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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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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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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惊堂》连载

第二十七章 琴头布娃娃

日子像村口那架破旧的水车,吱吱扭扭,沉重又缓慢地转着。离灵儿出生那场生死劫,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冰雪早已化尽,渗进柳树屯贫瘠的土地里,留下的是泥泞和挥之不去的潮冷。王书合那半间泥坯房,依旧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草药熬煮的浓烈苦涩顽强地钻入每一寸墙壁和茅草,试图掩盖,却终究无法完全驱散那夜残留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空气总是湿漉漉的,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霉味和土腥气。

翠姑躺在炕上,身下垫着王书合能找到的最厚的破棉絮和草垫,可那土炕的寒气还是丝丝缕缕地透上来。她的脸色不再是生产当夜的惨白如纸,却透着一股蜡黄,眼下的青黑淡了些,但眼窝依旧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没什么血色。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费力,胸口起伏微弱。她醒着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睁开眼,眼神也是涣散的,茫然地望着低矮的、被油烟熏得发黑的茅草屋顶,或是费力地转动眼珠,寻找着身边襁褓里的小女儿灵儿。

灵儿也顽强地活了下来,但瘦弱得像只刚离巢、羽毛未丰的小雀。小小的身体裹在用旧衣服改成的襁褓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她胃口很小,翠姑那稀薄得像米汤水的奶水,她常常吸吮不了几口就累得睡着了,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哭声也细弱,像刚出生的小猫,带着一种气力不足的委屈。翠姑清醒时,挣扎着侧身给她喂奶,每一次都牵扯着身下的伤口,疼得她眉头紧锁,冷汗涔涔,喂不了几口就不得不停下喘息。

“唉,这丫头,命是捡回来了,可这身子骨……”房东孙大娘端着半碗刚熬好的、黑乎乎的草药汤,坐到炕沿边,小心翼翼地吹着热气。她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看着翠姑蜡黄的脸,又看看襁褓里瘦小的灵儿。“书合家的,趁热喝两口,好歹提提气。”

翠姑微微睁开眼,眼神疲惫地看向孙大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她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地摇了摇头,目光又转向灵儿,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力和焦灼。

“别担心灵儿,有我老婆子看着呢。”孙大娘明白她的心思,把药碗凑近些,用缺了口的粗瓷勺子舀起一点药汁,“你先顾好自个儿。你这身子,亏得太狠了,光躺着不行,得进点汤水药力。”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劝慰,“书合带着巧儿出去奔食儿了,家里有我,你放心。喝药,啊?”

翠姑看着孙大娘布满皱纹、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的脸,又看看那冒着苦涩热气的药汤,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孙大娘小心地扶起她一点,把药勺凑到她唇边。翠姑费力地张开嘴,咽下一小口,浓烈的苦味让她眉头瞬间拧紧,干呕了一下,但还是强忍着,又喝了几小口。额头上立刻渗出一层细密的虚汗。

“这就对了,慢慢来,能喝多少是多少。”孙大娘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角,轻轻给翠姑擦了擦额头的汗和嘴角的药渍。“书合嗓子哑成那样,还硬撑着出去,也是没法子。巧儿那孩子……唉,这段日子委屈她了,跟着爹风里雨里的。”她说着,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屋子一角,那里曾是巧儿常待的地方。

“灵儿……奶……”翠姑喘着气,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眼神又急切地看向襁褓。

“知道知道,你先歇着。”孙大娘放下药碗,动作熟练却极其轻柔地把灵儿抱起来,凑到翠姑身边,“等会儿,等她醒了,我再帮你喂。你这会儿刚喝了药,别急着动气力。”她抱着灵儿,轻轻拍抚着,看着孩子瘦小的脸,又看看翠姑憔悴的模样,深深叹了口气,“老天爷,开开眼吧……”

屋外的天色阴沉沉的,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屯子,仿佛随时要塌下来。风不大,却带着一股透骨的阴冷,从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土坯墙被融雪和开春的潮气反复浸润,摸上去湿漉漉、凉冰冰的,墙角甚至洇出了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散发着一股土腥和霉味混合的气息。屋顶的茅草也显得格外沉重潮湿,有些低洼处,雨水积存久了,把下面的草沤成了深褐色,软塌塌地垂着。

王书合就是在这样一个湿漉漉、阴沉沉的清晨,背着琴箱,胸前用老蓝布带兜着巧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通往集镇的土路。他的脚步踩在吸饱了水分的泥地上,发出“噗叽、噗叽”的闷响,每一次抬脚都带起沉重的泥浆,溅在他半旧的千层底布鞋帮和裤腿上,留下深褐色的泥点。露水冰冷,把鞋面打得精湿,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往脚心里钻。

背上那个油亮深沉的三弦琴箱,像一块沉默的不离不弃的磐石,压得他微微佝偻着背。琴箱的背带深深勒进他肩头单薄的棉袄里。只是今日这磐石之上,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活气儿——那根结实的蓝布带子,从他胸前交叉勒过,在背后与琴箱背带交错,兜住了紧贴在他胸前的女儿巧儿。

