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终于在漫长而绝望的寒夜之后,艰难地撕开了厚重的云层。雪势似乎小了些,不再是那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变成了细密的如同冰晶粉末般的雪沫子。然而,风却并未停歇,反而像是被激怒的野兽,卷着这些冰冷的粉末,发出更加凄厉的呼啸,无孔不入地钻进破败的土墙缝隙,钻进人单薄的衣领袖口,钻进早已冻僵的骨头缝里,带来一种深入骨髓、连灵魂都要被冻结的酷寒。
王书合几乎一夜未眠。巧儿那可怕的哨鸣音和滚烫的体温,灵儿断续的抽噎,翠姑崩溃压抑的啜泣,屋顶不堪重负的呻吟,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每一次呼吸都极其沉重。当天边那点惨淡的灰白勉强透过破窗纸的缝隙渗入屋内时,他就悄无声息地摸黑起身。动作极其轻缓,小心翼翼,唯恐惊动蜷缩在炕角呼吸微弱而紊乱的翠姑,以及她怀里襁褓中那个脆弱的小生命灵儿。
借着炉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暗红余烬,他摸索着穿上旧棉袄。他蹑足走到炕沿,借着微光看向大女儿。巧儿还在睡,小脸深深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小片光洁却依旧泛着不正常红晕的额头。呼吸比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呛咳和窒息般的哨鸣平稳了许多,不再滚烫得吓人,但指尖轻轻触碰,那残留的温热依旧让王书合的心揪成一团。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极其轻柔地将女儿连人带被抱了起来,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解开自己身上的夹袄,将巧儿小心地裹了进去,用一条布带子,仔细地在胸前将女儿和自己捆扎结实,只露出巧儿那颗小小的带着病容的脑袋。巧儿被挪动,不舒服地皱着小眉头哼唧了一声,小手无意识地伸出来,紧紧揪住了父亲胸前破棉袄里露出的的棉絮。
“嘘……巧儿乖,不怕不怕,”王书合立刻俯下身,将嘴唇凑到女儿耳边,温柔地哄着,手指轻轻拂过女儿额前被虚汗濡湿的柔软发丝,“爹带你去看先生,抓药吃,吃了药……就不难受了,就不咳了……乖……” ,温热透过指尖传来,灼烧着他作为父亲的心。
细微的动静还是惊醒了浅眠的翠姑。她猛地挣扎着坐起身,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苍白得像窗外堆积的雪,没有一丝血色,眼底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灰阴影,如同两团淤积的墨汁。昨夜崩溃的泪痕干涸在脸颊,形成几道蜿蜒的痕迹,而左脸颊上那道因悔恨自抽耳光留下的清晰红肿指印,在惨白的肤色映衬下,显得更加刺眼。她看到王书合胸前捆扎着巧儿,立刻明白过来,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焦虑和恐惧,急忙探身,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浓的担忧和昨夜残留的惊悸:“书合,外头……路滑雪大,风跟刀子似的,你……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这怎么行!万一……”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出口,昨夜屋顶那恐怖的呻吟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没事!”王书合立刻打断她,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仿佛在说服她,也在说服自己,“你看,雪小了,风……也还好。我走慢些,稳当着呢。” 他顿了顿,目光沉重地扫过翠姑憔悴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脸庞,又落在她身边襁褓里熟睡的灵儿身上,那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脆弱得让人心碎。“巧儿这烧……还没退透,摸着还是热的,夜里咳成那样……不能再拖了!县城回春堂的刘先生,我打听过,都说他看小儿症候极好,有真本事。” 他再次停顿,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也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决,“在家好好待着,守着灵儿,哪儿也别去,等我……等我抓了药就回来。下午,最迟天黑前,一定回!”
