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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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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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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惊堂》连载

第三十章 走还是不走

腊月的风,早已不是风,而是亿万把淬了北地寒冰、磨得锋利无比的刀子,在柳树屯光秃秃的土坡,深陷的沟壑,以及每一处背阴的角落里,疯狂地呼啸、盘旋、切割。天刚擦黑,细密的雪粒子就急不可耐地砸了下来,打在干枯的茅草屋顶和斑驳的土墙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碎响。待到后半夜,那雪粒子仿佛积蓄够了力量,骤然膨胀,化作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它们不再是落下,而是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温柔,一层层地覆盖、吞噬、掩埋着目力所及的一切。大地被迅速包裹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惨白。这沉重的白色帷幕,也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沉沉地压在了柳树屯西头那半间孤零零的土坯房上,那是王书合一家四口的栖身之所。

这房子,早已被岁月和贫苦侵蚀得面目全非。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裸露出里面掺杂着枯黄麦秸、颜色深浅不一的土坯墙体。几道狰狞的、如同大地干渴龟裂般的深长裂缝,从墙根一直向上攀爬、蔓延,蛇行至低矮的屋檐之下。凛冽的寒风卷着冰冷的雪沫子,无情地从这些裂缝中灌入,如同贪婪的舌头舔舐着屋内的最后一点暖意,又将冰冷的雪粉填塞进缝隙深处。房顶的茅草,经年累月,早已稀疏发黑,失去了韧性,不少地方深深塌陷下去,全靠几根歪歪扭扭的椽子在勉力支撑。此刻,不断堆积的积雪,重重地压在这些早已不堪重负的房顶上。每过一阵,那腐朽的椽子和茅草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嘎吱——”声,那声音尖锐而短促,又带着一种绵长绝望的尾音。

堂屋前,孙大娘佝偻着腰,身上裹着一件旧棉袄,正费力地用一把豁了口的破木锨,在堂屋通向院子门口,试图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雪太厚实了,刚费力铲开一小片,露出底下冻得硬邦邦的黑色地面,呼啸的北风立刻卷着新的更密集的雪团子,像白色的沙暴般猛扑过来,瞬间又将那点可怜的成果抹平。她不得不停下来,拄着木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布满深深沟壑的脸上刻满了忧虑,浑浊的老眼带着无限的疲惫,下意识地抬起来,望向那片被无边雪幕笼罩的天空。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只有无尽的雪絮,沉默而冷酷地倾泻而下,仿佛要将整个天地彻底埋葬。

她的目光,最终无法控制地投向墙头那半间低矮的厢房。此刻,那扇小小的糊着破烂棉纸的窗户黑洞洞的,没有透出半点光亮。

“这贼老天!还让不让人活了!”孙大娘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一句沙哑干涩的咒骂,带着面对天地之威时深深的无力感。“这雪再这么下下去……那房顶……怕是真的要够呛了……” 她心里沉甸甸的,像是被硬塞进了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那半间西厢房的大梁,她比谁都清楚,早年就被虫蛀得厉害,后来勉强加固过,但终究是朽木。还有墙角那几道越来越宽、越来越深的裂缝,白天看过去,就像咧开的无声狞笑的嘴。她不敢再深想下去,只盼着这雪能小一点,快一点停,好让这苦命的一家人能平平安安。

厢房里的寒气,比屋外呼啸的荒野更显得刺骨钻心,带着一种深入骨髓、能将灵魂都冻结的阴冷。寒气,不再是气体,更像冰冷粘稠的液体,弥漫在狭小空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附着在每一寸皮肤上。

屋角那个小小的泥炉里,只有一点将熄未熄的暗红余烬,散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土炕里面并排躺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不到两岁的大女儿巧儿,蜷缩在一床旧棉被下。这床被子不知用了多少年,打了多少层补丁,补丁的颜色早已褪尽。巧儿在被窝里拱动着,像一只寻找温暖巢穴的小兽。

紧挨着巧儿的,是刚满月不久的小女儿灵儿,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昏暗的油灯光下,只露出她一张异常瘦小的脸。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小胸脯快速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显得很费力。

炕的另一头,靠近冰冷的土墙,王书合面朝墙壁侧躺着。他发出低沉而均匀的鼾声,昨天的艰难跋涉,书场里耗尽心血的弹唱演绎,傍晚在“悦来茶馆”后台那场被张福贵肆意践踏尊严的刻骨遭遇,大车店里充满绝望气息的一夜……这一切,早已榨干了他身上每一滴精力,每一分心气。此刻沉入梦乡,是身体在本能地寻求着短暂的喘息。那把被他视若生命的三弦琴,静静地立在炕沿边冰冷的泥地上,琴箱上沾满了泥泞的雪水,像一个被遗弃在风雪中的沉默伙伴,诠释着主人的落魄与艰辛。

翠姑没有睡,她甚至无法合眼。她像一个被无形的枷锁钉死在冰冷刑架上的囚徒,僵硬地坐在冰冷的炕沿上,背对着沉睡的丈夫和两个女儿。她的身体绷得笔直,如同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弓弦,全身都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寒冷而僵硬、颤抖。一盏小小的、盛着劣质菜籽油的粗陶油灯,搁在她脚边一个倒扣着的、边沿残缺的破瓦盆上。灯芯被捻得极低,只余下一粒黄豆大小昏黄微弱的火苗。这点可怜的光明在屋内肆虐的穿堂寒风中瑟瑟发抖,只能勉强照亮她面前那一小方被凌乱家当占据的地方,将她紧绷的背影,扭曲放大后投射在身后斑驳的土墙上,巨大而狰狞,随着灯火的摇曳而剧烈地晃动、变形,如同地狱里挣扎的鬼影。她目光空洞地投向土墙上那道最宽、最深的裂缝,仿佛要透过那黑暗的缝隙看到什么。她的耳朵里,灌满了屋外如同鬼哭狼嚎的风声、雪粒拍窗纸的噼啪声、以及身边丈夫那疲惫鼾声。然而,她的心,却像被架在滚烫的油锅里反复煎炸、烹煮,承受着难以言喻的、足以焚毁灵魂的煎熬与撕裂。