巧儿刚过周岁不久,小身子裹在一件打着补丁的旧夹袄里,被兜在父亲汗湿的胸膛上。小脑袋歪着,靠在他肩窝里,稀疏柔软的胎毛蹭着他的脖颈,带来一点微痒的暖意。她睡得并不安稳,小眉头时而蹙起,粉嫩的小嘴咂巴着,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呓语。

王书合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既要避开路上的水洼,又要稳住背上和胸前的分量。汗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下,流进脖颈,混着衣领的咸湿,又痒又刺。他腾不出手来擦,只能用力甩甩头,几滴汗珠便飞溅出去,落在路旁沾满冰冷露水的草叶上。

“唔……唔嗯……” 胸前的巧儿动了动,小身子不安地扭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露出底下迷蒙的黑眼珠。醒了。

王书合的心跟着那呜咽声揪了一下,脚下步伐未停,只是腰背下意识地弓得更低些,试图让颠簸缓和一点。他清了清嗓子,试着说话,发出的声音依旧带着明显的沙哑和撕裂感,像是破锣里掺了沙子,远不如从前清亮圆润。风雪夜那场绝望的嘶吼,几乎毁了它。这一个多月,孙大娘找了些土方子,用晒干的枇杷叶和甘草熬水让他天天喝,翠姑也总在他回来时,默默递上一碗温热的放了点盐的米汤水让他润喉。嗓子是能出声了,不再像最初那样只能发出气音,但那种干涩疼痛和时常的失声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那一夜的代价。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含混地哼着哄慰:“哦……哦……巧儿乖……爹在呢……爹在走呢……”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纸上蹭过。

然而这沙哑的安慰苍白无力。初醒的懵懂很快被一种巨大的不适感取代。狭小的布兜束缚,单调的颠簸,晨间的凉意,还有父亲沙哑难听的声音,都让巧儿烦躁不安。她的呜咽声陡然拔高,变成了响亮而持久的啼哭。小脸涨得通红,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蹬着腿,在布兜里剧烈地挣扎起来,像一条刚离了水被无情抛在岸上的小鱼儿。那哭声又尖又细,穿透力极强,直直刺进王书合的耳膜,也刺破了这寂静湿冷乡道上仅存的安宁。

“哎哟……” 王书合脸上那点强撑的镇定瞬间垮塌,换上了焦灼和无奈。他停住脚步,脚下黏腻的泥泞让他站立不稳。他腾出一只手,笨拙又急促地拍抚着胸前的布兜,试图安抚。“莫哭,莫哭哇……爹嗓子坏了……不好听……爹给你看……” 他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想找个能吸引女儿注意力的东西。

哄劝无效。巧儿的哭声愈发嘹亮,带着不依不饶的劲头。王书合额上的汗冒得更密了,嗓子眼也越发干涩刺痛。他环顾四周,除了灰蒙蒙、湿漉漉的土路和远处沉默、同样笼罩在阴云下的田野,空无一人。他只得艰难地侧过身,把背上的琴箱小心地卸下来,搁在路边一块还算平整、但也沾着泥水的石头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琴箱底部立刻沾上了湿泥。他解开胸前的布带结,把哭得浑身发烫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巧儿抱了出来。

离开了束缚,巧儿蹬踹得更欢,哭声却丝毫未减。王书合抱着她,像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在泥泞的路边来回踱着小小的步子,颠着,拍着。他不敢走远,怕踩进深水坑。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干巴巴沙哑的哄孩子话。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眼里的光被这无休止的啼哭磨得黯淡。赶场的时辰眼看就要误了,可怀里这个小小的人儿,比什么书场锣鼓都更要紧,也更磨人。汗水混合着潮冷的空气,让他后背冰凉一片。

就在王书合几乎要被这哭声和嗓子眼的灼痛磨得心力交瘁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了琴箱。那深棕色的木头箱子顶上,搭着一小块靛蓝色的粗布盖布。他猛地想起临出门前,翠姑挣扎着从炕上递给他这个布娃娃时,那疲惫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眼神。

他腾出一只手,有些急躁地一把扯开那盖布。

一个布娃娃掉了出来,落在琴箱顶上,又滚到边缘,险些掉进泥水里。王书合手忙脚乱地一把捞住。

那实在是个再简陋不过的东西。比王书合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用的就是寻常人家的碎布头拼凑而成,蓝的粗布做身子,一块旧布做了头,头和身子用粗针大线粗暴地缝在一起,没有脖子。眼睛是两个歪歪扭扭、用灶膛里捡来的细炭条画上去的黑圈,鼻子是一条短竖线,嘴巴则是一个潦草上弯的弧。没有手脚,整个娃娃像一个被随意揉捏后丢弃的布团。它躺在王书合粗糙宽大的掌心里,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分量,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灶火烟气、旧布存放日久的霉味和翠姑手上残留的草药味。

