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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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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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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惊堂》连载

第三十二章 惨绝人寰

王书合把巧儿裹得更严实,只露出一双乌溜溜充满好奇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看着外面这白茫茫的奇异世界。巧儿退了烧,又吃饱了热乎的鸡蛋汤,精神出奇的好,在父亲怀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小手指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兴奋地咿咿呀呀:“爹……花……花……”

“嗯,是雪,下雪了,好看吧?”王书合笑着应道,宠溺地把女儿不安分的小手塞回温暖的夹袄里捂好,“别冻着了。” 脚下的积雪更深了,每一步踩下去都深陷其中,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咯吱……咯吱……”声,积雪几乎没到了他的小腿肚子。归途比来时更加艰难,风雪更大,天色更暗。然而,王书合的心头却像揣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怀里巧儿充满活力的体温,透过层层衣物温暖地传来,驱散了身体的寒冷,更驱散了心头的阴霾;怀里那包温热的象征着甜蜜和慰藉的糖糕,是他带给家中妻女和恩人的礼物;而那沉甸甸地贴在胸口的铜钱和碎银,则是未来几天、甚至更久一点安稳生活的保障。

“巧儿,快到家了,”他低下头,用冻得发僵、带着胡茬的脸颊,爱怜地蹭了蹭女儿同样冰凉却柔软的小脸蛋,声音里充满了温柔,“娘和妹妹,还有孙奶奶,都在家等着我们呢。爹给你们买了糖糕,可甜可香了,回去给娘和妹妹尝尝,也给孙奶奶尝尝……” 家的轮廓,仿佛已在风雪中清晰可见。

巧儿似乎听懂了“家”和“糖糕”这两个充满魔力的词,小脸上也绽开无忧无虑的笑容,脆生生地口齿不清地学舌:“糖……家……”

风雪茫茫,天色如同泼墨,迅速暗沉下来。当柳树屯那熟悉的、被厚厚积雪彻底覆盖、如同白色坟冢般的轮廓,终于在灰暗的视野里影影绰绰地出现时,王书合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脚下也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村口那棵标志性的歪脖子老槐树,虬结的枝桠都被积雪压得弯下了腰,像一个不堪重负的垂暮老人。

然而,越靠近孙大娘家所在的那个熟悉的小院方向,王书合心头那点轻松、温暖和急切的期盼,却像被这漫天风雪一下子吹散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悄然从脚底升起,缠绕上他的心脏。

太安静了。

死寂。

没有一丝炊烟从烟囱里冒出,在灰暗的天空下消散。没有半点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驱散这浓重的暮色。甚至连往日总能听到的几声零星的鸡鸣犬吠,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小院,连同周围的几户人家,都笼罩在一片令人深沉的雪幕和迅速降临的黑暗之中,像一个巨大的的坟冢,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只有寒风刮过光秃秃树枝时发出的如同鬼哭般的呜咽,以及积雪不堪重负从高处簌簌滑落的声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王书合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他抱着巧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熟悉的院门前。那扇简陋的木栅栏门半掩着,被厚厚的积雪堵住了一半,歪斜地耷拉着。院子里积雪很深,白茫茫一片,平整得如同新铺的白色绒毯,上面……没有任何脚印!没有任何活物走过的痕迹!一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费力地用肩膀顶开被积雪卡住的栅栏门,咯吱作响的木门摩擦声格外刺耳。他踏进院子,急切地看向西厢房,那是他们一家四口的家。

眼前的景象,让王书合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大脑一片空白。

那间本就摇摇欲坠、发出过无数次呻吟的西厢房竟然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巨大的、狰狞的、由断裂的土墙、扭曲变形的黑色房梁、破碎的茅草、散落的家具碎片和厚厚的积雪堆成的废墟!像一个被天外巨锤狠狠砸落、又被狂暴巨兽肆意践踏蹂躏后留下的残骸,突兀地、沉默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矗立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废墟的轮廓在浓重的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恐怖,只有几根断裂的粗大的黑色房梁和檩条,像刺向天空的黑色长矛,狰狞地戳出积雪表面,倔强地指向灰暗的天空,无声地诉说着毁灭的瞬间。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风声,雪落声,巧儿咿咿呀呀的声音……全都听不见了。王书合只听到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被一柄万钧重锤狠狠砸在了天灵盖上!眼前瞬间一黑,金星乱冒,脚下像踩在了棉花上,虚浮发软,一个趔趄,抱着巧儿差点一头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翠……翠姑——”一声完全变了调嘶哑尖锐得仿佛不是他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带着撕裂灵魂般恐惧和绝望的呼喊,猛地冲破了他的胸膛,在死寂的雪夜里如同惊雷般炸开!