她的腿上,摊开着一块半旧的蓝色包袱皮。 这块布是她当初从娘家带过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件嫁妆之一,曾经承载着少女对未来生活的微薄憧憬。此刻,它却像一个冰冷的祭坛,上面摆放着她的家当,也承载着她内心最痛苦的抉择。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抚摸着、整理着包袱皮里的每一件东西。每触摸到一件,心就像被一把生锈的钝刀子狠狠地、缓慢地割了一下,鲜血淋漓,痛入骨髓。尤其当她的目光,无法控制地扫向土炕上那两个孩子时,那痛楚瞬间变得尖锐无比,像无数根钢针同时刺穿心脏,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一件青色的细布夹袄,这是她自己的,也是她所有衣物里洗得最干净、保存得最“体面”的一件外衣。指尖抚过那熟悉的、带着廉价皂角清香的布料,她恍惚间想起上次穿它,还是去年中秋,在一个稍大些的镇子书场。那天运气出奇地好,台下有个富户老太太,大概是动了恻隐之心,多赏了几个铜板。散场后,在昏暗跳动的油灯下,她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把这件夹袄翻来覆去洗了又洗,搓了又搓,就盼着能显得稍微新一点,体面一点,仿佛这样就能离那卑微屈辱的日子远一点。现在想来,那点可怜的自欺欺人的“体面”,在张福贵手腕上那沉甸甸、黄澄澄、散发着霸道光芒的金镯子面前,简直像一个天大的、带着钻心剜骨般讽刺的笑话,那金光像鞭子,狠狠抽打在她仅存的自尊上。

一块藏青色的粗布头,质地粗糙厚实,摸上去有些扎手,带着新布特有的挺括感。这是前些日子在一个好心的大娘那里,陪着笑脸、磨了半天嘴皮子才讨来的一点边角料。她一直像宝贝似的珍藏着,舍不得用,预备着等攒够了,给巧儿补那条膝盖磨破了的裤子,或者给灵儿缝一件稍微厚实点的小褂子。此刻捏着这块布头,指尖感受着那微弱的挺括感,与她指腹上因常年操劳而磨出的硬茧形成鲜明而残酷的对比。她仿佛捏着的不是布,而是女儿们身上那些永远也补不完的破洞,是那些无法满足的、添置一件新衣的渺茫渴望。

一个用破旧细布仔细包裹着的沉甸甸的小布卷, 解开包裹,里面是五枚磨得发亮、边缘齿痕几乎被磨平的黄铜色“当十”大钱。这是她背着王书合,像仓鼠囤粮一样,从牙缝里省,从偶尔多得的零星赏钱里抠,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偷偷攒下的“私房钱”。这五枚铜钱,是她全部的安全感,是她以为能通往新生的路费。指尖捏着那冰冷的、带着金属特有腥气的铜板,沉甸甸的触感却无法带来丝毫的踏实。她仿佛捏着自己那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悬在万丈悬崖边、随时会坠入深渊的心。这点钱,够她带着两个幼小得如同瓷娃娃般的孩子,走到张福贵口中那个遥远的矿上吗?路上吃什么?喝什么?住哪里?灵儿这么小,身体本就虚弱,万一路上着了风寒,发起高烧……她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一个用蓝粗布做身子、白布头缝脑袋、炭笔画了简单五官的布娃娃。 这个娃娃,和王书合琴头上拴着的那个一模一样,是巧儿片刻不离身的宝贝,是她贫瘠童年里唯一的慰藉。布娃娃的“脸”被巧儿的口水和无数次啃咬弄得有些发黑发硬,炭笔画的眼睛和嘴巴早已晕染模糊,几乎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一条“胳膊”的缝线也松脱了,软软地无力地耷拉着。当翠姑的指尖,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触碰到布娃娃那粗糙、带着孩子口水和尘土的布面时,一种尖锐到无法忍受的刺痛猛地从指尖窜上心脏。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狠狠抓着,让她瞬间窒息。她眼前无比清晰地浮现出巧儿抱着这个破娃娃,小脸脏兮兮却笑得眼睛弯弯的模样,那纯真的笑容像阳光一样刺眼。而灵儿……她几乎是痉挛般地扭过头,看了一眼襁褓里那个小小的几乎感觉不到分量的婴儿,那么弱小,那么无助,那么依赖她……离开她们?抛弃她们?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罪恶。