王书合看着这个丑怪的小东西,愣了一瞬。昨夜油灯下,翠姑一边咳嗽一边缝制,手指被针扎了好几次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喏,拿着……路上她要是闹得实在没法子,把这个给她……好歹是个抓挠……” 翠姑当时的声音虚弱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眼皮都快黏在一起了。她把娃娃塞进琴箱,就累得闭上了眼。

此刻,看着掌心里这个丑得有些滑稽的布娃娃,王书合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酸涩难言。他不再犹豫,把布娃娃凑到还在抽噎的巧儿眼前。

“巧儿,看……看娘给你做的啥?”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点惊喜,尽管依旧沙哑难听,“娃娃!巧儿的娃娃!你看她,有眼睛,有鼻子,还有嘴巴呢!” 他笨拙地用手指点着娃娃脸上粗糙的炭笔痕迹。

巧儿的哭声奇迹般地低了下去。她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好奇地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探究,看向父亲凑到眼前的那团颜色驳杂的布块。那炭笔画的黑圈圈,似乎对她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王书合小心地把布娃娃塞进巧儿胡乱挥舞的小手里。巧儿的小手立刻本能地、紧紧地攥住了它的一条“腿”——其实只是身子延伸出来的一角碎布。她攥得那样用力,指关节都泛了白。哭声彻底停了,只剩下偶尔几声抽噎。她低下头,小鼻子几乎要碰到那布娃娃用炭笔画出来的脸,开始专注地、咿咿呀呀地“研究”起来,用小手使劲揉捏着那粗糙的布面,又试图把那炭笔画的眼睛抠下来。

王书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背一下子松弛下来,这才感到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一片冰凉,嗓子也干得冒烟。他摸出腰间挂着的、用葫芦做的水壶,仰头灌了一大口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缓解。他重新把巧儿兜回胸前,布娃娃就紧紧攥在巧儿的小手里。他背起沾了湿泥的琴箱,那沉甸甸的重量重新压上肩头,但这一次,似乎多了一点微不足道却又实实在在的支撑。他迈开步子,重新踏上那条湿漉漉的土路。阴沉的天空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这一次,巧儿安静了。她的小脑袋靠在父亲汗湿的胸膛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那个奇形怪状的布娃娃,小嘴里不时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单音节:“啊……哦……唔……” 像是在跟它进行一场只有她自己才懂的严肃对话。王书合听着这细碎的呢喃,低头看看女儿专注的侧脸和那个丑陋的布偶,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弯,脚步似乎也轻快了几分。尽管喉咙依旧不适,但女儿的安静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土路渐渐宽阔起来,汇入了一条稍大的通往集镇的官道。路上的行人车马也多了起来。独轮车吱吱扭扭地碾过泥泞不堪的路面,车轴缺油的声音尖锐刺耳,车轮深深陷入泥里,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印。挑着沉重担子的脚夫佝偻着腰,扁担深深压进肩头的皮肉里,随着步伐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哼哧”声,汗水混合着泥浆,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淌成一道道泥痕。偶尔有驴车经过,赶车人皱着眉头,鞭子不时甩在空气里,发出“啪啪”的空响,驱赶着同样疲惫的牲口。车轮卷起的泥浆点子四处飞溅。

王书合背着琴箱,胸前兜着巧儿,汇入了这人流。他尽量靠着路边走,躲避着飞溅的泥点和横冲直撞的车马。巧儿手里的布娃娃随着他颠簸的步伐,有节奏地在他胸前晃荡着。那粗糙的靛蓝布身、炭笔画的歪脸,在这灰暗潮湿的晨光里显得愈发简陋刺眼。过往行人投来的目光各异:有好奇地打量这对奇特父女的;有匆匆赶路、视而不见的;也有几个挎着篮子的妇人,瞥见那破布娃娃,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鄙夷。

“哟,王先生,赶场去啊?”一个挑着两筐沾着泥水的新鲜青菜的汉子,和王书合走了个并排,嗓门洪亮地招呼着。他黝黑的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裤腿挽到膝盖,上面溅满了泥点。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王书合胸前那奇特的组合吸引了过去——安静下来的小娃儿,手里死死攥着个实在不堪入目的破布玩意儿。

王书合脸上堆起习惯性的、带着点谦卑讨好的笑意,微微点头,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清晰些:“是啊,李大哥,今儿去东头集上试试。” 声音还是哑,但比刚才哄孩子时顺畅了点。

“嗬,不容易啊,还带着小丫头!”汉子啧啧两声,目光在那布娃娃上又溜了一圈,善意地摇摇头,“亏得嫂子手巧,弄个这玩意儿哄着。不过王先生,你这琴…可是吃饭的家伙什儿,金贵着呢!”他显然指的是那布娃娃拴着的位置,以及琴箱上沾的泥水。

