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带着双河集寿宴后台角落里呕吐物的酸腐刺鼻的气息,被王书合那粗糙的手紧紧攥着,一路从喧嚣的集镇捂回了柳树屯那半间低矮四面透风的披厦里。钱不多,统共不过二十几个大子儿,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更压在他的心口窝上,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这微薄的铜板,是他在寿宴上卖力嘶吼拍裂了醒木换来的,每一枚都浸染着后台那混杂着劣质酒气、汗臭和呕吐秽物的浑浊空气,也承载着他此刻全部的希望。
屋里比外面更显阴寒,风像无孔不入的幽灵,从土坯墙的每一条裂缝、门板的每一个破洞、头顶茅草覆盖下朽烂椽子间的空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刮在人脸上,带着北地深冬特有的粗粝感。角落里,那面印着《百家姓》的蓝粗布帘子,被穿堂风撩拨得微微晃动,帘子上“赵钱孙李”的字迹早已褪色模糊,像一张沉默而疲惫的脸。帘子后面,是痛苦的翠姑,也是他们卑微生活里唯一的却又如此沉重的期盼——她的孕吐,非但没有如同村中老人安慰的那般“过了头三月就好”,反而随着日子一天天爬过那面蓝布帘,如同在头顶不断积聚的阴云,愈发凶猛骇人。
起初,那翻江倒海的恶心还只是晨起的专利,王书合能在她撕心裂肺的呕吐声里,端上一碗温热的几乎清澈见底的稀粥。渐渐地,这折磨蔓延至午后,最终演变成不分昼夜的酷刑。食物,这个维系生命最基本的元素,对她而言却成了最恐怖的催命符。隔壁孙大娘家飘来的仅仅是粗粮糊糊蒸腾起的朴素谷物气息;集上偶尔咬牙割回的一星半点猪油膘或下水,在锅里煎熬时散发的对常人而言极具诱惑的荤腥;甚至只是灶膛里柴草燃烧时释放出的最寻常不过的烟火气……任何一种气味,哪怕极其微弱,都像一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精准地探入翠姑脆弱的胃腑,轻易便能撩拨起那条盘踞其中的狂躁不安的毒蛇。那蛇一旦苏醒,便在她腹内疯狂地搅动、翻腾、冲撞,带来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迫使她弓起身子,对着那个早已磨得光滑的破瓦罐,将胃里本就不多的内容物,连同苦涩的胆汁,甚至是一丝丝带着铁锈味的血丝,都呕得干干净净。
肉眼可见地,翠姑像一株被骤然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迅速地枯萎下去。曾经还算圆润带着少女余韵的脸颊,如今已深深凹陷,颧骨如嶙峋的山石般高高耸起,衬得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盛满温柔和笑意的眼睛,显得格外大而空洞,失去了焦距,只剩下被无尽痛苦熬煎出的茫然与疲惫。眼下的青黑,如同饱蘸浓墨的笔尖重重晕染开来,在蜡黄毫无血色的面庞上投下两片不祥的阴影。那蜡黄的面色,是长期营养不良和剧烈呕吐共同作用的结果,失去了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光泽与弹性,松弛地覆盖在骨头上,像一块被反复搓洗揉捏最终变得灰败破旧的粗布。她连抬手拂开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都显得那样吃力。
王书合看在眼里,心如同被钝刀子反复切割。他跑场子的脚步更勤了。双河集、李家洼、牛蹄岭……方圆几十里内,凡有人烟聚集能容他摆开一张嘴的地方,他都去。嗓子,因风寒和长年累月的嘶吼,早已变得沙哑粗粝,如同砂石摩擦,每一次发声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然而,那双在无数个昏黄油灯下熬炼过的眼睛,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锐利,都要拼命,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他深知,每一枚冰冷的带着别人施舍意味的铜板,都不仅仅意味着当天的口粮,更直接关系着炕上那个被孕吐折磨得形销骨立摇摇欲坠的妻子,以及那个在她腹中悄然生长,汲取着母亲骨血,却已让母亲付出惨痛代价的小生命。那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贫瘠生命里唯一的暖色,更是此刻悬在悬崖边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火种。他不再挑拣场子,无论是镇子上稍显体面能挡些风雨的茶馆檐下,还是穷乡僻壤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虬根旁,只要有人肯驻足,只要有人肯从褡裢里摸出哪怕一个铜子儿,丢进翠姑怀里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他便豁出去般,猛地扯开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喉咙,将醒木在破桌板(或树墩、或石块)上拍得震天价响,用尽全身力气,把胸腔里积攒的来自古书残卷的忠勇侠义和神魔仙怪,一股脑儿地吼向这冰冷的人间。