他走到那扇依旧发出刺耳“嘎吱”声的破木门边,脚步却再次停住。他回头,目光越过堂屋的黑暗,投向孙大娘住的主屋方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一会儿……天大亮了,你跟孙大娘言语一声,就说……就说我带着巧儿去县城抓药了,下午就回。烦她……多照应点你和灵儿。灶上要是还有热水,给你倒点……暖暖身子。” 他想起昨夜孙大娘抱着灵儿踱步的佝偻背影,想起她浑浊眼中那深切的忧虑,一股沉甸甸的感激和如同托付性命般的重担,沉沉地压在心头。在这摇摇欲坠的危房里,孙大娘是唯一能依靠的磐石。
翠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千言万语。有对丈夫和孩子路途艰险的揪心担忧,有昨夜残留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恐惧和那锥心刺骨的悔恨,更有一种面对茫茫前路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无助。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她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的全部财产,她看也没看,全部塞进了王书合手里。
“都……都拿着……”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给……给巧儿看病……别……别省着……不够的话……” 后面的话,如同被冰冷的雪块堵在了喉咙深处。不够怎么办?她不知道。去求?去借?在这冰封的柳树屯,谁家又有余粮余钱?昨夜那个金镯子的幻影,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冰冷。
王书合的手猛地一沉,那包带着翠姑指尖残留体温和汗渍的铜钱,硌得他的掌心一阵尖锐的疼痛。这微不足道的重量,此刻却像一座山,压在他的心上,承载着妻女所有的希望和绝望。他紧紧地握住了那个小布包,没有再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将所有的沉重和承诺都咽了下去。他用肩膀顶开那扇沉重、依旧发出刺耳“嘎吱”的破木门。
一股凛冽到极致的寒风,裹挟着密集的雪沫子,如同等待多时的冰瀑,瞬间扑面砸来,灌入他的口鼻,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猛地侧过身,用自己并不宽厚的后背死死挡住风口,将怀里的巧儿严严实实地护住。门外的世界,已被厚厚的积雪彻底重塑。白茫茫一片,纯净得刺眼,也冷酷得无情。院墙低矮的根基几乎被完全掩埋,积雪深得没过了他的小腿肚。他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这冰冷的白色陷阱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需要费力地将腿从深及膝盖的雪中拔出,再深深踩下去,寻找下一个不确定的支点。冰冷的积雪立刻顺着破棉鞋,无孔不入地钻了进去,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
“爹……冷……”怀里的巧儿被这骤然加剧的寒冷和颠簸惊扰,在夹袄里缩了缩,小脸本能地往父亲冰冷的胸膛里埋得更深,发出细弱的、带着委屈的哼唧。
“乖,抱紧爹,爹身上暖和……一会儿……一会儿走起来就不冷了。”王书合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他再次紧了紧胸前捆扎的布带,将女儿护得更加严实,几乎只留出一点呼吸的空间。他深吸一口冰冷到肺腑都刺痛的空气,然后,他埋下头,像一头负重的老牛,义无反顾地扎进了茫茫白幕之中。身后,那扇破败的木门被狂暴的风雪猛地吹撞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彻底隔绝了屋内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微弱的光线,也隔绝了他与妻子、灵儿之间,这短暂而残酷的别离。
通往县城的土路,早已被厚厚的积雪彻底抹平了痕迹。往日熟悉的田埂、沟壑、路边的枯树和界石,全都消失不见,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眩晕的惨白。狂风在空旷的原野上肆意横行,卷起地上松软的积雪,形成一道道旋转升腾如同白色妖魔般的烟柱,呼啸着掠过荒原,发出凄厉的呜咽。王书合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是与大地进行一场殊死的拔河比赛。他需要先将深陷雪中的腿费力地拔出,带起沉重的雪块,然后在身体失去平衡前,迅速地将另一只脚狠狠踩进前方更深、更不可测的雪窝里。他不得不弓着背,尽量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怀里的巧儿遮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雪侵袭。起初,巧儿还会因为寒冷和颠簸而不舒服地哼哼唧唧,小手无意识地揪紧父亲的衣襟。后来,或许是药效起了作用,或许是体力耗尽,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小小的身子,依旧会因为难以忍受的寒冷或身体深处的不适,而时不时地轻微地颤抖一下。每一次轻微的颤抖,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王书合紧绷的心弦上。