“灵儿!”

“孙大娘!”

他抱着巧儿,像一头发了疯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狂吼着扑向那片如同坟墓般的废墟!深及大腿的厚重积雪如同粘稠的泥沼,死死阻碍着他,他几乎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向前扑去!冰冷的雪疯狂地灌满了他的裤腿、袖口、衣领,刺骨的寒意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只有灭顶的恐惧和绝望在燃烧!他冲到废墟边缘,目之所及,只有断壁残垣、破碎的瓦罐、折断的桌椅、散乱的茅草和厚厚的积雪。

“翠姑!灵儿!你们在哪?!应我一声啊!孙大娘!”王书合的声音彻底变了形,带着哭腔,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嚎叫,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一遍又一遍,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惨烈到了极致。他的呼喊在空旷死寂的雪野里回荡着,却又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无助,瞬间就被呼啸的风雪无情地吞噬、淹没。

没有回应。

只有风雪的呜咽,如同天地间最悲凉的挽歌。

怀里的巧儿被父亲凄厉绝望的喊叫和剧烈的动作吓坏了,“哇” 的一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充满恐惧的嚎啕大哭!小胳膊死死地用尽全力搂住王书合的脖子,小小的身体因为惊吓而剧烈地颤抖着。

女儿的哭声猛地刺破了王书合濒临崩溃的神经。他猛地想起什么,揣着哭闹不止的巧儿,跌跌撞撞冲向孙大娘住的堂屋。堂屋的门窗紧紧关闭着,同样没有透出半点灯光。他冲到门前,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拍打着那扇冰冷的木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最后的、微弱的祈求:“孙大娘!孙大娘!开门啊!是我!书合!我回来了!孙大娘!您应我一声!求您了!开门啊!”

门内,依旧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没有任何回应,没有任何声息。只有他拍打门板的“砰砰”声在风雪中空洞地回响。

一种冰冷彻骨的绝望,如同这漫天席卷的暴风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冻结!他揣着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巧儿,像个在暴风雪中迷失了方向、被世界遗弃的孩子,茫然无措地站在冰冷的雪地里。他望着那片吞噬了他所有希望、所有亲人、所有温暖的巨大废墟,又看看同样死寂无声的堂屋,巨大的恐惧和无法言喻的悲痛像两只冰冷而巨大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和心脏,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无法感知这冰冷的世界。

天,真的塌了!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化为一片冰冷的废墟!

巧儿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打破了柳树屯这死寂雪夜的平静,惊动了左邻右舍。

先是隔壁赵家的院子里,亮起了一豆微弱的油灯光。一个苍老而沙哑、带着浓浓睡意和惊疑的声音颤巍巍地传来:“谁……谁啊?大半夜的……嚎啥呢?出啥事了?”

接着,对面李家的院子里也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和男人粗声粗气的询问。“咋回事?谁家孩子哭这么凶?”

很快,几个穿着臃肿棉袄、挑着昏暗灯笼或提着马灯的村民,循着那凄厉的哭声和疯狂的拍门声,惊疑不定地聚拢到了孙大娘家的院门口。昏黄摇曳的光晕在漫天风雪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模糊的光亮,首先照亮了王书合那张因极度恐惧、绝望而彻底扭曲变形、涕泪横流、糊满了雪水的脸!照亮了他怀里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憋得青紫的巧儿!更照亮了院中那片如同噩梦般触目惊心的废墟!

“老天爷啊!这……这房子……房子咋塌了?!”一个提着灯笼的老汉失声惊呼,声音充满了骇然。

“孙大娘呢?!王先生他媳妇和孩子呢?都……都在里头?!”另一个村民的声音带着颤抖。

“快!快进去看看!还愣着干啥!”有人焦急地喊道。

“书合!书合!这……这是咋回事?!人……人都在里面?!”住在隔壁的赵老汉认出了状若疯魔的王书合,惊骇欲绝地冲进院子,一把抓住王书合冰冷僵硬的胳膊,急切地问道。

村民们的惊呼和询问像炸雷一样在王书合耳边响起,却无法穿透他脑海中那一片轰鸣的绝望和空白。他突然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猛地反手死死抓住赵老汉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将老人的骨头捏碎!他双目赤红,眼球布满血丝,语无伦次地嘶吼着:“赵……赵叔!房子……塌了!全塌了!翠姑……灵儿……孙大娘……都……都在里面!叫不应……怎么叫都不应啊!求求你们!救救她们!挖……快挖开啊!快挖!” 他“噗通”一声,抱着巧儿跪倒在了冰冷的雪地里,额头重重地磕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众人看着眼前这片废墟和厚厚的积雪,再看看状若疯癫、跪地哀求的王书合和他怀里那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露出了巨大的震惊和深切的同情。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冰冷气息。