然而,翠姑却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她执拗地要跟着他,无论王书合如何苦口婆心,甚至带着几分哀求地劝阻。每一次,都被她那虚弱得如同风中烛火,却又异常坚定不容置疑的眼神挡了回来。那眼神里,有对丈夫的心疼,有对自身价值的坚持,更有一种母亲特有的为腹中孩儿搏命的孤勇。于是,在每一个王书合说书的日子里,无论风霜雨雪,都能看到这样一幅令人心酸又肃然的情景:翠姑裹着那件最厚实、却也最破旧、棉花结成硬块的棉袄,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脆弱的壳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承载着微薄希望的豁口粗陶碗,另一只手则环抱着懵懂无知只会咿呀学语的小女儿巧儿。她像一株根基浅薄随时会被一阵狂风彻底吹折的芦苇,固执地、沉默地站在王书合身后那片或喧嚣热闹或门可罗雀的阴影里。
呕吐,成了她如影随形的伴侣。墙角、树根、破庙残破的香案下、甚至人潮涌动的集市边缘……都曾是她突然弯下腰,扶着冰冷刺骨的墙壁或树干,对着随身携带的那个油腻破旧的瓦罐,撕心裂肺呕吐的场所。每一次呕吐,都耗尽了她残存无几的气力,额头上瞬间布满豆大的冰冷的汗珠,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枯叶。吐完了,她只是用那同样粗糙冻得通红的袖子,胡乱地甚至有些麻木地擦擦嘴角残留的污渍和涎水,大口大口地喘息片刻,然后,挺直那仿佛随时会折断的纤细而沉重的腰身,端起那个豁口的碗,一步一步走向下一个可能驻足、可能施舍的听客。那碗的分量,在她被孕吐和长期饥饿掏空,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裹着骨头的身体感受下,比从前沉重了何止十倍!粗糙的陶碗边缘和碗底冰冷的铜钱,将她原本就因常年浆洗缝补砍柴烧火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掌,磨得更加红肿,虎口处甚至绽开了细小的渗着血丝的口子。她咬着干裂的下唇,一声不吭,仿佛那疼痛不属于自己。她知道,自己多收一个铜板,王书合那早已嘶哑的喉咙就能少一分撕裂的压力,腹中那个无声汲取着她生命的小东西,就多一分在这艰难世道里活下来的微茫的指望。
日子,就在这无尽的令人窒息的呕吐循环中,在王书合那如同砂石摩擦刮骨剜心般的嘶哑说书声里,在铜钱偶尔落入破碗时发出的微弱却带着一线生机的叮当脆响中,艰难地一步一挨地向前爬行。时间失去了温情的刻度,只剩下重复的痛苦和无声的消耗。
转眼间,深秋最后一点温存的暖意,也被寒冬锋利的爪牙彻底撕碎。北风,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巨兽,裹挟着细碎如盐坚硬如砾的雪沫子,在空旷的原野上疯狂地尖啸着,冲撞着。它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凄厉的哨音;它撞击着柳树屯低矮的土坯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仿佛要将这些脆弱的庇护所连根拔起。屋顶的茅草被狂风大片大片地掀起,像垂死巨鸟脱落的羽毛,露出下面被岁月和湿气侵蚀得黝黑朽烂的椽子,如同暴露在外的嶙峋肋骨。王书合那半间本就简陋的披厦,更是沦为了名副其实的冰窟窿。寒风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幽咽哭泣。那张土炕,冰冷坚硬似铁,仅有的那点薄如纸片的棉絮,根本抵挡不住这能冻透骨髓的严寒。小女儿巧儿被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了一个臃肿的棉球,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盛满懵懂惊恐的大眼睛,依旧冻得小脸发青发紫,时常在深夜里被冻醒,发出小猫般微弱而可怜的啼哭。
翠姑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笨重得像在腰间坠了一个巨大的石磨盘。孕吐,这纠缠了她大半程的恶魔,在临盆前的最后一个月,竟奇迹般地减轻了。然而,这并非解脱的征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磨人的疲惫,以及对寒冷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的双脚和小腿肿得发亮,皮肤紧绷得仿佛随时会裂开,像两根灌满了冰冷泥浆的沉重皮囊。连那双特意放宽了尺寸的旧布鞋也完全塞不进去了,只能趿拉着王书合那双磨破了后跟同样冰冷僵硬的破棉鞋,每挪动一步,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关节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的酷寒与母亲的虚弱,动作变得迟缓而沉重,每一次胎动都牵扯着她全身的神经,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带着不祥预感的坠胀。