走了近两个时辰,王书合感觉自己像是跋涉了一生那么漫长。双脚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如同两块沉重的冰坨,只是机械地向前挪动。手指僵硬麻木,几乎无法弯曲,只能本能地环抱着怀里的女儿。眉毛胡须上结满了白色的冰霜,每一次呼吸都喷出浓重的白雾,瞬间又被寒风撕碎。饥饿和疲惫缠绕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吞噬着他的力气和意志。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和疲惫彻底吞噬时,前方灰暗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县城那同样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土黄色城墙轮廓。那模糊的影子,在风雪中如同海市蜃楼,却瞬间点燃了他心中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
城门口,两个抱着长矛裹着破旧棉袄的兵丁,瑟缩在一个勉强能挡点风的破草棚里。他们像两尊冻僵的雕像,看到这鬼天气居然还有人抱着孩子赶路,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其中一个挥了挥冻得通红的手,像驱赶苍蝇一样,瓮声瓮气地嘟囔了一句:“快滚进去!别挡道!” 连盘问都省了。王书合如蒙大赦,也顾不上道谢,抱着巧儿,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城门洞相对避风的阴影里,贪婪地喘息了几口不那么凛冽的空气,然后再次一头扎进县城同样萧索冰冷的街道。
县城里同样死气沉沉。街面上的积雪被零星的行人和车辙踩压得泥泞不堪,肮脏的雪水混合着黑色的泥土,形成一道道污浊的冰辙。行人稀少,个个缩着脖子,行色匆匆。两旁的店铺大多门窗紧闭,只有少数几家卖杂货或吃食的小铺子,卸下了一两块门板,露出昏暗的灯光,透出一点可怜的人气。王书合顾不上饥肠辘辘,也顾不上冻得快要裂开的脚趾,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求生的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冰滑的街道上跋涉,直奔记忆中南城那家据说颇有名气的“回春堂”。
回春堂的门板只卸下了两扇,昏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在这风雪萧索的清晨显得格外温暖。一股混合着浓郁草药辛香和微弱炭火气息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如同沙漠中的甘泉,瞬间吸引了王书合。他几乎是撞了进去,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坐堂的刘先生是个清瘦矍铄的老者,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戴着一副老旧的铜框眼镜,正就着柜台上那盏同样昏黄的油灯,聚精会神地看一本线装医书。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镜片后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在看到王书合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一身风雪、眉毛胡子上挂满冰霜、脸色青紫、嘴唇干裂地闯进来时,立刻闪过一丝凝重和了然。他连忙放下手中的书。
“先生!求您!求您快看看我闺女!”王书合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路奔波的寒气、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法掩饰的恐惧,“高烧!咳了一宿!喘不上气!喉咙里……像拉风箱一样响!求您救救孩子!” 他语无伦次,几乎要跪下去。
刘先生沉稳地抬手示意他坐下。他绕过柜台,走到王书合面前。没有多余的言语,他先是仔细看了看王书合怀中巧儿露出的那部分小脸——潮红、嘴唇干裂。然后,他动作极其轻柔地解开王书合胸前捆扎的布带,小心翼翼地将巧儿接了过来。巧儿被挪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迷离涣散,小脸依旧烧得通红。刘先生将她抱到诊桌前坐下,就着灯光,先是伸出手指,轻柔地探了探巧儿的额头和脖颈,那热度让他眉头微蹙。他又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巧儿的胸口,凝神细听。那急促而带着尖锐哨鸣的呼吸声,让老先生的脸色更加凝重。他又轻轻翻开巧儿的眼皮看了看,最后示意孩子张嘴,观察了她的舌苔——舌红苔黄腻。
“嗯……”刘先生沉吟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语气沉重,“是受了极重的风寒,邪气束表,肺气郁闭,痰热壅盛于内。看这情形,昨夜烧得厉害吧?喉间痰鸣如拽锯,呼吸急促,此乃痰热闭肺之危候!若再拖延下去,热毒深陷,灼伤肺络,怕是要转成肺痈了!孩子太小,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王书合的心上。
王书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哀求:“先生!求求您!救救孩子!多少钱我都……我……我这就……” 他手忙脚乱地去掏怀里那个沉甸甸的装着全家性命的破布包。
刘先生摆摆手,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对世道艰难的无奈和对稚子无辜的悲悯。“唉……孩子要紧!说这些作甚!快起来!” 他示意王书合起身,然后快步走到那一排排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红漆大药柜前。他动作娴熟,如同行云流水,拉开一个个标注着药名的小抽屉,用一把小巧锃亮的黄铜秤,精准地称量着药材:苦杏仁、前胡、桔梗、生甘草、浙贝母……一边抓药,他一边对王书合解释着:“此方重在清热涤痰,宣通肺气。肺气一通,热退痰消,喘息自平。” 药抓好,用粗糙的黄纸包成三剂。他又转身,从柜台底下一个隐秘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深褐色的小瓷瓶,拔开软木塞,倒出三粒黄豆大小、散发着奇异浓郁药香的黑色药丸。“这是‘至宝丹’,开窍豁痰、清热解毒的急救良药。快,先给孩子含服一粒!能暂缓痰壅气闭之急!”