“都别他娘的愣着了!快!回家抄家伙!”赵老汉是村里有些威望的老人,此刻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第一个镇定下来,嘶哑着嗓子,用尽力气朝围拢过来的村民吼道,声音在风雪中传开,“铁锹!镐头!锄头!麻绳!有灯笼马灯的都点上!照亮!柱子!柱子死哪去了?快去里正王保长家报信!就说孙大娘家房子塌了!埋人了!快!二狗!去喊你爹!还有栓子、铁牛几个力气大的后生!带上家伙什!快!快啊!” 他的声音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变调。

人群立刻像炸开了锅,慌乱却迅速地行动起来。死寂的柳树屯被彻底惊醒了!一盏盏灯火从各个黑暗的院落里次第亮起,如同黑夜中绝望的眼睛,然后汇聚成一条微弱却坚定的光流,在风雪中摇曳着,艰难地向孙大娘家的废墟涌来。沉重的脚步声,铁器碰撞发出的“叮当”声,焦急的呼喊声,压抑的议论声,女人孩子的哭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打破了雪夜的死寂,也带来了生的喧闹和死的沉重。

很快,十几个闻讯赶来的青壮年男人,带着铁锹、镐头、锄头,甚至还有临时卸下来的门板,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现场。里正王保长也披着一件旧棉袄,提着一盏防风的马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赶来。当他看到院中那片巨大的废墟时,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书合,书合!你先抱着孩子,去……去我家屋里待着,暖和暖和,别冻坏了孩子!”赵老汉的老伴,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此刻却满脸泪痕,她挤进人群,抹着眼泪,伸手想把王书合和哭得快要窒息的巧儿从冰冷的雪地里拉起来。她知道废墟下意味着什么,那景象对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来说太过残酷,她不忍心让他亲眼目睹。

“不!我不走!”王书合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甩开赵老太太的手,双目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声音嘶哑却异常执拗,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我要在这!我要看着!我要……我要找她们!我要亲手把她们挖出来!” 他不由分说地将哭得快要背过气、小身子不断抽搐的巧儿,强行塞进赵老太太怀里,“婶子!求您……照看巧儿!看好她!” 说完,他猛地转身,像一道离弦的箭,滚着爬着扑向废墟,然后,如同疯魔附体般,发疯似的用双手去扒厚厚的积雪,动作毫无章法,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愤怒,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将双手插入厚厚的积雪和瓦砾之中!雪块、泥土、碎草、木屑四处飞溅!

“翠姑——!灵儿——!你们等着!爹来了!我来了!我这就挖你们出来!你们别怕!别怕啊——!”他一边疯狂地挖着,一边发出野兽般凄厉的嚎叫,泪水混合着汗水、雪水,在他布满泥污的脸上肆意横流,形成一道道污浊的沟壑。那嚎叫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绝望和最后一丝渺茫的祈求。

众人看着他那近乎癫狂的样子,无不同情落泪,唏嘘不已。里正王保长沉重地叹了口气,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嘶哑着嗓子开始指挥:“都搭把手!快!小心点!别伤着下面的人!先清雪!从边上开始挖!注意听动静!万一……万一老天开眼,还有活气呢!” 尽管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在这严寒的雪夜,被埋在倒塌的房屋废墟下这么久,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但没有人说出口,只是默默地挥动工具。

七八个青壮年汉子立刻在王书合周围散开,形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沉重的铁镐高高抡起,狠狠砸在冻得硬邦邦的积雪和土块上,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哐!哐!”巨响;铁锹铲雪的“嚓嚓”声不绝于耳;沉重的喘息声、风雪呼啸声、远处巧儿隐约传来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昏黄摇曳的灯光在凛冽的寒风中艰难地维持着光亮,将挖掘者们扭曲变形的、如同鬼魅般的巨大影子,投射在惨白的雪地和狰狞的废墟断面上。整个场面,笼罩在一种诡异、悲怆、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之中。