布娃娃那模糊的用炭笔草草点出的眼睛,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似乎正穿透黑暗,直直地看着她。*这目光让她无所遁形,让她感到一种被审判的恐慌。这目光瞬间将她拉回了傍晚“悦来茶馆”那狭小、污浊、充满屈辱的后台。张福贵手腕上那沉甸甸、黄澄澄、粗糙得近乎野蛮的金镯子,那刺目到几乎能灼伤视网膜的金光,带着原始的温度,穿透了时间的阻隔,再次无比清晰、无比蛮横地烙在了她的眼底。那光芒代表的是安稳、饱暖、不再挨冻受饿、不再看人白眼唾弃的生活……还有张福贵唾沫横飞描绘的诱人图景——巧儿红润饱满、健康活泼的小脸,手里攥着甜蜜的糖果,身上穿着暖和崭新的小花袄;灵儿也能喝上热乎的、浓稠的米汤甚至羊奶,睡在暖烘烘干净敞亮的炕上,小脸不再瘦削得吓人……这些遥远得如同天际云霞只能在梦里出现的东西,在那霸道金光的映照下,瞬间变得如此具体,如此真实,仿佛触手可及。他那拍着胸脯唾沫星子横飞的保证,此刻如同魔音在耳旁回荡,每个字都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多少个辗转反侧被绝望浸透的夜晚? 她听着巧儿在睡梦中因为饥饿和寒冷,发出细小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多少次看着女儿费力地啃着干硬如石、难以下咽的杂粮饼子,小眉头皱得紧紧的,艰难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咽,那艰难的样子像刀一样割着她的心。多少次被势利的店家像驱赶乞丐一样,不耐烦地充满鄙夷地轰出店铺,只因为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橱窗里那件水红色的、柔软光滑的软缎夹袄。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自尊上。还有王书合,他原本挺拔的脊背越来越佝偻,像一棵被风雪压弯的老树。他在深夜里压抑不住、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让她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而怀里这个嗷嗷待哺的灵儿,更是让她心力交瘁,愁肠百结。奶水稀薄寡淡得如同清水,孩子饿得整夜啼哭,小脸一天比一天瘦削,皮肤薄得几乎透明,底下青蓝的血管清晰可见……这无边无际的穷苦,永无休止的颠沛流离,尊严被踩在泥泞里反复践踏的屈辱,还有两个年幼孩子嗷嗷待哺、随时可能夭折的绝望深渊……似乎,只要她此刻狠下心肠,咬紧牙关,跨出这扇破败冰冷的门,踏上那条通往矿区的、同样布满风雪和未知危险的路,就能彻底终结。就能像张福贵所描绘的那样,让她的两个孩子都活下去,活得稍微有点人样,不再像路边的野草,随时可能被践踏。

“矿上的大门,随时给明白人敞着……嫂子觉得这风里雨里、拖着病身子拉扯俩娃、眼看就要活不下去的日子实在熬不住了,随时来找我张某!工钱,好说!住处,管够!下奶的羊,管够!顿顿有肉,也管够!” 张福贵那带着浓重烟酒气的嗓音,还有他腕上那只沉重的金镯子随着动作发出的压迫感,如同最恶毒的魔咒,一遍又一遍,不依不饶地在她混乱灼热的脑海里回放、震荡。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同时也带着一种冰冷的、赤裸裸的、如同牲口交易般的暗示,让她不寒而栗。这声音与金镯子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够了,真的够了,她受够了!受够了这望不到尽头的、令人窒息的贫穷!受够了这无休无止、如同丧家之犬般的颠沛流离!受够了这永无宁日、低到尘埃里的卑微!那点所谓的“同甘共苦”的夫妻情分,在赤裸裸的、关乎孩子生死存亡的残酷现实面前,算得了什么?轻飘飘如同鸿毛!王书合的骨头硬,宁折不弯,宁肯抱着他那把祖传的破三弦琴,带着一家人在荒郊野外冻死饿死,也不肯向那个满身铜臭、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发户低一下他那高贵的头!他宁可一家人抱在一起沉沦,在泥泞里腐烂,也不愿伸出手,去抓住那根看起来污秽不堪、却能救命的稻草!可他凭什么?他凭什么替两个年幼无知、甚至无法表达自己意愿的孩子做出选择?凭什么让巧儿、让灵儿这么小就跟着他一起熬这没有尽头、看不到一丝光亮的苦楚?灵儿才刚满月啊!她的生命脆弱得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

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被逼到绝境、只想让她的两个孩子活下去、活得稍微像个人样、不用再挨饿受冻、不用再被人像垃圾一样驱赶的母亲!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本能、最正当、最不容置疑的事吗?王书合那所谓的“骨气”,在她看来,此刻就是最残忍、最自私的固执!是压垮她们娘仨、将她们彻底推入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那金镯子的光芒,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冰冷的金属光泽,而是通往生路的唯一的光,是能救活她两个孩子的希望之火!即使那火光的源头是地狱的烈焰,她也必须扑过去!

决心,在反复的煎熬、绝望的窒息感和那金光闪闪的致命诱惑下,终于像一块投入冰冷熔炉的生铁,被名为“母爱”的绝望之锤反复捶打、被名为“生存”的烈焰反复煅烧,最终淬炼得冰冷、坚硬、尖锐无比!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土腥、霉味和柴灰的焦糊味,如同无数根冰针狠狠刺入她的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却奇异地让她那灼热、几乎要爆炸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近乎残酷的清明。不能再犹豫了,再犹豫天就亮了,再犹豫,她怕自己仅存的那点勇气就会像阳光下的雪人一样彻底消融,怕自己会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这冰冷刺骨的泥地上。必须走!带着两个孩子立刻走!马上走!