王书合颤抖着双手,接过那粒小小的、却仿佛重若千斤的黑色药丸。他连忙解开破布包,要把里面所有的铜板都倒出来,堆在柜台上。刘先生却伸出手,坚定地按住了他那双冻得红肿皲裂、布满老茧和泥污的手。老先生的目光扫过王书合脸上深刻的苦难痕迹,又落在他怀里孩子那烧得通红、痛苦蹙眉的小脸上,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温和:“罢了……这数九寒天,大雪封路,谁都不容易。药钱……先记在柜上吧。等来年开春,天暖了,手头宽裕些,再送来不迟。这‘至宝丹’,权当老夫送给孩子的,莫要推辞。快!给孩子喂药!救命要紧!” 那份理解和宽容,如同寒夜中的火种。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王书合的眼眶,酸涩胀痛,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化作一声带着浓重哭腔的、几乎不成调的感激:“谢……谢先生!先生大恩大德!书合……书合……” 他几乎又要跪下去磕头。刘先生连忙绕过柜台,一把扶住他冻得僵硬的手臂:“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快给孩子吃药!莫要耽搁!” 语气焦急而真诚。
王书合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粒带着浓郁药香的黑色小丸,轻轻放进巧儿微微张开的嘴里。巧儿本能地含住,小眉头立刻紧紧皱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小嘴蠕动了一下,似乎想把这苦涩的东西吐出来。王书合紧张地屏住呼吸,用手掌虚虚地托着她的下巴,轻声哄着:“巧儿乖,含着,别吐,吃了药病就好了……” 也许是药丸本身有安神定惊之效,也许是父亲的声音带着魔力,巧儿最终没有吐出来,只是皱着眉头,艰难地含着。过了一会儿,王书合惊喜地发现,女儿那急促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似乎真的稍稍平稳了一些,喉咙里的哨鸣音也减弱了几分。这微小的好转,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让他几乎冻僵的心脏重新感受到了一丝暖意和希望。
离开回春堂,风雪依旧肆虐。王书合将巧儿重新仔细地裹好,捆扎在胸前,又将那三包救命的草药和剩下的两粒至宝丹,如同藏匿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最贴身最温暖的地方。他记挂着“福顺茶馆”的场子,那是全家糊口的指望;更记挂着家中那破败危房里,虚弱憔悴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幼女。看看天色,灰蒙蒙的,已近晌午。他咬紧牙关,顶着刺骨的寒风和扑面而来的雪沫子,抱着精神似乎略有好转的巧儿,步履蹒跚却又坚定地朝着城东的“福顺茶馆”方向赶去。每一步踏在积雪上,都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如同他沉重的心跳。
推开“福顺茶馆”那扇厚重的棉帘子,一股暖意的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这里简直如同温暖的避风港。几个常来的老茶客围坐在屋子中央那个烧得通红的炭火盆边,一边烤着火,一边低声闲聊着,茶碗里冒着袅袅热气。看见王书合抱着孩子、一身风雪冰霜、眉毛胡子都冻成了白色地闯进来,都投来诧异和探寻的目光。
茶馆掌柜赵福顺是个五十出头的矮胖男人,穿着一件厚实的藏青色棉袍。他正坐在柜台后面,眯着眼睛,手指飞快地拨拉着乌木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见王书合这副狼狈模样,尤其是看到他怀里蔫蔫的孩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声音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书合?这……这鬼天气,大雪封门的,你还真跑来了?孩子……孩子这是咋了?病得不轻吧?” 他放下算盘,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
“掌柜的,对不住,实在对不住!”王书合连忙解释,声音嘶哑疲惫,带着深深的歉意和恳求,“孩子……昨夜突发急症,高烧不退,咳喘得厉害,刚……刚从回春堂刘先生那儿抓了药来。您看……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伙计,在后头伙房帮我煎一副?孩子病得急,耽误不得,药得趁热喝,我……我这就拾掇拾掇,准备开书,绝不耽误场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焦急地看着怀里依旧昏沉的巧儿。
赵福顺看了看王书合怀里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又看看他冻得青紫、写满疲惫和焦虑的脸,花白的眉毛下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生意人的考量,但更多的是底层人相濡以沫的同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对世道艰难的无奈:“唉……造孽啊……这大冷天的……行吧行吧!”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挥了挥手,语气也软了下来,“柱子!柱子!死哪去了?快过来!” 他扬声朝通往后厨的布帘子后面喊道。
一个围着油腻发亮、看不出原色围裙的年轻小伙计应声跑了出来,脸上沾着煤灰。 “掌柜的,啥事儿?”