雪被一层层费力地铲开,露出了下面更加混杂、更加触目惊心的废墟真容:断裂的巨大土坯墙块,破碎的瓦罐陶片,折断的桌椅腿,被压扁的破筐,散落得到处都是的茅草,扯碎的破布……每挖开一层,王书合的心就沉下去一分,绝望的冰冷就加深一寸。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指甲在挖冻土和搬动碎块时早已翻裂,渗出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冰冷的泥土和雪块,他却浑然不觉。嘴里依旧不停地嘶喊着妻女和孙大娘的名字,声音已经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血沫。

时间在沉重的挖掘声中一点点流逝。暮色彻底被浓重的黑夜吞噬,只有灯笼和油灯的光晕在风雪中顽强地摇曳,照亮这方寸之地。就在众人心头越来越沉重、希望之火即将彻底熄灭之际,一个正在东边角落奋力挖掘的年轻后生突然停下手,发出一声带着惊疑和恐惧的呼喊:“这……这里!这里有东西!是……是炕沿!炕沿的木头!”

王书合像被一道电流狠狠击中,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那是他们土炕的位置,是翠姑和灵儿昨夜躺卧的地方!他直接跪倒在冰冷的瓦砾堆上,不顾一切地用手去扒拉那厚厚的、混杂着泥土、碎草和积雪的覆盖物!冰冷刺骨的雪和冻土如同刀片般割裂着他早已鲜血淋漓的手指,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毫无感觉!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挖!快挖!

“翠姑!灵儿!你们在下面吗?应我一声啊!应爹一声!求你们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最后一丝渺茫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祈求。泪水混合着血水,滴落在冰冷的废墟上。

随着他和其他几个闻声赶来的汉子一起奋力挖掘,炕沿附近的积雪和碎块被迅速清理开。突然,一床被压得严重变形、沾满了黑灰色泥土和肮脏雪水的蓝色棉被的一角,刺眼地露了出来!那熟悉的颜色和花纹,像一道闪电劈中了王书合!那是翠姑和灵儿盖的被子!

王书合的心跳骤然停止。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如同冰与火在他胸腔里疯狂交织!他颤抖着双手,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和恐惧,猛地掀开了覆盖在上面的最后一块沉重的、带着大团茅草的断裂土坯!

几盏灯笼和马灯的光线,瞬间汇聚,猛地照亮了废墟下那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空气凝固了,声音消失了,连风雪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王书合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喊,所有的思维,所有的希望和绝望,都停滞了。他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石像,僵硬地跪在冰冷的雪泥和瓦砾之中,眼睛死死地盯着坑底那令人灵魂颤栗的景象,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无法接受的现实和灭顶的悲痛而急剧放大、收缩、再放大……最终失去了所有焦距,只剩下空洞和死寂。

坑底,是三个被厚厚的灰土、雪水和暗红色粘稠凝固物覆盖、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面目的人形。她们以一种极其惨烈、极其震撼、又极其悲壮的姿态,紧紧挨在一起,仿佛在生命最后的瞬间,依旧在用身体进行着无声的守护与告别。

最靠近炕沿的,是孙大娘。她佝偻的身体被一根粗大无比的黑色主梁,死死地压住了整个胸腹位置。那里已经完全塌陷下去,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扁平状。她灰白散乱的头发沾满了泥土和暗褐色的血痂,凌乱地贴在脸上、脖颈上。她那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上,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所能呈现的最极致的惊骇、痛苦和一种拼尽全力的、近乎狰狞的守护姿态!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要凸出眼眶,无神地、空洞地仰望着上方无尽的黑暗和飘落的雪花,仿佛在无声地质问苍天!她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发出最后的呼喊。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顽强地、竭尽全力地向前伸着,五指张开,指尖深深抠进了冰冷的冻土里,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扭曲变形、皮开肉绽!鲜血,从她身下、口鼻处渗出,早已凝固冻结,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墨汁般的暗褐色,与泥土和雪水混合在一起。她伸出的手臂所指的方向,是她用尽最后一丝生命想要护住的人。