年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空气中本该弥漫着哪怕再贫寒也有一丝期盼的年味,却被一种更沉重、更肃杀的气氛彻底取代。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史称“白毛风”的狂暴雪灾,如同天神震怒,席卷了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鹅毛般的雪片不再是轻盈飘落的精灵,而是被时速惊人的狂风裹挟着、抽打着,如同亿万把冰冷的白色飞刀,凶狠地、无差别地切割着天地间的一切。雪不再是落下,而是被狠狠地砸在地上、拍在墙上、抽打在一切敢于暴露在外的物体上。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累积,迅速没过脚踝,继而没过膝盖,封死了所有通往外界的小径、土路,将柳树屯彻底变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目力所及,只有狂暴的雪在旋转、在飞舞、在咆哮,风的怒号成了这白色炼狱唯一的主宰,淹没了世间一切其他的声响,只剩下毁灭的轰鸣。
就在这风雪最为狂暴肆虐的深夜,万籁俱寂之时,翠姑腹中那沉寂了数月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骤然爆发般,猛烈地袭来。
起初,只是一阵隐隐的仿佛有什么沉重东西在腹中缓缓下坠的坠胀感,她蜷缩在冰冷似铁的土炕上,忍着没有出声,怕惊扰了身旁刚刚耗尽心力将哭闹不休的巧儿哄睡着的王书合。她以为是胎儿在翻身,是这寒冷带来的不适。然而,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疼痛便骤然升级,从沉闷的坠胀,变成了凶狠的撕扯,仿佛有无数无形的钩爪,从她体内深处探出,钩住了她的五脏六腑,用蛮力向外撕拽。紧接着,撕扯又瞬间变成了碾压,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冷磨盘,在她的小腹里无情地来回碾磨,要将她的骨头和血肉都碾成齑粉。
“呃——!”翠姑猛地弓起了身子,像一只被猝然投入滚烫沸水里的虾米,整个身体都痛苦地蜷缩痉挛起来。牙齿死死地咬住早已干裂的下唇,将一声几乎冲破喉咙的凄厉惨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只从齿缝间溢出一声沉闷而压抑到极致的痛哼,带着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绝望。
“翠姑?!”这细微却充满极致痛苦的声响,如同惊雷般在王书合耳边炸响!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从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炕沿上弹了起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借着炕头那盏如豆般、在狂风中疯狂摇曳跳跃、随时可能熄灭的小油灯昏黄的光线,他看到了妻子那张因剧痛而完全扭曲变形布满细密冷汗在昏暗光影下如同鬼魅的脸。
“疼……书合哥……好……好疼……”翠姑再也无法忍耐,带着哭腔的呻吟终于从她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溢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饱含着对巨大痛苦的恐惧。她的手,那只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地抠住身下冰冷硬邦邦的土炕边缘。
王书合的心,在听到那声“疼”的瞬间,就彻底沉入了无底的冰窟窿底。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手忙脚乱地扑向油灯,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火镰,几次尝试才勉强将那微弱得可怜的灯火重新拨亮了些。豆大的火苗在从门窗缝隙里疯狂灌入的寒风中剧烈地摇摆,将翠姑在炕上痛苦翻滚扭曲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影子被放大、被拉长、被扭曲得不成人形,如同地狱深处受着酷刑的鬼影,随着火光疯狂地舞动变形。
他猛地转身冲向那扇破败不堪的木门。门板在狂风持续不断的猛烈的撞击下,发出哐哐哐的巨响,仿佛随时会被外面狂暴的风雪巨兽撞碎。冰冷的积雪正从门板下方和四周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涌入,在地上堆积起一层薄薄的白霜。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门闩,试图推开一条缝隙——
“呼——!”一股裹挟着雪花沉重冰冷的狂暴气浪,瞬间如同攻城槌般狠狠撞在门板上,巨大的力量不仅将门猛地向外吸开,更将猝不及防的王书合整个人掀得向后一个趔趄,重重撞在身后的土墙上,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得移位。