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麻利和破釜沉舟的决绝,不再颤抖了! 她飞快地、几乎是凶狠地将包袱皮的四个角提起、紧紧收拢!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死死地打了一个再也无法轻易解开的、如同命运枷锁般的死结!那蓝色的布包,体积不大,此刻却沉甸甸地坠在她冰冷的手上,那重量仿佛不是几件破旧的衣物和几枚铜钱,而是她亲手割舍下的半条性命,是她的良心,是她作为妻子的一部分,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坠得她心口剧痛,几乎无法呼吸。她艰难地、像背负着一座无形大山般,准备站起身,去抱孩子。

她站起身,动作极其僵硬,仿佛一具生锈的木偶。双腿因为长时间的久坐和寒气的侵袭,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此刻血液回流,带来一阵阵如同万蚁啃噬般的刺痛和麻痒,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大腿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锥心刺骨的痛楚,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凝望,直直地投向土炕上那两个小小的隆起——她的巧儿,她的灵儿,她的命根子,她全部的爱与不舍,也是她此刻全部痛苦与抉择的根源。她的心在滴血,灵魂在尖叫。

昏黄的、奄奄一息的油灯光,吝啬地勾勒出巧儿露在沉重旧棉被外的小半张脸。她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而细弱的呼吸声。旁边的灵儿,在薄得可怜的褥子里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弱得像叹息、更像生命在挣扎的哼唧。两个孩子小小的呼吸声,在这死寂得如同坟墓般的屋里,显得那么微弱,那么珍贵,又那么脆弱不堪,仿佛随时会被屋外狂暴的风雪彻底吞噬。

翠姑的心,在看到女儿们这毫无防备、纯真无邪、如同天使般安详睡颜的刹那,像被一把钝刀狠狠地捅穿、反复地搅动!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眼前瞬间发黑,无数金星在黑暗中乱窜。喉咙里像被硬生生塞进了一团滚烫的、带着倒刺的棉花,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箍,瞬间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咬住自己干裂的下唇,牙齿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般腥甜味的温热液体瞬间弥漫在冰冷的口腔里,才勉强将那翻江倒海般涌上喉咙的凄厉呜咽和崩溃号啕死死地压了回去。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走吧。趁天没亮。趁他还沉睡着。带着两个孩子走!她一遍遍在心里嘶吼着,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试图用这意念加固自己摇摇欲坠的决心。走了,至少她们能吃饱穿暖,不用再跟着他风餐露宿,受这份无穷无尽、看不到尽头的活罪……她反复用这个理由鞭挞着自己的心。然而,双脚却像被无形的、冰冷的铁链牢牢地锁死在了地上,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巨石,无论她如何用力,如何命令,都无法抬起分毫。她看着巧儿那恬静的睡颜,又看看襁褓里灵儿那几乎看不见起伏的小小胸脯……带走两个这么小、这么脆弱的孩子,在这冰天雪地、寒风刺骨的荒野里赶路,万一……万一巧儿摔着了?万一灵儿冻病了?万一……遇到歹人?这个念头缠绕着她的脖颈,噬咬着她的决心,让她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鬼使神差地,她缓缓地、颤抖着伸出了手。指尖因为极度的渴望和毁灭般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想要最后、再最后地摸一摸巧儿那温热、柔软、如同花瓣般细腻的小脸蛋。指尖离那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健康红晕的皮肤只有毫厘之差……那熟悉的、属于孩子的温暖气息似乎已经触碰到了她的指尖……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她像被无形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猛地缩回了手!仿佛那一点点残留的体温,会瞬间焚毁她刚刚用冰冷决心和绝望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堤坝!再多看一眼,再多停留一秒,她怕自己仅存的那点力气就会彻底瓦解,整个人会彻底崩溃,瘫软在这冰冷肮脏的泥地上,再也无法站起!

翠姑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不舍、挣扎、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光芒!那光芒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绝望的痛苦深渊。她不再看女儿们,仿佛要将那两个小小的、让她心碎的身影从视线里、从灵魂中硬生生地、血淋淋地剜去!她握紧了手里那沉甸甸的、如同烧红烙铁般灼烧着她良心的蓝包袱,粗糙的死结深深硌着她冰冷麻木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她猛地转身,像一个赶赴刑场、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囚徒,又像一个走向地狱、与魔鬼签订契约的献祭者,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拖着麻木刺痛、如同灌满了冰冷铅水的双腿,走向那扇紧闭的、被屋外狂暴寒风不断撞击着、发出“嘭!嘭!”沉闷巨响的破木门。心里只有一个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的念头:抱上孩子!走!离开这里!去矿上!为了活命!

脚下的地冰冷刺骨,寒气透过脚底那层薄薄的、早已磨平了纹路、几乎失去保暖作用的旧布鞋底,顺着她的腿骨蜿蜒而上,直钻心窝。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刀尖上,每一步都踏在自己早已碎裂成齑粉、血肉模糊的心上。门,近了。那粗糙、布满虫蛀孔洞、在岁月和风雨侵蚀下扭曲变形的木门板,在昏暗摇曳、即将熄灭的油灯光线下,像一张沉默而狰狞的巨口,等待着将她吞噬。

她的手,冰冷、颤抖得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枯叶,终于搭在了那冰凉粗糙、布满细小木刺的门闩上。 那木头带着室外渗进来的、能瞬间冻僵骨髓的寒意,冻得她指尖猛地一缩。她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破屋里浑浊冰冷的空气——那空气里混杂着丈夫的汗味、孩子身上淡淡的奶腥气和尿臊气、灰尘、霉味,还有……家的味道?这熟悉而令人心碎的气息让她心脏一阵剧痛。她调动起灵魂深处所有残存的决绝,摒弃掉最后一丝杂念,猛地将那沉重的、仿佛有千斤重的木门闩,用尽全力向旁边一拉!