在孙大娘竭力伸出的手臂前方,是她至死都想保护的翠姑。

翠姑侧卧着,蜷缩着身体,将包裹在同样沾满污秽的蓝花襁褓里的灵儿,紧紧地、密不透风地护在自己的怀里。她用整个纤弱的后背和头颅,死死地、如同磐石般抵住了上方压下来的沉重土块、断裂的椽子和杂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废墟之下,硬生生撑起了一个极其狭小、极其脆弱的庇护空间。一根尖锐的、断裂的椽子,如同恶魔的獠牙,从上方斜插下来,无情地穿透了她单薄的肩膀,深深扎入下方的泥土之中!她的脸深深埋在灵儿小小的襁褓上,看不到表情,只有散乱纠结、沾满泥土、雪水和暗红血污的头发,如同海草般覆盖着。而她的双臂,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角度,如同铁箍般环抱着怀里的襁褓,十指深陷在襁褓的布料里,指甲翻裂,仿佛已经与那小小的身体彻底融为一体,至死也不曾松开分毫!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也最伟大的守护,用生命筑起的最后屏障!

被护在最里面,母亲用生命换来的狭小空间里的,是灵儿……那小小的蓝色碎花襁褓已经被巨大的压力挤压得严重变形、扁塌。襁褓的一角被掀开,露出一张同样覆盖着灰土和暗红色凝固物的小脸。那张刚满月、本该是粉嫩娇柔、充满无限生机的小脸,此刻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紫色。眼睛紧紧地闭着,长长的、如同小扇子般的睫毛上,沾满了灰土和细小的冰晶。小小的嘴巴微微张开着,似乎想吸吮,想哭泣,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属于生命的声音。她的整个小身体,都被母亲用生命筑起的屏障和上方沉重的、冰冷的废墟,死死地禁锢着、挤压着……所有生命的痕迹、所有的温暖,都已被这无情的冰雪和瓦砾彻底夺走,只剩下冰冷、僵硬和一碰即碎的脆弱。

惨绝人寰!

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狱深处最恐怖的画卷被强行撕开,带着毁灭性的视觉冲击力和灵魂震颤力,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瞬间烙印在了王书合的视网膜上,直刺他灵魂的最深处!所有关于“生还”的渺茫希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齑粉!

“呃……呃……”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如同破旧风箱强行抽动般的、短促而沙哑的嗬嗬声。王书合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像一片在十二级狂风中即将彻底碎裂的枯叶,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动。他张大了嘴,似乎想发出声音,想哭,想喊,想质问这无情的老天爷为何如此残忍!但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悲痛像一只无形的、冰冷无比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堵住了他的胸腔,让他无法呼吸,无法发出任何属于人类的声音!

只有泪水,如同决堤的熔岩,汹涌地、无声地奔流而出!滚烫的泪水冲刷着他脸上混合的泥土、雪水、汗水和血痕,却带不走半分痛楚。他死死地盯着坑底那三具紧紧挨在一起的冰冷僵硬的躯体,看着孙大娘那只至死前伸、想要保护她们的手,看着翠姑那至死护住孩子、宁折不弯的悲壮背影,看着灵儿那毫无生气、如同破碎瓷娃娃般的小脸……

世界,彻底崩塌了。所有的声音——风雪的凄厉呼啸,村民的惊呼抽泣,里正的嘶哑指挥,铁锹镐头的碰撞声,巧儿在远处撕心裂肺的哭声——全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无边的、死寂的、冰冷的黑暗和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深渊,将他彻底吞没、撕碎。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腥味的、暗红色的液体,猛地从王书合口中狂喷而出!如同血色的喷泉,溅射在面前冰冷的雪地和混杂着亲人血迹的冻土上,瞬间洇开一片刺目惊心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暗红花朵!他眼前骤然一黑,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身体直挺挺地向前栽倒,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废墟之上,脸深深地埋进了混杂着泥土、雪水、瓦砾和至亲鲜血的污秽之中,彻底失去了所有知觉。意识坠入无边黑暗前,最后感知到的,是村民们的惊呼和一片混乱的手忙脚乱。

……

王书合不知道自己在那片冰冷粘稠的、没有尽头的黑暗中沉浮了多久。意识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色泥沼中挣扎,时而能捕捉到一些遥远模糊、如同隔世的声音碎片: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沉重得如同叹息的呼吸声,铁器挖掘冻土的闷响,木头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但更多的,是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每一次意识试图挣扎着浮出水面,想要醒来,那废墟下的恐怖景象——孙大娘前伸的手,翠姑护住灵儿的背影,灵儿青紫的小脸——就如同最凶恶狰狞的梦魇,瞬间攫住他的心脏,将他重新拖入那绝望的、冰冷的深渊,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再次艰难地、如同推开千斤巨石般睁开沉重的眼皮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土炕上。身下是硬邦邦带着毛刺的苇席,硌得骨头生疼,身上盖着一床旧棉被。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墙角一张破旧的小木桌上,一盏小小的、火苗如豆的油灯在顽强地跳跃着,映照着简陋土墙上斑驳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辛辣和某种苦涩草药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寒冷依旧无孔不入。