王书合下意识地侧了侧身,仿佛想用自己的肩膀挡住投向琴头的视线。他背上那具三弦琴,琴箱是上好的老楠木,年深日久,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温润油亮,泛着深沉内敛的光泽。琴头雕工简洁却古朴大气,弦轴是乌沉沉的牛角,透着一股郑重和专业的气息。此刻,一根刺目的红头绳,粗粝、廉价,带着集市上最普通的喜庆色彩,正死死地拴在其中一个牛角弦轴上。红绳的另一端,就系在那个粗陋布娃娃的“脖子”上如果那缝着头和身子的地方能称之为脖子的话。

这红绳和布娃娃,像一道突兀潦草的补丁,钉在这件凝聚了匠心和岁月、关乎艺人尊严与生计的乐器上。布娃娃随着王书合的每一步行走,在琴头处轻轻地不停地晃荡,磕碰着光润的牛角弦轴。每一次微小的撞击,都似乎敲在王书合的心尖上,带来一阵细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和难堪。他脸上那点笑意有些僵,含糊地应道:“是,是……没法子,娃儿离不得手……琴……回去擦擦。” 他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蹭琴箱上的湿泥,却只是把泥迹抹开了些。

汉子理解地点点头,又说了两句“老天爷不开眼,这路真难走”之类的闲话,便加快步子走远了。王书合却觉得背上那琴箱似乎更沉了些,沾泥的地方也格外冰凉。他加快脚步,只想快些穿过这喧嚣泥泞布满各种目光的官道。巧儿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她似乎终于“研究”够了布娃娃的脸,开始尝试把它往自己嘴里塞。那靛蓝粗布蹭着她粉嫩的小脸和口水,很快洇湿了一小片,颜色更深了。

“哎,这个不能吃!”王书合赶紧腾出一只手,轻轻把布娃娃从女儿嘴边拉开。巧儿立刻不满地哼唧起来,小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目标明确地指向那个布团。王书合无奈,只得由着她重新攥紧,看着她再次低下头,锲而不舍地试图用那几颗刚冒头的小乳牙去啃咬布娃娃粗糙的身子。

终于,集镇的轮廓在潮湿的雾气中显现出来。青灰色的瓦檐高低错落,大多显得陈旧,不少瓦片破碎,檐下挂着长长的水痕。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棚,油布或草席搭成的顶棚大多被雨水浸透,颜色深一块浅一块,边缘还滴着水。人声、牲畜的叫声、各种器物的碰撞声、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像一锅煮沸了的、冒着泡的泥汤,喧嚣热辣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更浓烈的湿气、食物的香气、生肉的腥味和腐烂菜叶的沤味。

“磨剪子嘞——戗菜刀——”

“落花生——焦酥脆——新炒的!”

“新出锅的肉包子——热乎着呐——”

“瞧瞧这新鲜的河鱼——刚捞上来的!”

空气里的味道复杂浓稠得几乎让人窒息,新鲜蔬菜带着泥水的青涩味、生肉摊上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和腥气、炸油条油饼的浓烈油香、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烟雾、牲畜的臊味、人群聚集散发的汗味体味、还有角落里腐烂垃圾的酸臭……各种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发酵、蒸腾。

王书合背着琴,抱着巧儿,像一条逆流而上的小船,艰难地在熙攘、泥泞的人流中穿行。他小心地护着胸前的女儿,用胳膊肘格挡着旁边挤过来的人或挑子,还要留神脚下打滑和背上琴箱不被撞到。琴箱上的湿泥蹭到了旁边一个妇人的粗布衣裳,引来一声不满的嘀咕。王书合连忙低声道歉。

巧儿被这骤然爆发的巨大声浪、拥挤的人群和扑面而来的陌生气息吓住了,小嘴一瘪,眼里迅速蓄满泪水,眼看又要哭出来。

“哦,哦,巧儿不怕,爹在呢!”王书合连忙颠着她,声音提高了些,试图压过周围的嘈杂,沙哑的声线在喧闹中显得有些破碎。他灵机一动,腾出一只手,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头晃荡的那个布娃娃。布娃娃被拨得转了个圈,炭笔画的黑眼睛似乎对着巧儿晃了晃。

巧儿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她看看布娃娃,又看看父亲焦急的脸,小脸上的惊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对周围光怪陆离景象的好奇。她不再试图哭闹,只是把小脑袋转来转去,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头顶晃过的、滴着水的各色幌子,看着旁边箩筐里挤挤挨挨、嘎嘎叫的、羽毛湿漉漉的鸭子,看着一个扛着插满鲜艳糖葫芦草把子的小贩从身边吆喝着挤过,草把子上也蒙着一层水汽…她的小手,依旧紧紧攥着那个给她带来莫名安全感的、湿了一角的布娃娃。

王书合终于挤到了集市东头那片相对开阔的空地。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大大小小的水洼。这里已有几个撂地的艺人。一个变戏法的刚结束,正端着铜锣绕圈讨赏钱,铜板落入沾了泥水的锣心,叮当作响,声音有些发闷。旁边一个拉洋片的,箱子前围着一圈半大的孩子,箱子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唱腔和咚咚锵锵的锣鼓点,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有些黏滞。