“嘎吱——!”

一声尖锐令人牙酸的刺耳噪音,在死寂的寒夜里骤然炸响!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惊心,瞬间压过了屋外风雪的呜咽,刺穿了土屋内部令人窒息的沉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划破了这绝望寒夜的死寂。

一股蓄谋已久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外面荒野的枯草败叶气息和冰冷的雪沫子,如同在门外守候多时、早已饥渴难耐的饿狼群,瞬间从豁开的门缝里猛扑进来。 这寒风激得她浑身剧烈地、不受控制地一颤,门板被狂暴的风顶得向后猛地一弹,“哐——”的一声巨响,重重撞在身后的土墙上!巨大的震动让整个屋子都仿佛晃了一下,屋顶的灰尘和细小的茅草屑如同雪崩般簌簌落下,甚至有一小块松动的泥皮“啪嗒”一声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就在这冷风狂暴灌入、门轴发出刺耳哀鸣的恐怖刹那——

“咳咳!咳咳咳——!呕…咳咳咳咳——!”

土炕上,那个裹在沉重旧棉被里的小小身影——巧儿,毫无征兆地、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 那咳嗽声短促、急迫、完全不似平常的轻微咳嗽,更像垂死挣扎!紧接着,一声夹杂着巨大痛苦、深深恐惧和本能求救的微弱哭喊,穿透了狂暴的风声和咳嗽声,清晰地刺入翠姑和王书合的耳膜:

“爹……娘……咳咳……怕……!”

几乎是同时,被这巨大的噪音、骤然灌入的刺骨寒气以及姐姐那可怕的咳嗽声惊扰,襁褓里的灵儿也“哇——!”的一声,爆发出充满原始本能恐惧的啼哭!

翠姑浑身剧震,如同被九天之上积蓄了万钧之力的巨雷狠狠劈中!她刚迈出去半步、已经踩到门外冰冷坚硬土地的左脚,像被无数根无形的、带着冰冷倒刺的钢锥狠狠钉在了门槛上!一股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和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猛地回头!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放大到极致,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巧儿小小的身体在疯狂地扭动、挣扎着, 她的小脸不知何时已涨得发紫,平日里清澈乌亮、如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因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眉头死死拧在一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小嘴徒劳地张开,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嗬…嗬…”杂音和尖锐得如同哨子般的喉鸣音,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小小的身子痛苦地向上弓起,又重重地落下,砸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喉咙深处发出可怕的、如同拉锯般的“空空”声!而旁边的灵儿,在薄薄的襁褓里拼命地蹬踹着小腿,小脸憋得通红发紫,哭声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惊恐,充满了对未知危险的原始恐惧。

“巧儿?!灵儿?!” 王书合那沉如死水的鼾声戛然而止, 他被这近在咫尺的、异常痛苦绝望的咳嗽声、撕心裂肺的尖利啼哭和女儿那一声声带着血泪呼唤的“娘”瞬间惊醒。巨大的恐惧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他头顶狠狠浇下,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睡意和疲惫。他几乎是整个人从炕上弹坐起来,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冷风,身上那床破旧的薄被被掀飞也浑然不觉,脸上还带着沉睡初醒的茫然和油彩未净的污迹,但那双眼睛在睁开的瞬间就被巨大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惧彻底填满,瞳孔急剧收缩,几乎只剩下针尖般大小的黑点。他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只剩下两个女儿痛苦的声音在疯狂回响,本能让他先扑向哭声最尖利、最令人揪心的灵儿,一把将那小小的、哭得浑身剧烈颤抖、小脸憋得青紫的襁褓紧紧抱进怀里,用自己冰凉的身体包裹住她,笨拙而慌乱地摇晃着:“哦哦,灵儿不哭!灵儿不怕!爹在!爹在!” 同时,他惊恐万状的目光猛地转向旁边咳得惊天动地的巧儿。

“巧儿!巧儿你怎么了?!醒醒!看看爹!巧儿!” 王书合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嘶哑尖锐,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他一手紧紧抱着啼哭不止、小身体不断抽搐的灵儿,连滚带爬地扑到巧儿身边,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炕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浑然不觉。他伸出那只剧烈颤抖的的手,带着巨大的恐惧,慌乱地覆上巧儿那滚烫得如同火炭般骇人的额头。

“嘶——!” 指尖传来的惊人高温烫得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那热度像沸腾的油,瞬间沿着他的手臂神经,如同电流般狠狠窜上头顶,他的头皮瞬间炸开!心,像一块被投入万丈冰窟的石头,带着无尽的寒意,瞬间沉到了底。“巧儿!巧儿你醒醒!别吓爹!” 他徒劳地呼唤着,声音破碎。怀里灵儿的哭声和巧儿那可怕的咳嗽声、窒息般的喘息声、尖锐的喉鸣音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疯狂地切割着他的耳膜、神经和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脏。两个孩子同时濒临险境,巨大的无助感和灭顶之灾的预感像巍峨的冰山,轰然压垮了他!

巧儿似乎被父亲的呼唤和那冰凉的触碰稍稍拉回了一点点游离于生死边缘的意识, 她极其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而迷茫,如同蒙上了一层浓雾,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屋顶。小嘴痛苦地翕动着,发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如同梦呓般的破碎音节:“爹……说书……琴……晃……娃娃……”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空气中虚弱地抓挠着,仿佛想抓住什么依靠,“……娘……布娃娃……冷……好冷……怕……娘……怕……” 声音越来越微弱,气若游丝。突然,她像是用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挺,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更加尖利、带着无尽绝望、刻骨挽留和深入骨髓恐惧的哭喊:“娘!别走——!娘——!别丢下我!怕——!怕呀——!”