“爹……爹……呜……”一个细弱沙哑、带着无尽委屈、恐惧和依赖的哭声,如同游丝般在耳边响起,穿透了意识的混沌。

王书合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转动着酸涩刺痛的眼珠。他看到巧儿小小的身影就蜷缩在自己身边,小脸上满是干涸的泪痕和新的泪水,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两个熟透的桃子。她的小手紧紧地、用尽全力抓着他胸前那件破棉袄的衣襟,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看到父亲终于睁开了眼睛,巧儿哭得更凶了,小身子一抽一抽地,上气不接下气:“爹……怕……” 她似乎已经懵懂地意识到了什么,巨大的恐惧和失去亲人的悲伤笼罩着这个不到两岁的孩子。

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了王书合麻木的心脏,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瞬间彻底清醒! 废墟!坍塌!孙大娘!翠姑!灵儿!那惨绝人寰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清晰地残忍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痛楚瞬间席卷全身!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的凄厉惨嚎,猛地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不顾身体的虚弱和眩晕,一把将巧儿紧紧地搂进怀里!仿佛要将她小小的、颤抖的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融为一体!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奔流,混合着巧儿冰凉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彼此单薄而肮脏的衣衫。父女俩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无尽的绝望。

“书合,书合!你醒了?别这样!快别这样!吓着孩子了!” 赵老汉焦急而心疼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和老伴,还有里正王保长,都守在昏暗的屋子里。赵老太太正用袖子抹着眼泪,手里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汤水,显然是刚熬好的。

王书合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站在炕边的里正王保长。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带血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最后一丝不敢触碰的祈求:“保……保长……她们……她们……” 他问不下去了,那个答案,他不敢听,却又必须知道。

王保长沉重地,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般叹了口气,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深切的悲悯、无奈和一种面对巨大灾难时的无力感。他避开了王书合那如同濒死之人般绝望的目光,低下头,声音低沉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书合……节哀。人……已经都……挖出来了。孙大娘,你媳妇翠姑,还有……小灵儿……都没了。房子塌得太狠,太突然了……那大梁和土墙……直接就……唉,造孽啊!真是造孽!” 老人浑浊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村里……大家伙东拼西凑,凑了点钱……置办了三口薄皮杨木棺材……眼下……停在后头赵家那间空着的柴房里。后事……你看怎么个章程?这冰天雪地的,土冻得比石头还硬,刨都刨不动……只能先浅葬,堆个坟头……等来年开春天暖和了,土化了冻,再……再好好安葬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现实的无奈。

“棺……棺材……”王书合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冰冷刺骨的字眼,眼神空洞地望向油灯那跳跃的、昏黄的火苗,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这具残破的躯壳。他的翠姑,他那刀子嘴豆腐心的媳妇;他的灵儿,那刚满月、还没学会叫爹的幼女;还有孙大娘,那个待他如亲子、操劳他婚丧嫁娶、生儿育女的房东大娘……她们都躺在那冰冷、漆黑、散发着新木头和劣质油漆味的木头盒子里了?再也……见不到了?再也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了?巨大的不真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赵老汉也抹了把脸,接口道,声音带着哽咽:“书合,事已至此……你得挺住啊!为了巧儿!巧儿还这么小,往后……全靠你了!你昏过去后,大家伙帮着……帮着把人抬出来,用干净布,打了点井水……简单擦洗了一下身子,换上了……换上了干净衣裳。翠姑和孩子……” 老汉的声音哽住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带着更深的悲痛继续道,“是孙大娘护着的!孙大娘她……她老人家,到死都伸着手,想护着她们娘俩啊!她……她是把你们一家,当成了自己的亲骨肉啊!” 孙大娘最后那伸出的手,那凝固的守护姿态,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王书合眼前。

一股比失去妻女更复杂、更沉重、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悲痛和铺天盖地的愧疚,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巧儿那小小的、带着奶腥气和泪水的肩窝里,压抑的、如同闷雷般的痛哭声从他剧烈颤抖的身体深处爆发出来!那哭声沉闷、绝望,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无尽的、无法偿还的悔恨!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大娘……翠姑……灵儿……是我害了你们……是我没用……是我没让你们住上好房子……是我……”他语无伦次地哭嚎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泪。