王书合寻了个靠墙根、人流量尚可又不至于被挤到、地面也相对干爽点的角落。墙根处也洇着湿痕。他再次卸下琴箱,这次动作更稳了些。解开胸前的布带,把巧儿放到地上。巧儿脚一沾地,立刻摇摇晃晃地想往旁边一个水洼里踩,被王书合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

“巧儿,乖,就在这儿玩。”他蹲下身,指着那个布娃娃,声音放得很低,带着哄劝,“你看,娃娃陪着你呢。地上湿,别踩水。” 他小心地把布娃娃从女儿手里拿过来,在巧儿急切的目光注视下,再次仔细地将那根红头绳,牢牢地拴在了三弦琴最靠近自己的那个牛角弦轴上。拴好之后,他特意用力拽了拽,确保结实。琴头冰凉的牛角触感让他指尖一缩。

布娃娃垂了下来,悬在琴头下方约莫半尺的地方,像个小小的、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挂件,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晃荡。

王书合这才打开琴箱,取出那把陪伴了他半生的三弦琴。乌木的琴杆摸上去也带着一丝凉意和潮气。他试了试弦轴,调了调音。当手指抚过冰凉的琴弦时,一种熟悉的、带着尊严的力量感,才重新流回他的身体,暂时压下了所有的疲惫、窘迫和嗓子的不适。他把琴箱竖起来,敞着口,放在墙角,权当一个小围挡,箱底沾的泥巴蹭在了墙上。然后,他把那个悬在琴头的布娃娃解下来,塞回巧儿手里。

“喏,拿着,就在这儿玩,莫乱跑,莫踩水,莫吵爹爹。” 他摸了摸女儿细软的头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眼神扫过地上的水洼和周围嘈杂的环境。

巧儿有了娃娃,又得了父亲的许可,立刻心满意足。她抱着那个粗陋的布偶,小身子一歪,就势坐在了墙根相对干燥的土地上。她先是把布娃娃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用胖乎乎的手指去抠那炭笔画的眼睛,抠不下来,便又塞进嘴里啃,啃了几下大概觉得味道不佳又湿漉漉的,吐出来,放在地上,用小手“啪啪”地拍打着沾了湿泥的地面,嘴里咿咿呀呀地,像是在训斥娃娃,又像是在跟它说着只有她们两个才懂的秘密。

王书合看着女儿安静下来,这才真正松了口气。他站直身体,挺了挺被琴箱压得酸痛的腰背,清了清嗓子。那沙哑感依旧存在,他努力咽了口唾沫润了润。脸上那些属于父亲的温柔和无奈迅速褪去,换上了一种职业的、带着几分疏离和必须投入的神情。他右手拇指套上骨质的拨片,左手虚按在琴杆上,目光扫过渐渐被他的动作吸引过来的稀疏人群。

“啪!啪!啪!” 三声清脆的醒木拍击声,干脆利落地切开了周围的喧嚣。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抓住了附近几双耳朵的注意力。拉洋片那边的孩子也好奇地扭头望过来。

“各位乡亲父老,过往君子!” 王书合的声音陡然拔高,尽力让那沙哑的声线变得清亮圆润,带着一种书场里特有的韵味和节奏,与他方才哄女儿时的沙哑低沉判若两人。他能感觉到声带在用力震动时的摩擦感,但此刻必须忽略。“今儿个,小可王书合,借贵方一块宝地,伺候诸位一段好听的!说的是那前朝旧事,忠良蒙冤,侠女奇男,千里奔波…” 他特意放慢了语速,让字句更清晰,也给自己沙哑的嗓音留出缓冲的空间。

开场白一起,他右手拨片往下一划,三根丝弦骤然震颤,发出一串清越激越、如珠落玉盘的过门声。这声音与他平日里哄女儿哼唱的温软小调截然不同,带着金石之质,瞬间刺破了集市上浑浊潮湿的空气。琴弦似乎也因为空气潮湿而带着点黏滞,声音不如晴天时那么脆亮。

琴声一起,那悬在琴头、暂时被巧儿冷落的布娃娃,立刻被琴身的震动带动,开始剧烈地、无法控制地晃荡起来。它像一个被无形力量粗暴拉扯着的小玩意,在琴头下方疯狂地旋转、摇摆、跳动。靛蓝的身子、白布的头、炭笔画的歪脸,在急速的晃动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色彩,红头绳绷得紧紧的。

王书合全神贯注,左手在琴杆上灵蛇般游走、按压、揉弦,带出或高亢或低回的滑音;右手的拨片在丝弦上飞舞,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小桥流水。他口中字正腔圆,努力控制着沙哑的底色,时而叙事铺陈,时而模仿人物口吻,声情并茂:

“话说那秦琼秦叔宝,黄骠马,熟铜锏,为朋友两肋插刀,赤胆忠心!可叹那杨林老儿,听信谗言,将他困在天牢,百般拷打……” 琴声随之变得急促、紧张,如马蹄踏破冰河,如刀剑铮铮相击。琴头上的布娃娃晃得更加疯狂,几乎要飞起来。