门外,是彻底吞噬一切的黑暗,是比屋内猛烈十倍、百倍的狂风怒号。那声音不再是呼啸,而是如同亿万头猛兽在同时咆哮撕咬。密集的雪团如同冰雹,带着千钧之力,凶狠地抽打在他脸上和身上,带来尖锐刺骨的剧痛。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混沌,雪借风势,风助雪威,形成一片令人绝望的白色漩涡,别说方向,连一步之外是坑是坎都根本无法分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狂暴的白色和震耳欲聋的风吼。
“孙大娘!孙大娘——!”王书合用尽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将全部的希望和恐惧都灌注到喉咙里,朝着那无边的风雪黑暗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然而,他的声音刚一出口,便被那滔天的风吼瞬间撕碎吞噬,连一丝微弱的回音都没有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甚至听不清自己喊了什么。
就在他绝望地准备再次呼喊时,屋里炕上,翠姑又发出了一声更加凄厉、更加尖锐、如同濒死天鹅般的惨叫,那声音穿透了风雪的屏障,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穿了王书合的耳膜,直插他的心脏。
“翠姑!”他肝胆俱裂,猛地回身,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将那扇被狂风死死顶住的门重新关上,插上门闩,他踉跄着扑回炕边。
眼前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翠姑已经疼得浑身剧烈痉挛、抽搐,汗水像小溪一样从她额头、鬓角淌下,浸透了稀疏的头发,黏在惨白如金纸的脸上。她的下唇被自己咬出了深深的血印,殷红的血珠正缓缓渗出。更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她身下那层薄薄的早已脏污不堪的草席上,赫然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湿痕,那不是汗水。
“巧儿爹……快……快去……找……找稳婆……”翠姑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濒死的绝望。她的眼神涣散,巨大的痛苦已经让她几乎无法聚焦。
王书合看着妻子在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下痛苦翻滚如同置身炼狱的样子,看着她身下那片湿痕迅速蔓延,巨大的恐惧如同来自地狱的巨手,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将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找稳婆!必须找到稳婆!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点燃了他体内残存的本能。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再次疯狂地扑向那扇破门。这一次,他用整个身体死死地抵住被狂风吹得嗡嗡作响剧烈震动的门板,双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才在狂风的巨大阻力下,艰难地拉开了一条仅容侧身而过的缝隙。
“呜——!”风雪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流,裹挟着刺骨的寒气和冰刀般的雪片,瞬间灌满了小小的披厦。王书合的脸颊、脖颈、裸露的手腕,瞬间被割得生疼。他迎着这能冻僵灵魂的风雪,对着门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沌,用那早已嘶哑不堪、布满裂痕、每一次震动都带来撕裂般剧痛的喉咙,发出了此生最凄厉、最疯狂、凝聚了所有绝望与祈求的呼喊:
“来人啊——!救命啊——!孙大娘——!救命——!!来人啊——!!!”
声音带着血沫,带着破音,带着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恐惧,冲入风雪。然而,在这天地之威面前,人类的呼喊是如此渺小,如此无力。那凄厉的求救声,瞬间便被狂暴的风吼撕得粉碎,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仿佛投入深海的石子。风雪依旧,黑暗依旧,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和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如同一个世纪。就在王书合被彻骨的绝望彻底吞噬,几乎要瘫软在地时——
“砰!砰!砰!”门板被猛烈地、急促地拍响了,那声音在风吼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
夹杂在鬼哭狼嚎的风声中,一个苍老而焦急带着剧烈喘息的声音,如同天籁般隐约传来:“王先生!开门!快开门!是我!孙大娘!”