接下来的两天,对王书合来说,如同在无间地狱里承受着最残酷的凌迟。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麻木的疼痛和无边的黑暗。

在赵老汉夫妇和几个热心村民的全力操持下,丧事简单、仓促得近乎潦草,充满了苦难的痕迹。三口薄皮杨木棺材,并排停放在赵家那间冰冷透风、堆放着杂物的空柴房里。棺木粗糙,木板缝隙很大,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新木味道和劣质油漆的刺鼻气味。微弱的油灯光下,棺材的影子在土墙上摇曳,如同巨大的棺椁。

孙大娘躺在中间那口稍大一点的棺材里。她换上了一身簇新的、浆洗得发硬、颜色过于鲜艳的蓝色寿衣,是村里几个老太太连夜含着眼泪赶制出来的。她脸上的血污和泥土被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擦洗干净,露出了布满皱纹却依旧慈祥的轮廓。那双至死未能瞑目的眼睛,被轻轻地合上了。但眉头依旧紧锁着,仿佛还凝聚着生命最后一刻那未尽的担忧和守护的执念。她的双手,被并拢放在胸前。那只曾经向前伸出的、想要护住翠姑和灵儿的右手,此刻也被费力地摆放成蜷曲的姿态,只是那扭曲变形的指关节和翻裂的指甲,无声地诉说着那一刻的惨烈与力量。她的神态,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睡得太过沉重,带着未了的心事。

翠姑躺在左边一口稍小些的棺材里。同样被仔细地擦洗过身体,换上了一身半新的、洗得发白的靛青色细布夹袄——正是她昨夜收拾包袱时,准备带走的那件她最体面的衣服。她的头发被村里的妇人仔细地梳理整齐,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了苍白清秀却毫无生气的面容。只是那眉宇间深深的疲惫、愁苦和一丝难以化解的忧郁,至死也未能散去。她身体侧卧的姿势无法完全改变,因为那根穿透肩膀的椽子和僵硬的守护姿态,依旧保持着最后护住灵儿的姿态,双臂僵硬地环在身前,仿佛怀中还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她的眼睛也合上了,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只是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只是这睡眠太过漫长,永无苏醒之日。

最小的灵儿,被包裹在一床干净的、小小的白色粗布襁褓里,放在一口小小的、薄得可怜、几乎不能称之为棺材、更像是一个粗糙木匣子的容器里,紧挨着母亲的棺木。她的小脸也被擦拭干净,青紫色褪去了一些,显露出原本应有的婴儿轮廓,但依旧冰冷僵硬,小小的嘴巴微张着,像一朵在寒风中未曾绽放便已凋零的花苞,永远定格在了生命的起点。她的存在,是如此微小,却又如此沉重。

王书合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头人,被赵老汉搀扶着,在冰冷的地上,对着三具棺木麻木地磕头、烧纸。他看着棺木中那三张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巨大的不真实感和撕心裂肺的疼痛反复撕扯着他。他无法相信,仅仅一天之前,她们还活生生地存在于他的世界里。那个会唠叨他、会偷偷攒下几个铜板、会为女儿的病揪心落泪、会为了一点点渺茫的希望而动摇挣扎的妻子;那个刚满月、只会用哭声表达需求、连“娘”都还不会叫的、如同小猫般依赖他的女儿;那个总是皱着眉头、嘴里骂着“造孽”,却在他们最困顿时收留他们、像母亲一样操持一切、默默守护的房东大娘……此刻,都变成了冰冷的、躺在粗糙棺材里的躯体。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他跪在冰冷刺骨的地上,机械地烧着粗糙廉价的黄纸。跳跃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火光,映照着他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燃烧的纸钱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化作一缕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盘旋上升,最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巧儿被他用布带捆在背上,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伤氛围,不再大声哭闹,只是把小脸紧紧贴在父亲冰冷的后颈上,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微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抽噎。小小的身体随着父亲的跪拜而微微晃动。

下葬那天,雪依旧未停。天色阴沉得如同巨大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寒风卷着细密的雪粒,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脸上、身上,生疼。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寒意。

在村后一片背风的荒坡上,几个汉子轮流抡着沉重的镐头,口中呼着白气,费力地刨开冻得坚硬如铁、火星四溅的土层。镐头砸下去,只能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发出沉闷的“梆梆”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挖出了三个浅浅的、如同狗刨般的土坑。没有送葬的唢呐吹奏那悲凉的曲调,没有女人家呼天抢地的哭嚎,除了王书合压抑不住的呜咽,只有风雪凄厉的如同鬼哭般的呼啸,在为这悲惨的葬礼奏响哀乐。