“这一日,牢门‘哐当’一声大开!走进来一人,您道是谁?正是那绿林总瓢把子,单通单雄信!” 琴音陡然一沉,复又扬起,带出几分豪迈不羁的江湖气。王书合的声音也陡然拔高,模仿着单雄信的粗豪:“‘二哥!你受苦了!小弟来迟一步!’” 他这一用力,嗓子一阵刺痒,差点破音,连忙强行压下。

人群渐渐围拢过来,有背着褡裢、裤脚沾泥的买卖人,有挎着菜篮子、鞋上沾着湿泥的妇人,也有几个半大孩子挤在人群前面。他们被这抑扬顿挫的说唱和那清越激扬的琴声所吸引。

王书合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墙角那个小小的身影。巧儿起先还专心拍打着她的布娃娃和地面,咿咿呀呀。但当父亲那高亢的说书声和激越的琴声陡然响起时,她猛地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她看到了那个挂在爹爹琴头上的布娃娃,正像疯了一样在跳舞。

巧儿丢开了自己手里那个,扶着湿冷的墙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迈着小短腿,摇摇摆摆地,朝着那剧烈晃动充满魔力的布娃娃走去,伸出小手,想要抓住它。可那布娃娃随着琴声的节奏上下翻飞,总是在她指尖将要触及的刹那,又倏地荡开。

“嗤——” 人群中不知是谁,看到这小人儿努力去够琴头布偶的憨态,忍不住轻笑出声。这笑声像投入水面的小石子,引起了几道善意的目光投向巧儿。王书合也察觉了,但他不能停。此刻正是书筋儿,秦琼与单雄信兄弟相见,悲喜交集,情义动天。他左手一个有力的揉弦,带出秦琼哽咽的悲声:“贤弟……愚兄……愧对绿林众家兄弟……” 声音里的悲怆努力盖过沙哑。

琴声呜咽,如秋风扫过落叶,带着英雄末路的苍凉。那晃动的布娃娃,节奏也似乎慢了下来,不再是疯狂的旋转,而是带着一种沉重而滞涩的摆动。

巧儿仰着小脸,专注地看着那个仿佛被爹爹琴声赋予了生命的布娃娃。她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气氛的变化,不再执着地去抓它了,只是站在那里,小嘴巴微微张着,清澈的眼睛里映着那个晃动的影子。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着自己衣襟的一角,揉搓着,衣襟上沾了些地上的湿泥。

王书合的声音沉痛而富有感染力,努力将英雄的悲怆渲染得淋漓尽致。琴声低徊,如泣如诉。围听的人群也沉浸在这悲情之中,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轻轻摇头叹息。

就在这时,王书合眼角的余光瞥见巧儿的小身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她的小脸皱了起来,嘴里发出一种短促的、带着明显不适的哼唧声:“嗯……嗯……” 小手也不再抓衣角,而是捂在了自己的小肚子上,两条小腿也下意识地夹紧了。

王书合心里“咯噔”一下,心脏猛地一沉。坏了!这神情,这动作,他太熟悉了,这是巧儿要拉要尿的前兆。翠姑出门前特意交代过,娃儿刚睡醒吃了点稀粥,路上要记得把一把……出门前他还特意把过她一次。

可眼下!书正说到悲情处,秦琼泪洒天牢,单雄信肝胆相照!人群情绪刚刚被调动起来,正是该收住情绪准备往下推进的关键时刻,他左手按着弦,右手拨片悬在蟒皮上方,口中的悲愤之词正说到“秦琼手扶铁栅栏,英雄泪湿透青衫……” 卡在这里?前功尽弃!人立刻就得散!怀里那点刚挣到的铜板还不够买一升糙米。

冷汗瞬间从王书合的鬓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流下。嗓子眼的干涩刺痛感也骤然加剧。巧儿的哼唧声更大了,带着哭腔,小脸憋得通红:“呜……爹……爹……” 小身子开始往下蹲,两条小腿明显地打着颤。

电光火石之间,王书合几乎是凭着多年书场救急的本能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急智做出了反应。他口中的悲声猛地一顿,左手在琴杆上极快地一个下滑,带出一个突兀的带着滑稽意味的下行滑音,同时右手拨片在琴弦上“铮”地一声刮响,如同打了个趔趄。他脸上那悲愤的表情瞬间切换,眉头夸张地一皱,带着点无奈的家常的烟火气,声音陡然从高亢的戏剧腔调跌落到日常带着点急促和沙哑的乡音:

“嗨呀!列位!您瞧这事儿赶得!这位秦二爷泪眼朦胧刚喊了声‘贤弟——’,我这儿……咳!……” 他故意重重咳嗽一声,掩饰嗓子的不适和内心的慌乱,“……我那宝贝疙瘩她……她这儿有紧急军情要奏报哇!水火不留情,娃娃家可等不得!列位稍待,容我去去就回,误不了咱秦二爷的英雄泪!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带着一种自我解嘲的急智和掩饰不住的狼狈。话音未落,左手已飞快地放下琴杆,右手拨片往琴鼓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权当又一个醒木。整个人已矮身蹿了出去,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围观的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善意的、理解的、觉得这艺人实在不易又实在滑稽的笑声在人群中荡漾开来。

“哈哈!小娃娃等不及喽!”