这声“别走”,这声“别丢下我”,伴随着灵儿那一声声穿透灵魂、充满原始恐惧的尖利啼哭,如同数道撕裂苍穹、带着毁灭之力的血色霹雳,裹挟着孩子最本能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和最无助的哀求,狠狠地、毫无保留地、彻底地劈在僵立门槛、如遭万雷轰顶的翠姑心上! 也瞬间将她之前所有的权衡、算计、用冰冷决心和绝望幻想筑起的、看似坚固实则脆弱不堪的堡垒,炸得灰飞烟灭!两个孩子!两个都在呼唤她!两个都在地狱的边缘痛苦挣扎!一个即将窒息!一个惊恐欲绝!

“轰隆!”翠姑脑子里所有的盘算、所有的决绝、所有被金光诱惑而编织的虚幻未来,在这撕心裂肺、如同泣血般的哭喊面前,瞬间被炸得粉碎! 那沉甸甸的蓝包袱,仿佛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块刚从熔炉最深处取出、烧得通体透亮、滋滋作响的烙铁,烫得她的灵魂都在发出凄厉的尖叫,再也握不住了!

“啪嗒!”包袱从她的手指间滑脱, 如同断线的风筝,重重地掉落在门槛内冰冷坚硬的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丧钟般的轻响。那系得死紧、象征着决绝的死结,在撞击下松散开来,蓝色的粗布散开一角,露出了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细布夹袄,还有那个蓝布身子、白布头、炭笔画脸的布娃娃——它那条软软耷拉着的“胳膊”,无力地垂在冰冷的泥地上,像无声的控诉。

翠姑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和支撑。 她猛地转过身,那张被狂暴寒风吹得发青发紫、写满惊骇和无法置信的脸,在看清巧儿那惨烈无比、濒临窒息的病状,听到那声如同剜心般的绝望挽留,同时感受着灵儿那穿透灵魂的惊恐啼哭时,彻底崩塌!所有的伪装、算计、退路和自欺欺人的幻想,都在两个女儿垂危的、脆弱的幼小生命面前,化为齑粉,烟消云散!什么金镯子!什么新瓦房!什么下奶的羊!在女儿的生命面前,一文不值!

“我的儿啊——!巧儿!灵儿——!” 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如同受伤母兽濒死哀嚎般的哭喊,猛地从翠姑被巨大恐惧、灭顶悔恨和滔天自责彻底撕裂的喉咙里迸发出来,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奔流!她再也顾不上什么包袱,什么金光大道!她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几乎是连滚爬地扑向土炕,脚步虚浮混乱,左脚被门槛内散开的包袱狠狠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膝盖重重磕在地面也浑然不觉,巨大的疼痛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她扑到炕沿,不顾一切地扑向咳得几乎背过气去、小脸青紫的巧儿,伸出冰冷颤抖的手,去触摸女儿那滚烫得吓人、如同火炭般的额头和脸颊,那惊人的、几乎能灼伤皮肤的热度透过指尖传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溃了她!“巧儿!娘的巧儿!娘的心肝啊!” 同时,她另一只手本能地、带着巨大的渴求伸向王书合怀里啼哭不止、小身体不断抽搐的灵儿,想将那象征着她另一条命的襁褓抢过来,紧紧抱在怀里:“灵儿!灵儿不哭!娘在!娘在这儿!娘再也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怎么烧成这样?!怎么会这样?!刚才!刚才睡下时还好好的啊!我的儿!我的儿啊!”翠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嘶哑,带着无尽的恐惧、滔天的自责和崩溃的质问,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同样六神无主、面无人色、一手抱着哭闹灵儿一手徒劳想安抚巧儿的王书合,眼神里充满了血红的崩溃和绝望的控诉,“就一会儿工夫……就一会儿工夫……” 她反复念叨着,像是在问王书合,又像是在质问冷漠的老天爷,更像是在用最残酷的刑具拷问自己那颗被金子晃花了眼、起了不该有念头的、该死的心!是不是因为她动了那龌龊的、想要抛弃丈夫带着孩子去矿上的心思,老天爷才降下惩罚,让她的两个女儿遭此灭顶之灾?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如坠万丈冰窟。

“咳咳咳!呕——哇——!”巧儿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小脸憋得由紫转青,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蜷缩成虾米状,喉咙里的哨鸣音尖利得如同鬼啸。接着,“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小口带着黏丝的涎水。吐完后,她像被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生命力,软软地瘫在炕上,只剩下微弱的、带着刺耳哨音的、断断续续的喘息,眼睛半睁半闭,瞳孔都有些涣散。灵儿的哭声也因为这巨大的惊吓和持续的寒冷,变成了断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如同小猫哀鸣般的抽噎,小脸同样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巧儿!巧儿别吓娘!娘在这儿!娘在这儿!娘不走!娘死也不走了!你看看娘!看看娘啊!” 翠姑彻底慌了神,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要将其捏爆!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紧紧抓住巧儿那只滚烫却软绵绵的小手,又想去拍抚王书合怀里抽噎的灵儿,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她俯下身,用自己的脸紧紧贴着巧儿那滚烫得如同烙铁般的额头,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滴落在女儿滚烫的皮肤上:“娘错了!娘错了啊!娘不是人!娘鬼迷心窍了!娘被猪油蒙了心!娘该死!娘哪儿也不去!你好起来……灵儿也好起来……求求你们……求求老天爷……你们好起来啊……” 她的嘴唇贴在女儿滚烫的额头上,语无伦次地、泣血般地忏悔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泪水和灼心的悔恨。