是孙大娘!她竟然顶着这铺天盖地足以吞噬一切生灵的狂暴风雪来了!
王书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狂喜和希望瞬间冲垮了绝望的堤坝,他手忙脚乱、几乎是连滚爬带地扑过去,用颤抖的手拔掉门闩,猛地拉开了门。
一股更猛烈的风雪瞬间涌入,两个雪人般的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了进来,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泥地上。前面是裹着一身厚厚破棉袄、落满积雪、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孙大娘,她像个臃肿笨拙的雪球。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浑身是雪、冻得脸色发青发紫、牙齿咯咯作响、挎着个破旧藤筐的老妇人——正是屯子里那个略懂些接生皮毛、被大家唤作“胡婆子”的孤寡老人。她们身上的寒气瞬间让本就冰冷的屋子温度又骤降了几分。
“老天爷啊!这……这杀千刀的风雪……”孙大娘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身上厚厚的积雪,浑浊的老眼甚至来不及看清屋里的情况,便焦急地朝炕上望去。当她的目光触及到炕上痛得蜷缩成一团、如同离水之鱼的翠姑时,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失声惊叫起来:“哎哟喂!我的老天爷!这……这怕是不好!要生了!这节骨眼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胡婆子也急忙跟了过去,冻得僵硬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放下藤筐。两个老妇人顾不上喘匀气,也顾不上拍净身上的雪,麻利地冲到炕边,合力掀开了翠姑身上那床薄薄的冰冷僵硬的破棉被。
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景象触目惊心,翠姑高高隆起的腹部在剧痛的痉挛下剧烈地扭曲、变形,如同一个随时会爆裂的皮囊。身下那片湿痕已经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而在水渍的边缘,赫然混杂着丝丝缕缕刺目的令人心胆俱裂的鲜红!
“见红了!我的天!还是先破的水!”胡婆子原本就惊慌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而充满恐惧,她颤抖着手,几乎是本能地去摸翠姑那剧烈起伏的肚子,手指刚一触到那紧绷如鼓的皮肤,脸色就变得更加惨白,“这……这胎位摸着……怕是不正啊!老天爷!快!热水!要滚开的热水!干净的布!越多越好!快啊!”她急促地、语无伦次地吩咐着,声音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
孙大娘一听“胎位不正”和“见红”,脸“唰”地一下变得比地上的积雪还要白,嘴唇哆嗦着,连声道:“热水!热水!”她像被鞭子抽了一样,慌忙冲向屋角那个冰冷漆黑的灶台,手忙脚乱地扒拉出仅剩的几根柴火,哆哆嗦嗦地用火石打火。王书合则像一只被丢进热锅里的蚂蚁,在狭小、冰冷、弥漫着恐惧气息的屋子里疯狂地翻箱倒柜。他把自己和翠姑所有勉强还算干净的、打着补丁的旧单衣、破布片,甚至角落里那面印着“赵钱孙李”百家姓的靛蓝粗布帘子都一股脑儿地扯了下来,带着一股绝望的狠劲,塞到正在生火的孙大娘怀里。
“出去!男人家杵在这里碍手碍脚!快出去!”胡婆子头也没抬,对着呆立在炕边脸色惨白的王书合厉声喝道。她的声音在翠姑又一声拔高、几乎不似人声的惨叫声中,显得异常尖锐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驱赶意味。
王书合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呵斥钉在了原地。他看着炕上妻子那张因剧痛而完全扭曲变形、布满冷汗和泪水、在昏黄灯光下如同鬼魅的脸;看着她身下那片仍在不断扩大的暗红刺目的血水混合物……一股冰冷的寒气,带着死亡的气息,瞬间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他被反应过来的孙大娘几乎是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地退到了“外间”——其实也就是这半间披厦,被那面刚刚扯下的蓝布帘子勉强隔开的一小片空地,堆放着些破筐烂草,比里间更冷,风更大。
那面印着“赵钱孙李”的蓝粗布帘子,此刻被孙大娘从里面紧紧地、严严实实地拉上了。它不再是一面普通的帘子,而是一道沉重的隔绝了生与死的冰冷帷幕,将地狱般的里间和无助绝望的外间彻底分割开来。
帘子刚一拉上,里面翠姑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便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遮拦汹涌澎湃地冲了出来。那声音凄厉、尖锐、充满了人类所能承受极限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惨过一声,像无数把钝锈的锯子,在王书合的神经上来回拉扯,锯得他头皮发麻,灵魂都在颤抖。
“用力啊!闺女!使劲!往下使!像……像拉屎那样用劲!”胡婆子焦急的、带着颤音的催促声夹杂在惨叫声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看见头了没?啊?!胡婆子,你看见头了没?!”孙大娘带着哭腔的、绝望的问话紧随其后。