三口薄棺被粗糙的麻绳捆绑着,由几个汉子抬着,缓缓放入那冰冷刺骨的土坑中。当第一锹混杂着坚硬雪块的冻土,带着沉闷的“咚!”一声,重重砸在孙大娘那口稍大棺木的盖板上时,王书合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陷入疯狂的野兽,猛地挣脱了搀扶他的赵老汉,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号,扑倒在孙大娘的坟坑边!

“大娘——!”这声呼喊,仿佛用尽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带着泣血的悲恸和滔天的悔恨,撕裂了风雪!“是我害了您啊!书合对不起您!对不起您啊——!” 他用额头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发出“砰砰”的闷响!额头上瞬间红肿破皮,渗出血丝!“您待我如亲子……操劳我的婚事……看着巧儿出生……又接生灵儿……在这破屋里,您就是我的亲娘啊!可我……可我给了您什么?!我连个安稳的住处都给不了您!连片遮风挡雨的瓦都没能给您挣来!最后……最后还连累您……在替我照看她们娘俩的时候……遭了这……这灭顶之灾!大娘!我的娘啊——!书合不孝!书合该死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字字血泪,额头上的血和泪水混合着泥土,糊了一脸。那哭声中的悔恨、自责、对孙大娘如母亲般深沉的孺慕和无法偿还的如山恩情,让在场所有村民无不潸然泪下,几个老人也忍不住背过身去,肩膀耸动。

接着,他又连滚爬地扑到翠姑的坟坑边。看着那口小小的棺材被黄土一点点掩埋,巨大的悲痛和另一种更复杂、更尖锐的情绪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翠姑……翠姑……是我没用!是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吃苦受罪!住这破屋!挨饿受冻!担惊受怕!受尽白眼!昨夜……昨夜你该走的!你该听那张福贵的!跟着他去矿上!不管那地方是龙潭还是虎穴,不管将来是福是祸……是给人当牛做马还是……还是别的什么……至少……至少你不会死!不会和灵儿一起……被活活埋在这冰天雪地里啊!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这没用的穷骨头!死要面子活受罪!守着这把破琴!守着这点不值钱的穷酸气!我害了你!害了灵儿!我该死!该死的是我啊——!” 他发疯般地捶打着冰冷的冻土,指甲完全翻裂开来,鲜血淋漓,混合着泥土和雪水,染红了身下的土地。仿佛要将这无法承受的痛苦和锥心的悔恨,通过这自残的方式,尽数宣泄出来。巧儿在他背上,被父亲的癫狂和凄厉的哭声吓得再次哇哇大哭起来,小手死死地揪着他的头发,仿佛害怕父亲也会离她而去。

最后,当那装着灵儿的薄木匣子被黄土彻底掩埋,堆起一个小小的、几乎瞬间就被风雪覆盖看不出痕迹的可怜坟包时,王书合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哭嚎、所有的愤怒,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了。他停止了哭喊,停止了捶打,只是呆呆地、如同被钉在了原地般,直挺挺地跪在三个新垒起的黄土坟包前。左边是孙大娘,中间是翠姑,右边是灵儿。三堆黄土,在越来越急的风雪中沉默着,无言地诉说着生命的终结。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三个坟包,任由越来越大的风雪无情地吹打着他单薄破旧、早已被雪水浸透的棉衣,吹打着他沾满血污泪水泥污的脸颊。脸上的泪水混着血水,迅速冻成了冰凌。巧儿的哭声也渐渐微弱,变成了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抽噎,小脑袋无力地耷拉在父亲瘦削的肩上,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颤抖。

村民们默默地填土,堆起坟头,插上简陋的木牌。孙大娘和翠姑的牌子上,用烧焦的木炭勉强写上了名字。而灵儿的坟前,只有一块光秃秃的、什么也没写的小木片。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悲凉到骨髓里的氛围之中。风雪如同送葬的白色纸钱,漫天飞舞,无情地抽打着这片新坟,也抽打着跪在坟前仿佛灵魂已被一同埋葬的王书合,和他背上那个懵懂无知,却已永远失去了母亲、妹妹和慈祥奶奶的幼女。天地一片苍茫,唯有风雪呜咽,坟冢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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