“水!快!弄点水来!凉水也行!快给她擦擦额头脖子!降降温!快啊!” 王书合稍微从巨大的惊恐和混乱中找回了一丝濒临崩溃的理智,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朝着失魂落魄的翠姑吼道。他一手紧紧抱着抽噎不止小脸青紫的灵儿,另一只手慌乱地在炕头摸索,终于用手指勾到了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底只有浅浅一层冰冷的的隔夜水。他想给巧儿擦擦额头和脖子降温,可一只手抱着灵儿,根本无法操作,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对!水!水!水!”翠姑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猛地从炕沿边弹起身,却又因为极度的慌乱、腿脚的麻木和地上的包袱,再次被狠狠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猛扑出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上!“砰”的一声闷响,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剧痛,她也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地扑向墙角那个水缸。颤抖地拿起水瓢,舀起满满一瓢冰寒刺骨的冷水,又跌跌撞撞地端到墙角那个小小的泥炉边。然而,炉子里那点暗红的余烬,在方才门开时灌入的狂风中几乎彻底熄灭,只剩下一小撮惨白的灰烬,哪里还能加热?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再次汹涌而来,瞬间将她淹没,让她浑身冰冷,僵在原地。

“来不及了!等不了热了!” 王书合看着巧儿越来越微弱的气息、青紫得吓人的小脸和半睁半闭、失去神采的眼睛,心胆俱裂,他看了一眼怀里哭声渐弱、仿佛力气耗尽的灵儿,一咬牙,暂时把灵儿放在炕上巧儿的身边,腾出双手,一把夺过翠姑手里那瓢寒气逼人的冰水。他直接用自己粗糙、冰凉的手指蘸着那刺骨的凉水,小心翼翼地、不断地、快速地涂抹在巧儿滚烫得吓人的额头、滚烫的脸颊、滚烫的脖颈上。冰凉的触感似乎让濒临窒息的巧儿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舒适,她极其轻微地、如同叹息般哼唧了一声,但全身那骇人的高温和急促的哨鸣音依旧如同死亡的宣告。而炕上的灵儿,因为被放下,离开了父亲的怀抱,再次“哇”地一声爆发出更加惊恐、更加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巧儿……巧儿乖……爹娘都在……不怕……不怕啊……”*王书合一边近乎疯狂地重复着蘸水涂抹的动作,冰凉的水顺着他颤抖的手腕流下,浸湿了他的袖口,带来刺骨的寒意;一边用那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血丝和浓重哭腔的声音,在巧儿耳边低语着,试图给她一丝安慰。他眼角余光死死盯着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青紫的灵儿,心急如焚,恨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他抬眼看向瘫坐在冰冷泥地上、失魂落魄、泪流满面如同雨打梨花的翠姑。昏暗摇曳、火苗将熄的油灯光下,妻子脸上泪痕交错,混合着地上的灰尘,污浊不堪,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和无助,还有悔恨与自责!那眼神,空洞绝望,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死囚。她的目光在咳喘垂危的巧儿和啼哭惊厥的灵儿之间痛苦地、绝望地游移,仿佛灵魂已被撕成两半。

翠姑瘫坐在冰冷刺骨、如同寒冰地狱般的泥地上,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这比噩梦更恐怖的地狱景象: 王书合徒劳地试图用冰水给巧儿降温,巧儿气息奄奄,小脸青紫,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哨音;灵儿在冰冷的炕上蹬踹着小腿,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憋得发紫,仿佛下一秒就会背过气去。女儿们那一声声绝望的呼唤、痛苦的喘息和穿透灵魂的啼哭,像无数把烧红的钢针,狠狠穿刺着她刚刚因动摇而脆弱不堪的心!张福贵腕上那晃眼的金镯子,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遥远、无比冰冷、无比虚幻!什么绫罗绸缎,什么热汤饱饭,什么新瓦房……在两个女儿脆弱的、正在生死边缘痛苦挣扎、随时可能熄灭的幼小生命面前,都轻飘得像一阵风!一钱不值!她刚才竟然鬼迷心窍,为了这些虚无缥缈、如同镜花水月的东西,差点带着两个这么小、这么脆弱的孩子踏入未知的、可能更加危险的险境,甚至……甚至差点抛弃了她们!抛弃了这两个用生命在挽留她、需要她的骨肉!

一股灭顶的羞愧、无地自容的悔恨和深渊般的自责,如同地下沸腾的岩浆,瞬间冲破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将她彻底吞噬、焚毁!她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擦拭那决堤的泪水,而是带着一种自我毁灭般的、强烈的赎罪冲动,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带着呼啸的风声,抽向自己那沾满泪水和灰尘、写满痛苦与动摇的脸颊!

“啪!”一声清脆响亮如同惊雷炸裂般的耳光声,在寒风呜咽、孩子痛苦哭喘的小破屋里,骤然爆响!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狠绝,瞬间盖过了风声、咳嗽声和哭喊声!