“不行!卡住了!……老天爷!是……是脚!是脚先出来的!”胡婆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变成了充满绝望和惊惶的尖叫,那尖叫声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王书合的耳膜。
“啊——!”翠姑的惨叫随之拔高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顶点,那声音里不再仅仅是痛苦,更充满了一种濒死的彻底放弃的绝望。
脚先出来!这四个字,如同九霄之上炸响的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在王书合的头顶!他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瞬间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和筋脉,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软得像煮烂的面条,背脊“咚”的一声重重地撞在了身后那扇冰冷、布满裂缝、不断被狂风吹得嗡嗡作响、剧烈震动的破木门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他单薄的、打着补丁的夹袄,直透心肺,冻僵了他的血液。他顺着冰冷粗糙的门板,像一摊烂泥般滑坐到冰冷刺骨、甚至凝结着一层薄霜的泥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碰撞出令人心寒的声音。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灭顶的、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恐惧!
脚先出来!逆生!难产!这两个词,连同它们所代表的,在这个缺医少药风雪封路的绝境下那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的结局,像两块烧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呲呲声,狠狠烫在了他的脑海里。翠姑那一声声非人的、如同在地狱油锅中煎熬的惨叫;胡婆子那绝望到变调的惊呼;孙大娘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絮叨和祈祷;灶膛里柴草燃烧时发出的、此刻听起来却如同丧钟般单调的噼啪声;还有窗外那永不停歇、如同万千怨魂厉鬼在风雪中齐声恸哭、撕心裂肺的怒号声……所有的声音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化作无数根尖利冰冷的钢针,疯狂地扎刺着他的耳膜,搅动着他的脑髓,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撕碎。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像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一样,坐在这冰冷刺骨的泥地上,背靠着这扇隔绝了他与妻子生死的破门,听着她在里面承受着炼狱般的煎熬,听着生命流逝的声音,一步步滑向那深不见底名为死亡的深渊。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无力感,如同最恶毒的蛇毒,瞬间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将他死死地钉在这绝望的泥泞里,动弹不得。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白上布满了狰狞的血丝,死死地盯着那道隔绝一切的沉重的蓝布帘子,仿佛要将它烧穿,看透帘后那残酷的命运。泪水混合着额头上因惊惧而不断冒出的冷汗,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翠姑的惨叫声渐渐变得微弱下去,带着一种力竭的嘶哑和空洞,但其中的痛苦却更加深沉,更加绝望,如同沉入深渊的最后挣扎。在惨叫的间歇里,传来她破碎的、带着哭腔和最后一丝求生本能的哀求:“娘……救我……书合哥……好疼……疼死我了……我不行了……救我……”那声音微弱如游丝,却比任何嘶喊都更让人心碎。
“挺住啊闺女!别泄气!再使把劲!为了孩子!为了孩子啊!”孙大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的鼓励。
“造孽啊……这可怎么好……血……血怎么止不住啊……流太多了……”胡婆子的声音陡然充满了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慌乱和无助,那是一种面对死亡却束手无策的绝望哀鸣。
“血止不住”这四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在王书合的心口!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来自地狱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巨大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呼吸,他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蓝布帘子,清晰地“看到”那刺目的、象征着生命流逝的鲜红,正从翠姑身下汩汩涌出,像一条贪婪的毒蛇,迅速吞噬着她所剩无几的体温和意识,将她拖向永恒的黑暗!
