭》唱本,一暖一硬,紧贴着他的胸口。暖的是实实在在的生存希望,是师父遗愿达成的慰藉;硬的是沉甸甸的传承责任,是张瞎子那如芒在背的箴言。

“火候难长久。”张瞎子那沉静而威严的告诫,再次在呼啸的风雪中清晰地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心上,带来警醒。

与此同时,师父临终的剧咳声、那声撕裂灵魂的“铮”响、那只紧攥断弦指腹深陷的枯手、还有那用尽生命刻下的、字字千钧的“五戒”,也无比清晰地、带着血与泪的温度和重量,再次烙上他年轻的心房。两种声音,两种力量,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回响。兴奋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清醒:今天的成功,是拼出来的,是师父的遗泽,更是起点,而非终点。前路漫长,充满未知。

前路茫茫,或如眼前这条泥泞不堪、风雪弥漫的归途,坎坷且寒冷。但目光所及,那被踩踏的麦田边缘,厚厚的积雪之下,冻土之中,已有两寸高的青嫩麦苗顽强地钻出——它们正沉默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惊蛰的春雷,等待着破土而出、染绿原野的那一刻。就像他,王书合。

师父王天禄,那个在风雪乱坟岗捡回他这条命的苦命说书人,那个用生命扯断琴弦将这点“玩意儿”传给他的倔强老头……这一切,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折在这风雪里!不能!师父,您放心,书合记着您的“五戒”,记着张先生的话。我会走下去,好好地走下去,把书唱好,把心里的劲儿使在正道上!

他深吸一口凛冽刺骨、却又带着清新雪意和泥土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力量和清醒都吸入肺腑。然后,他挺直了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此刻却因责任而倍感沉重的脊背,迈开脚步,坚定地踏入混沌的暮色风雪之中。风雪狂暴地扑打着他年轻而倔强的脸庞,每一步踏在泥泞雪道上,都留下一个清晰的、深陷的脚印——这是在新中国广袤而充满希望的大地上,一个卑微却又坚韧的说书少年,踩下的最初、也是最坚实的印记。褡裢里铜钱轻快的碰撞声,伴随着《风波亭》唱本硬棱的触感,和掌心伤口传来的阵阵锐痛一起,如同命运的鼓点,清晰地提醒着他来处的血泪与风雪,也昭示着前方那漫长而未知的、需要用一生去跋涉、去磨砺、去歌唱的征途。风雪中的马街书会,震天的掌声,张瞎子的箴言,还有怀中那沉甸甸的二十三枚铜钱,都只是——开始。

《风雪七百年》

粗瓷惊破马街晨,廿三钱重少年身。

应水冰封传古调,麦苗青浅待阳春。

庙前香火承三皇,掌上乾坤有一人。

莫道火候须百炼,星霜已淬出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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