“王先生快去吧!别耽误了军国大事!”

“我们等着!等你回来接着哭秦琼!哈哈!”

“哎呦,这当爹的,真够呛!”

王书合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笑声和议论,他两步冲到墙角,一把抄起已经憋得小脸发紫、眼看就要决堤的巧儿,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扯琴箱盖布底下塞着的、翠姑预备好的几块旧尿布,嘴里急急地沙哑地哄着:“巧儿乖!巧儿忍忍!爹带你去!咱去那边!” 他抱着女儿,几乎是弓着腰,狼狈不堪地朝人群后面、一处堆放杂物和垃圾的背人角落疾步奔去。他能感觉到巧儿的小身子在他怀里绷得紧紧的,随时可能失控。

人群的笑声更响了,议论纷纷。

“瞧这当爹的,不容易啊!说书带娃两不误!”

“那琴头上挂的布娃娃,怪有意思的,晃得跟抽风似的……”

“嗓子都这样了还出来挣,唉……”

“这鬼天气,又阴又潮,啥时候是个头……”

片刻之后,王书合抱着收拾干净的巧儿,脸上还带着处理“紧急军情”后的微红、汗意和一丝未褪的窘迫,重新回到了场子中央。巧儿显然舒服了,小脸恢复了平静,只是还有点懵懂,小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衣襟上沾了点水渍。

王书合对着周围尚未散去、脸上犹带笑意的听众,深深作了一个揖,脸上也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声音沙哑但诚恳:“列位海涵!海涵!娃娃家,不懂规矩,扰了列位雅兴!实在对不住!这就接着伺候!”

他放下巧儿,让她依旧坐在墙角,把那个安静下来的布娃娃塞回她怀里。然后,他重新抱起三弦琴,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琴杆和紧绷的丝弦。方才那点狼狈迅速从他身上褪去。他脸上的神情重新变得专注而投入,甚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沉稳和一种豁出去的韧劲。他知道,刚才的插曲反而可能留住人,必须抓住机会。

醒木又是干脆利落的三声:“啪!啪!啪!” 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越。

“书接前文!” 王书合的声音再次拔高,沙哑的底色依旧,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圆熟的控制力,“秦琼秦叔宝,眼望牢门外的单雄信,这英雄泪,它可就真真儿地下来了!” 他左手一个深沉的揉弦,带出呜咽悲鸣,右手拨片划过,琴声如压抑已久的潮水般轰然涌起,瞬间将所有人重新拉回了那幽暗天牢、兄弟生离死别的悲情时刻。琴头上的布娃娃,再次随着激越的琴声,开始了它疯狂的舞蹈。

那场惊险的插曲过后,书说得格外顺遂。王书合仿佛被那点窘迫激发出了额外的精气神,口齿格外伶俐,沙哑的嗓音反而增添了几分沧桑感,琴音饱满,将秦琼发配、途中结交各路豪杰的桥段说得精彩纷呈,险象环生又义气干云。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叫好声也时不时响起。铜钱落入琴箱敞开的盖布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虽然不多,却也持续不断。王书合的心,随着那铜钱落下的声音,一点点踏实下来。

巧儿抱着她的布娃娃,坐在墙角,时而啃啃,时而拍拍,时而又仰头看看爹爹激昂的身影和那琴头下疯狂晃动的另一个布娃娃,那是她够不到的“舞伴”。头顶厚厚的云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的阳光短暂地投射下来,在她身上投下一小块温暖的亮斑,很快又被云层吞没。她的小脸在光影变幻里显得格外柔和,偶尔被爹爹突然拔高的唱腔惊得眨眨眼,随即又沉浸在自己和布娃娃的世界里。

日头艰难地爬高,却始终无法穿透浓厚的云层,天色依旧阴沉。集市上的喧嚣也达到了顶点。王书合终于说完了今日的段落,在一片意犹未尽的议论和零散的叫好声中收了场。他放下琴,对着尚未散尽的听众团团作揖,沙哑的声音带着感激:“承蒙列位捧场!明日若得闲,还在此处伺候!多谢!多谢了!” 他感觉嗓子已经快冒烟了,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痛楚。