不!不能这样!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的翠姑,他的结发妻子,他孩子的娘,在这冰冷的风雪之夜,在这绝望的泥淖里,被痛苦和鲜血吞噬!
一股近乎疯狂的冲动,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爆发,猛地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他需要做点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哪怕只是自欺欺人的慰藉!哪怕……只是为她送行!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在这被死亡阴影完全笼罩的时刻,一个念头,如同漆黑夜空中骤然划过的惨白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
《哪吒闹海》!翠姑最爱听他讲哪吒出世那段!多少个寒冷的夜晚,她依偎在他身边,听着他用沙哑的嗓子讲述那个神奇的故事,眼睛里会闪烁着他许久未见的微弱却真实的光彩。她曾说,那李靖夫人产房里“满室红光、异香扑鼻”的奇景,听着就让人心头敞亮,仿佛连这苦日子都有了盼头。她曾说,那从肉球里蹦出来的小娃娃,“粉雕玉琢、遍体红光、套着金镯子、围着红绫”,浑身金光闪闪,多神气!多吉祥!那故事里的生机与神奇,曾是她贫瘠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温暖的幻想。
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虚无的却又是唯一的稻草,王书合猛地从冰冷刺骨的泥地上弹了起来,他踉跄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伤野兽,扑向那扇紧闭的、冰冷的、不断传来妻子微弱呻吟和接生婆绝望絮叨的房门!他背脊死死地抵住那冰冷坚硬、仿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门板,用尽全身的力气顶住它,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热量、所有的祈求,都通过这冰冷的门板,传递到里面那个正在血泊中挣扎的女人身上。
他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恐惧、绝望、不甘、祈求,还有那点微弱到近乎可笑的疯狂希望,全部燃烧起来,灌注到早已伤痕累累的喉咙里,他对着那扇隔绝生死的门板,对着里面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妻子,用那早已嘶哑不堪、布满裂痕、每一次震动都如同刀割火燎的嗓子,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最凄厉的咆哮!那声音瞬间压过了屋外那亿万厉鬼哭嚎般的风雪怒号,穿透了厚重的蓝布帘子,炸响在小小的披厦里:
“话说——!陈塘关总兵李靖李大人——!!夫人殷氏——!!身怀六甲——!!怀胎——怀胎三年零六个月——!!!”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炸雷般高亢嘶哑的吼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震得屋内屋外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连翠姑那微弱的持续的呻吟声都似乎被这吼声惊得停顿了一瞬,风声似乎也小了一刹。
王书合不管不顾,他双眼赤红如血,额头上青筋暴跳如虬龙,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每一个字都吼得如同金铁交鸣、掷地有声,仿佛要将这故事里蕴含的“神力”和“祥瑞”,生生从虚无中吼出来,注入这冰冷的现实,注入翠姑垂危的生命:
“忽一日——!夫人腹中——!剧痛难忍——!痛彻心扉——!痛入骨髓——!只见那产房之内——!红光万丈——!瑞气千条——!异香扑鼻——!氤氲满室——!”
他的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带着破锣般的嘶哑和风箱般的漏气声,每一个高音都像是生锈的锯条在刮擦着喉咙,剧烈的疼痛从喉管深处传来,但他毫不停歇,吼得更加疯狂,更加投入,仿佛他自己就置身于那神奇的产房之中,亲眼目睹着那扭转乾坤的异象,他要用这声音,盖过死亡的脚步声!
“李总兵——!提剑在手——!怒目圆睁——!正要劈开那妖异肉球——!只听——!‘咔嚓’一声霹雳响——!震动乾坤——!一个滴溜溜、圆滚滚、红光闪闪的——!大肉球——!骨碌碌——!滚将出来——!”