王书合被这突如其来的、狠绝的响声惊得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妻子左边脸颊上瞬间浮现的、清晰的、迅速肿胀起来的五指红痕,那红痕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触目惊心!他张了张嘴,看着妻子那崩溃绝望到极点、如同被抽走灵魂的眼神,再看看炕上两个濒危的女儿,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记响亮的耳光,也像抽在他自己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隐约猜到了妻子刚才在门边、拿着包袱想要做什么……但现在,两个孩子的命都悬在发丝之上,随时可能坠落深渊,他哪里还顾得上质问、愤怒或悲伤?他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徒劳地给巧儿擦着那毫无用处的凉水,同时用脚跟无意识地、焦虑地磕碰着坚硬的炕沿,试图用那点微弱的震动安抚哭闹到几乎窒息的灵儿。每一秒都是煎熬!

翠姑没有看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脸上那火辣辣的、如同被烙铁烫过的剧痛。她只是痛苦万分地在垂危的巧儿和惊哭的灵儿之间看着,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而出,混合着无尽的痛苦、绝望和灵魂深处的哀鸣,从她剧烈颤抖的、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的嘴唇间,破碎地、不成语句地挤出来:“巧儿……灵儿……娘的儿啊……娘错了……娘不是人……娘该死啊……娘不走……娘死也不走了……你们好起来……求求你们好起来……看看娘……打娘骂娘都行……你们好起来啊……” 她泣不成声,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破碎的枯叶。看着王书合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地照顾着两个孩子,她挣扎着想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想去抱抱哭得快背过气的灵儿,或者帮王书合给巧儿擦擦身子……然而,浑身瘫软,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那一记耳光中耗尽,一点也使不上,只能无助地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上,发出困兽般的的呜咽。

王书合看着妻子脸上那刺目的、如同泣血般的掌印,听着她灵魂深处那泣血的哭喊和忏悔,再看看怀里气息奄奄、滚烫如火炭、喉咙里发出死亡哨音的巧儿和炕上哭得声嘶力竭、小脸青紫、仿佛随时会断气的灵儿,一股混杂着悲愤、撕心裂肺的痛楚、对命运不公的绝望控诉和一种深深的、无力回天的巨大绝望,如同最酷寒的冰潮,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冻结。他紧紧抱着滚烫的巧儿,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的高热,脚无意识地、徒劳地轻轻晃动着土炕上的灵儿,希望能给灵儿那惊恐的小小心灵带去一丝丝可怜的安慰。那抱在怀里的滚烫小身体和那在炕上啼哭的襁褓,像两簇在狂风暴雪中摇曳不定、随时会彻底熄灭的微弱火苗。他抬起头,布满血丝、充满红丝的双眼茫然地、空洞地、绝望地望向那扇被寒风撞得砰砰作响、豁开一道缝隙、灌入无尽风雪和黑暗的破木门。

门外,是无边无际的雪,无休无止的寒风。大雪覆盖着荒野,也一层层加厚在茅草屋顶上。寒风像找到了宣泄口,更加凄厉地穿过门缝,发出如同万千怨鬼哭嚎的呜咽,卷着冰冷的雪沫子狠狠打在门板上,发出噼啪的碎响。屋顶不堪重负的“吱嘎——嘎吱——”呻吟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每一次异响都如同死神临近的脚步。远处,张福贵那晃眼的金镯子所代表的、那条冰冷而充满屈辱的“生路”,此刻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幻影,模糊而不真实。

门内,油灯如豆的火苗在狂灌而入的寒风中疯狂摇曳,挣扎了几下,终于,“噗”地一声轻响,如同生命最后的叹息,彻底熄灭了。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将一切都拖入了绝望的深渊。只有炉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暗红余烬,忽明忽暗地映照着两张被绝望和恐惧彻底扭曲的脸庞、一个在死亡边缘痛苦挣扎的小小生命和一个啼哭不止、惊惧到极点的婴儿。巧儿痛苦的喘息和尖锐的喉鸣音,灵儿声嘶力竭后转为断续带着恐惧的抽噎,翠姑崩溃悔恨压抑不住的呜咽啜泣,王书合粗重压抑、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这些声音混合着屋外风雪的疯狂咆哮和屋顶令人牙酸的呻吟,在这绝对黑暗的囚笼里交织回荡。

那沉甸甸的靛蓝包袱,像一个被无情揭穿的耻辱标记,静静地躺在门槛内的阴影里。散开的包袱皮里,那件青色的夹袄和那块藏青色的粗布头露了出来,那个蓝布身子、白布头的布娃娃,松脱的胳膊依旧无力地耷拉着,炭笔画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凝视着一切。而巧儿那一声声含混的、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挽留的“娘……别走……怕……”,和灵儿那穿透灵魂的充满原始恐惧的抽噎,如同最坚韧也最残酷的无形锁链,穿透了寒夜的凄厉风声和屋顶积雪不堪重负的、如同丧钟般的“吱嘎”呻吟,缠绕在翠姑被悔恨彻底撕裂、鲜血淋漓的灵魂上。

这间破败、冰冷、在暴风雪中呻吟颤抖、随时可能化作废墟的屋子,像一个最残酷的囚笼,将他们一家四口牢牢地钉死在了这绝望的、深不见底的寒夜深渊里。外面是冻死人的风雪和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轰然坍塌的屋顶。里面是垂危的孩子、哭嚎的婴儿和心魂俱碎的父母。

   生路在何方?希望在哪里?寒夜漫漫,仿佛永无尽头。唯有刺骨的绝望和步步逼近的毁灭阴影,如同这窗外不断堆积、沉重压顶的冰雪,冰冷、窒息、无声无息地,试图将他们彻底吞没、埋葬。风雪的咆哮和房屋垂死的呻吟,成了这绝望深渊里,最凄厉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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