人群渐渐散去。王书合这才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腰背酸痛得厉害,嗓子更是火辣辣地疼。他走到墙角,蹲下身。巧儿玩累了,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里的布娃娃也滑落在沾了湿泥的腿边,炭笔画的脸蹭得更花了。王书合小心地抱起女儿,软软的小身子带着奶香、汗味和一点泥土的气息,沉甸甸地靠在他怀里,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他收拾好琴箱,把散落的铜钱仔细拢好,数了数,大约有二十几枚,揣进怀里贴身的口袋。那点微薄的重量让他心里稍稍安稳。然后,他再次用那根结实的蓝布带,把睡着的巧儿兜在了胸前。最后,他拿起那个被巧儿丢在地上的布娃娃,轻轻掸去沾上的湿泥。那炭笔画的眼睛,已经被巧儿的小手、口水和泥水揉得晕染模糊,几乎看不清了。

他走到琴前,看着那个依旧拴在琴头弦轴上随着他动作还在微微晃荡的布娃娃,红头绳系得死紧,在潮湿的空气里颜色显得更深。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它蓝色的粗布身子,指尖传来潮湿的触感。然后,他解开了那根红绳,把自己手里那个属于巧儿的布娃娃,也拴了上去。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布娃娃,肩并肩地悬挂在古朴精致的琴头下方,随着他背起琴箱的动作,轻轻碰撞着,发出细微的“噗噗”声。

三弦琴上拴着碎布缝的娃娃,

艺人的脊背驮着整个天涯;

当说书声与女儿的呢喃交织,

流浪的路途便有了家。

……

背上琴箱,前胸兜着熟睡的女儿,琴头上挂着两个小小的、沉默的守护者。王书合深吸了一口集市上依然喧嚣燥热、混杂着浓重湿气的空气,那气息呛得他嗓子一阵发痒。他强忍着咳嗽,迈开沉重酸痛的腿,汇入了散场的人流,朝着柳树屯的方向,朝着那个潮湿破败却也承载着他所有牵挂的家走去。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夕阳被厚厚的云层完全遮挡,天色早早地暗沉下来,比平日更显昏暗。没有霞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压抑的青灰色笼罩着田野和道路。风停了,空气仿佛凝固了,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汽,黏在脸上、脖子上,凉飕飕的。

脚下的土路吸饱了白天的水分,变得格外泥泞粘脚。王书合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拔脚时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带起沉重的泥浆。布鞋早已湿透冰凉,裤腿也沾满了泥巴,沉甸甸地坠着。汗水混合着空气中的水汽,让他里外都湿透了,衣服黏腻地贴在身上,被傍晚的凉气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琴箱沉甸甸地压弯了他的脊梁,背带勒进酸痛的肩膀。胸前巧儿的温热是他唯一的暖源,孩子睡得很沉,小脑袋随着他艰难的步履一点一点。王书合只能尽量稳住上身,减少颠簸。他肩胛骨和胸口被勒得生疼,呼吸都带着沉重压抑的喘息。嗓子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口水都像刀割。他摸出水壶,晃了晃,里面只剩下浅浅一层底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润了润干裂刺痛的喉咙。冰凉的液体滑过,带来短暂的、针扎般的刺痛,然后是更深的灼烧感。

他不敢停下休息,必须在天黑透前赶回去。四周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泥泞的脚步声和琴头上两个布娃娃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噗噗”声。路旁的杨树静默着,叶片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沉甸甸地垂着。田野里弥漫着水汽和植物腐烂的气息。远处柳树屯的轮廓在浓重的暮霭中若隐若现,低矮的房屋如同蹲伏在潮湿大地上的、疲惫的兽。

越靠近屯子,那潮湿阴冷的感觉就越发明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和霉味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气息。路边的沟渠里积满了浑浊的泥水。他路过几户人家的土坯院墙,借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能清晰地看到墙根处洇开的大片深色湿痕,有些地方的土坯已经明显被水泡得酥软,边缘松散地掉着渣。一户人家屋顶的茅草塌陷下去一大块,露出黑洞洞的窟窿,像一张不祥的大嘴。

王书合的心头莫名地笼上一层阴影。他想起了自家那半间泥坯房,那被融雪和连日阴雨反复浸泡的墙壁,墙角那些越来越深的湿痕,屋顶那些被水沤得发黑、显得格外沉重的茅草……翠姑和灵儿还躺在里面!还有孙大娘!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泥浆被带得飞溅。胸前的巧儿似乎被颠簸惊扰,不安地哼唧了一声。王书合连忙放缓脚步,一只手在背后托住琴箱,另一只手隔着布带,轻轻拍抚着女儿小小的脊背,嘴里下意识地哼起那不成调却无比熟悉的哄睡曲,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哦……哦……小囡囡……睡觉觉……到家了……快到家了……” 他的目光焦急地投向屯子深处自家小屋的方向,脚下的泥泞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夜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屯子里零星亮起了几点昏黄的灯火,在浓重的湿气和黑暗中显得格外微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潮湿吞噬。王书合背着琴,抱着巧儿,琴头上挂着两个湿漉漉的布娃娃,深一脚浅一脚地,终于踏进了柳树屯那泥泞不堪、寂静得可怕的村路。每一步,都离那个潮湿、破败却也让他无比牵挂的家更近一步,而心头那份因这诡异天气和房屋状况而生的不安,也越发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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