“去!帮王先生把这药煎了!” 赵福顺指了指王书合手里的药包,“仔细着点!三碗水煎成一碗!就在伙房小灶上煎,别耽误前面烧水!孩子等着救命呢!” 他吩咐得很仔细。
“哎!好嘞!” 柱子麻利地接过药包,掀开布帘子,一溜烟跑进了热气腾腾的伙房。
王书合千恩万谢,抱着巧儿跟着柱子进了伙房。伙房里炉火正旺,大铁锅里烧着开水,水汽氤氲,比外面暖和多了。王书合把巧儿小心地放在伙房角落一张堆放杂物的板床上,那里靠近灶膛,散发着暖意。他脱下自己那件破旧的夹袄,仔细地给孩子盖好,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惊喜地发现,或许是回春堂的至宝丹起了效,又或许是这温暖的环境,女儿的额头竟然没有在医馆时摸上去那么烫手了,热度明显退了不少。他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巧儿含了药,又在这暖和的地方,似乎舒服了些,眼皮沉重地合上,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昏昏沉沉地再次睡去,只是偶尔还会因为痰阻而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咳嗽。
安顿好女儿,王书合不敢有丝毫耽搁。他走到水缸边,舀起冰冷的井水,胡乱洗了把冻僵的脸和手,冰冷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却也驱散了一些疲惫。他换上打着补丁的青色长衫,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然后,郑重地抱起他那把磨得油光发亮、琴箱上还沾着昨日泥泞雪水的破三弦琴,深吸一口气,掀开布帘,快步走到了茶馆前面用一架褪色屏风隔开的简陋书台前。
“各位老少爷们!对不住!实在对不住!”王书合团团作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饱含歉意的、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声音因为疲惫和寒冷而有些沙哑,“家里孩子突发急症,折腾了一宿,清早赶去回春堂抓药,耽搁了时辰!让各位久等了!书合这里给各位赔不是了!” 他深深一躬。
“行了行了,王先生,快开书吧!”一个围着火盆的老茶客大声吆喝道,声音洪亮,“这鬼天气,冻得人骨头缝都疼!就等着听你一段书,暖暖耳朵,解解闷呢!” 其他茶客也纷纷附和。
王书合定了定神,将昨夜家中的惊涛骇浪,一路踏雪求医的艰辛,刘先生那雪中送炭的恩情,对家中妻女的揪心牵挂……所有翻江倒海的沉重情绪,全都强行压下,如同将滚烫的熔岩封入冰冷的躯壳。他清了清沙哑干涩的嗓子,手指沉稳地搭上冰冷的琴弦。略一凝神,指尖猛地拨动!
“铮——锵——!”