“滚将出来”四个字吼出,他喉咙里猛地一阵难以抑制的腥甜上涌,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破了他紧咬的牙关,顺着嘴角不可遏制地溢流出来。是血!殷红的鲜血!他彻底吼破了嗓子!声带在极限的摧残下撕裂了,但他根本感觉不到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或者说,那点疼痛比起帘子后面妻子正在经历的生死煎熬和那汩汩流淌的鲜血,根本不值一提。他胡乱地用那同样冰冷粗糙的袖子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那鲜红的痕迹在油灯昏暗摇曳的光线下,显得如此刺目,如此悲壮。他的眼中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孤注一掷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他死死地盯着那扇门板,仿佛要透过这冰冷的木头,将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生命都吼进去,去填补翠姑流逝的生命力,去护住那个正在血泊中挣扎的女人和她腹中那不知生死的孩儿:
“那肉球——!在地上——!滴溜溜乱转——!红光四射——!祥瑞冲天——!李靖大惊——!举剑便砍——!剑光如电——!”
他的声音已经彻底嘶哑变形,如同一个彻底破损、四处漏气的破旧风箱在做最后的苟延残喘,带着“嗬嗬”的、令人心悸的漏气声和血沫翻涌的咕噜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泊里艰难地、痛苦地挤出来的,音调怪异刺耳,完全失去了人声的韵律,更像是野兽垂死的哀嚎:
“剑光落处——!只听——!‘轰’的一声——!如同开天辟地——!山崩海啸——!肉球裂开——!跳出一个——!粉雕玉琢——!遍体红光——!套着个金镯子——!围着块红绫——!的——!胖娃娃来——!”
吼到“胖娃娃来”四个字时,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劈裂、破音,变成了尖利刺耳、如同夜枭啼血般的怪啸,嘴角的血沫混合着唾沫星子,随着他剧烈的喘息和不顾一切的嘶吼,不断地飞溅出来,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滴落在他抵着门板的冰冷手背上。他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随时会粉碎的枯叶,后背死死地抵着冰冷的门板,仿佛那是支撑他不立刻倒下的唯一支柱。他赤红的双眼里,没有故事里描绘的神光异彩,只有无尽的恐惧、铺天盖地的绝望,和一种卑微到尘埃里、却燃烧着最后一丝生命之火的、绝望的祈求!他在用这嘶哑的、染血的、不成调的声音,向冥冥中一切可能存在的神佛妖鬼、向这无情的老天、向那冰冷的风雪祈求!祈求那故事里的万丈红光能驱散这死亡的黑幕!祈求那扑鼻的异香能掩盖住这浓重的血腥!祈求那神奇的带着金镯红绫的娃娃能代替他的孩子,平安地、响亮地、带着神迹般的光彩,降临到这个风雪肆虐冷酷无情的残酷人间。
屋外,风雪的怒号如同亿万冤魂永无止境的恸哭,席卷天地,要将这小小的披厦彻底撕碎掩埋。
屋内,王书合那嘶哑带血的如同破锣风箱般的吼声;翠姑微弱断续气若游丝的呻吟;接生婆绝望无助带着哭腔的絮叨和手忙脚乱的动静;灶膛里柴草燃烧发出的如同为生命倒计时的噼啪声;还有那越来越浓重,仿佛已经渗透了蓝布帘子,弥漫在整个冰冷空间里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息……所有这一切,在油灯如豆疯狂摇曳挣扎着的昏黄光晕里,绝望地交织、缠绕、碰撞,最终汇合成一曲人间最悲怆、最凄厉、最绝望的安魂曲。
王书合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的力量仿佛随着那最后的嘶吼彻底耗尽。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在苟延残喘般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刀子,带着撕裂的剧痛和浓烈的铁锈味。他再也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字句,只能徒劳地、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念,在心底无声地、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呐喊:
“出来啊!哪吒!跳出来啊!带着你的金光!你的红绫!跳出来啊——!救救她!救救我的翠姑!跳出来啊——!”
这无声的呐喊,是他灵魂最后的悲鸣,在风雪与死亡的合奏中,微弱得如同烛火,却燃烧着他全部的生命。蓝布帘子后面,是生死的赌局;帘子前面,是一个丈夫和父亲,用嘶哑的喉咙和滚烫的鲜血,进行的最后一场绝望的“闹海”,祈求着不可能的神迹降临在这风雪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