一串激越悲怆、裂帛穿云般的音符骤然炸响,如同金戈铁马破空而来,瞬间压过了屋外凄厉的风声和屋内炭火的噼啪、茶碗的碰撞!整个茶馆为之一静。
“上回书说到,风波亭上,愁云惨淡!朔风凛冽,吹不散那弥天冤屈!一代忠良岳元帅,身陷囹圄,铁窗寒彻,壮志难酬,空负了这满腔热血,八千里路云和月!”王书合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苍凉、悲愤、沉郁顿挫,字字如铁,句句含血!他今日,将胸中积郁的万般愁苦、对命运不公的滔天愤懑、对妻女生死安危的深深忧虑,尽数倾注、熔铸进了这曲千古悲歌《风波亭》里!说到十二道金牌如催命符,岳飞仰天悲啸“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时,他目眦欲裂,声音哽咽,琴弦铮鸣,如同战马哀嘶;说到奸相秦桧构陷忠良,以“莫须有”三字定下千古奇冤时,他牙关紧咬,指下琴音如裂帛,充满了切齿的恨意;而说到岳母刺字“精忠报国”,元帅抚摸着背上刺青,在狱中写下泣血遗言时,他悲从中来,声音低沉呜咽,琴声如泣如诉,仿佛杜鹃啼血,猿猱哀鸣。台下原本喝茶闲聊、烤火取暖的茶客,渐渐地被这饱蘸血泪的真情演绎所吸引,纷纷放下了茶碗,停止了交谈,屏住了呼吸。小小的茶馆里,一时间只剩下王书合那饱含血泪的说唱、时而激越如惊涛拍岸、时而呜咽如幽泉咽石的三弦琴音,以及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悲怆的故事在流淌。
“……叹只叹!赤胆忠心昭日月,难敌那君王疑、佞臣谗!风波亭上,忠魂断!一缕英魂归九天!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最后一声长叹,如同用尽生命气力的呐喊,带着无尽的悲愤和控诉,在茶馆小小的空间里轰然炸响!琴弦随着这声呐喊,戛然而止!余音在寂静中震颤、回荡,久久不散。王书合垂首而立,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依旧沉浸在那无边的悲愤和身世的共鸣之中,无法自拔。
茶馆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片刻之后,才如同油锅滴入了冷水,猛地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掌声和铜钱砸在书台上的叮当脆响!
“好!好!”
“绝了!王先生今日这段《风波亭》,真真是掏心窝子、掏肝挖肺啊!听得人心里头堵得慌!”
“值了!值了!赏!必须重赏!”
叮叮当当……铜钱如同雨点般抛向书台。有十几个黄澄澄的“当十”大钱,甚至还有一块小小的约莫半钱重的碎银子!那银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温润而珍贵的光芒。
赵福顺也听得心潮起伏,眼圈微红。他亲自端着一个粗糙的木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大碗热气腾腾飘着厚厚油花和翠绿葱花的手擀面条,旁边还有一碗金黄油亮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鸡蛋汤!“书合,辛苦了!不容易!快,趁热吃!暖暖身子!孩子还没醒吧?这鸡蛋汤我一直让柱子温在灶边,等她醒了,喂她点,补补身子。” 他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和和关切。
王书合看着托盘里那足以驱散一身寒气的食物,又看看书台上散落的带着茶客体温的铜钱和那块小小的碎银,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湿热!他连忙深深躬身,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多谢掌柜!多谢……多谢各位老少爷们抬爱!书合……感激不尽!” 他先将书台上的铜钱和那块珍贵的碎银一枚一枚地捡起,小心地用手帕包好,再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那沉甸甸的触感贴着心口,让他心头沉甸甸的,却又涌动着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暖流。然后,他才端起那碗滚烫的面条,也顾不上烫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滚烫的面汤带着浓郁的咸香和暖意,顺着喉咙滑入冰冷的肠胃,如同注入了一股生命的暖流,迅速驱散了四肢百骸积攒的寒气。他冻僵麻木的身体,在这食物的热量下,才一点点复苏,重新感受到了血液的流动。
刚吃完面,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小伙计柱子端着一碗黑乎乎、散发着浓郁苦涩药味的药汁过来了。“王先生,药煎好了,按您的吩咐,三碗水煎成一碗,晾得温乎了,正好能喝。”
王书合连忙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端回伙房。巧儿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还有些迷糊、却明显清亮了许多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灶膛里跳动的橘红色火苗,小脸上虽然依旧带着病容,但那股濒死的灰败之气已消退。王书合心中大喜,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烧竟然退了大半,只剩一点低热,精神头也好了许多,看到父亲进来,还咿呀了一声。
“巧儿乖,真棒!醒了就好。”王书合把女儿抱在怀里,用脸颊蹭了蹭她微凉的小脸,心中充满了对刘先生、赵掌柜的感激。他端起药碗,将碗沿凑到女儿嘴边,温声哄道:“来,把药喝了,喝了药,病就全好了,就能回家找娘和妹妹了。” 药汁散发出浓烈的苦涩气味,巧儿的小脸立刻皱成了苦瓜,本能地扭开头,小手推拒着药碗。
王书合早有准备,极其耐心地哄着,声音温柔得像哄婴儿入睡:“巧儿最勇敢了,是不是?你看,爹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他指了指旁边温着的那碗金黄油亮的鸡蛋汤,“香喷喷的鸡蛋汤!可好喝了!咱们把药喝了,爹就喂你喝鸡蛋汤,好不好?喝一大口!” 他舀起一小勺金黄的蛋花,在巧儿眼前晃了晃,浓郁的蛋香弥漫开来。
也许是鸡蛋汤的诱惑实在难以抗拒,也许是身体确实舒服了些,巧儿皱着小眉头,犹豫了一下。在王书合鼓励的目光下,她终于张开小嘴,皱着眉头,小口小口地,极其艰难地把那碗苦涩无比的药汁都喝了下去。每喝一口,小脸都皱成一团。王书合心疼得不行,赶紧喂她喝了几口温热的带着油香的鸡蛋汤。金黄的蛋花滑进嘴里,温润滑腻,巧儿满足地咂了咂小嘴,小脸上终于露出了病后第一个虚弱的、却如同阳光破云般的笑容。
看着女儿这久违的笑容,王书合心头压着的巨石,终于“轰隆”一声,彻底松动了,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他小心地喂巧儿喝了小半碗鸡蛋汤,看着她精神越来越好,甚至咿咿呀呀地指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跟他说话,小手指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王书合的心情,也像这伙房里的温度,又像屋外终于停歇了片刻的风雪,豁然开朗起来。生活,似乎又透进了一丝光亮。
下午,他又精神抖擞地说了一场书。虽不如上午《风波亭》那般激越悲怆、倾注了全部的生命能量,但也稳健扎实,吐字清晰,情节跌宕起伏,引得茶客们连连叫好。散场时,他又得了不少赏钱,加上上午那块碎银和铜板,他偷偷数了数怀里贴身的口袋——竟有三十七枚铜钱!还有那块小碎银!这简直是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巨款”!足够他们一家支撑好些天,甚至能给翠姑和灵儿买点补身子的东西了!
散场时,天色已近黄昏。王书合揣着沉甸甸、带着体温的铜钱和碎银,抱着精神明显好转、依偎在他怀里玩着他衣襟上那颗磨得发亮的旧扣子的巧儿,向赵福顺和柱子再三道谢告辞。赵福顺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回去吧,路上小心!孩子刚好点,别再冻着了!”
临出门前,王书合特意抱着巧儿,绕到街角一家灯火通明的小点心铺子。温暖的灯光从铺子里透出来,混合着面粉、油脂和糖霜的甜香,在寒冷的傍晚显得格外诱人。铺子门口的案板上,摆放着刚出锅的金黄油亮、如同小元宝般鼓胀可爱的糖糕,上面还沾着晶莹的白芝麻,散发着甜蜜到令人心醉的香气。巧儿的小鼻子立刻嗅到了,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些糖糕,小手指着:“爹……糖……”
王书合看着女儿渴望的眼神,又想起家中憔悴的翠姑、襁褓中的灵儿,还有恩同再造的孙大娘。一股从未有过的、想要分享这微小幸福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咬了咬牙,从怀里仔细数出十五个磨得发亮的铜板,递到柜台后胖乎乎的掌柜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豪气和期盼:“掌柜的,劳驾,来一斤糖糕!要……要刚出锅的!”
“好嘞!刚出锅的糖糕一斤!热乎着呢!”掌柜麻利地用粗糙的油纸包好一斤黄澄澄、软乎乎、散发着甜蜜热气的糖糕,递了过来。
王书合接过那包温热的、甜蜜的负担,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仔细地揣在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用体温护着,生怕被外面的风雪打湿或冻硬了。他仿佛看到了翠姑憔悴的脸上露出的久违笑容,看到孙大娘接过糖糕时嗔怪又带着慈祥的唠叨,看到灵儿那小鼻子闻到甜香时好奇咂嘴的可爱模样……生活的苦难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小小的、甜蜜的暖意和沉甸甸的希望暂时击退了。他甚至破天荒地、不成调地哼起了一段乡间小曲,抱着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咿咿呀呀吃着糖糕的巧儿,再次满怀希望地踏入了风雪弥漫的归途。家的温暖,从未如此清晰地召唤着他。
雪,不知何时又下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地从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空中无声坠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湿冷,迅速覆盖着刚刚被踩出路痕的街巷和荒野。风虽然小了些,但寒意却更加刺骨,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