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朽木的气息,混着新翻泥土的土腥,沉沉地压在早春的寒风里。风不大,却刁钻,像无数细小的冰针,专往骨头缝里钻。王书合站在师父那低矮的坟堆前,一个小小的土丘,刚垒起不久,土色还湿润着,几根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他瘦小的身子裹在师父留下的那件破棉袄里,棉絮板结,硬邦邦地沉,几乎将他整个吞没,只露出一个顶着乱发的脑袋,和一双显得过分大的眼睛。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坟头,里面盛着的东西太重,浓稠得化不开的悲伤,水雾蒙蒙的迷茫,还有底下那层硬邦邦、硌得人心头发紧的倔强。
他背后,那具师父留下的三弦琴箱,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黑色棺椁,沉沉地压在他单薄的脊梁上。琴箱老旧,桐木的漆皮早已斑驳龟裂,一道深深的、刺目的裂痕斜贯箱体,像丑陋的伤疤。裂痕边缘的木质微微翻卷翘起,露出里面粗糙的纹理。断掉的那根老弦,并未丢弃,一圈又一圈,被仔细地、紧紧地缠绕在琴首的琴轴上,像一道无言的封印,又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结痂。背带是用旧布条搓成的,粗糙而坚韧,此刻深深地勒进他肩膀单薄的皮肉里,压出一道紫红的凹痕,沉甸甸的分量几乎要将他那尚未长成的骨头压弯。
他下意识地又紧了紧背带,肩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明了些许。那痛感是真实的,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扑在他脸上,他眯起眼,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空气里是泥土的气息、破屋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早已浸入这片土地的、属于师父的味道。这味道让他胃里一阵抽搐。
最后一眼,他望向那间破屋。歪斜的门框黑洞洞地张着,像一只失神的眼。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几处塌陷的地方,露出灰白的天光。这就是他和师父相依为命多年的地方,是遮风避雨、也是困顿潦倒的窝巢。如今,人去巢空,只剩下刺骨的荒凉。他猛地扭过头,不再看那屋,也不再看那坟。目光投向远处,那是一条土路,歪歪扭扭地钻进一片光秃秃的、枝桠狰狞的杂树林里,再往前,便是全然陌生的未知。
他伸出冻得通红、指节有些僵硬的手,探进破棉袄硬邦邦的前襟深处。里面贴身藏着两样东西,隔着薄薄的单衣,硌着他的皮肉。一本是师父染血的唱本,粗麻纸页的边缘被暗褐色的血浸染过,变得僵硬发脆。他不敢拿出来看,那上面的字迹和血迹一样,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另一件,是师父最后塞给他的东西——半块惊堂木。原本方方正正、油润光滑的紫檀木块,不知何时被摔裂了,只剩下一半,棱角依旧锐利,沉甸甸的,带着师父手掌常年摩挲留下的微温包浆。此刻,它冰凉的棱角紧贴着他的胸口,像一块烙铁,又像一颗冰冷的心。
“走!”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喉咙深处滚动了一下,却没能冲出来,只化作一股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里。他咬紧了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死紧,几乎能听到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那是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只能闭眼往前跳的孤勇。
他迈开了第一步。
脚下的土地冻得硬邦邦,踏上去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宽大的棉袄下摆拖沓着,扫过地面干枯的草茎和碎石,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背后的琴箱随着他的步伐笨拙地摇晃着,每一次晃动,那道深深的裂痕似乎都无声地呻吟一下,勒在肩上的布带便更深地嵌进肉里,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摩擦感。瘦小的身影与身后那巨大、残破的琴箱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仿佛一只刚离巢的雏鸟,背上却驮着一块沉重的墓碑,摇摇晃晃地投入无边无际的凛冽天地。
风更紧了,呜咽着穿过路旁光秃秃的树林,枯枝在风中碰撞,发出干涩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他缩了缩脖子,想把脸更深地埋进那散发着陈年汗味和土腥味的棉袄领子里,但无济于事。寒意像狡猾的水银,无孔不入。脚下的路坑洼不平,冻土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被风刮来的浮尘,踩上去直打滑。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吃力,鞋底磨擦着冻土的声音单调而固执,是他世界里唯一的节拍。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身后的破屋和坟堆早已隐没在灰蒙蒙的地平线之下。眼前的路似乎永无尽头,穿过那片杂树林,依旧是望不到边的荒凉田野。田垄间残留着去岁庄稼的枯梗,焦黄一片,在风中瑟瑟抖动。视野开阔了些,风也似乎更大了,毫无遮拦地撞在他身上,推搡着他单薄的身体。棉袄的破洞处,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像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戳刺他的皮肉。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声音在空旷的野地里显得格外响亮。饥饿感如同冰冷的蛇,从胃里蜿蜒爬上来,缠绕住他的喉咙。
他停下来,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眼前急促地翻腾。卸下肩头的琴箱,小心翼翼地放在路旁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沉重的负担暂时卸去,肩膀瞬间感到一阵奇异的轻松,随即是更猛烈的酸痛袭来,那被勒出的紫红印子热辣辣地疼。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目光落在琴箱那道刺眼的裂痕上,忍不住伸出手指,用指尖轻轻触碰那道翻卷的木茬。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提醒着他这琴箱承载过的无数个日夜的弦音与师父嘶哑的唱腔。他想起师父最后一次抚琴,琴声破碎,唱词断续,血染红了唱本……他猛地缩回手,指尖仿佛被烫了一下。
肚子里又是一阵剧烈的鸣叫。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手再次探进怀里。指尖先是触到那本硬挺的唱本边缘,然后摸到了那半块冰凉的惊堂木。犹豫了一下,他绕开它们,在棉袄内里更深的口袋摸索。指尖触到了几枚圆圆的、冰凉坚硬的东西——那是师父攒下的最后几枚铜钱,不多,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他捏出一枚,铜钱上沾着他手心的冷汗,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微弱的黄光。他紧紧攥着这枚铜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点钱,是命,是火种,是通往那个未知江湖的唯一盘缠。不能轻易动用,一丝一毫都不能浪费。
他咽了口唾沫,那唾液也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喉咙。重新背起沉重的琴箱,勒紧背带,他再次迈开脚步。这一次,脚步似乎更沉了,但背脊却挺直了些。眼神扫过路旁荒田里那些干枯的草根,心中盘算着是否能在天黑前找到些能果腹的东西。
日头在灰蒙蒙的云层后面,像一个模糊的、褪了色的铜钱,慢慢向西滑落。寒风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随着天色渐晚,愈发透出刺骨的阴冷。王书合感觉自己的脚趾在破旧的单鞋里已经冻得麻木,每一步踩下去,都像是踩在冰坨子上,又冷又硬,震得小腿骨发麻。背后的琴箱越来越沉,那道裂痕在每一次颠簸中,都仿佛要彻底崩开,发出无声的呻吟。饥饿感不再是咕咕的鸣叫,而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搅动肠胃的钝痛和空虚。
视野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望不到边的荒田,灰白的土路似乎汇入了一条更宽些的道路。道路两旁,开始零星出现一些低矮的土坯房或茅草屋,歪歪斜斜地趴伏在地上,烟囱里偶尔冒出几缕稀薄的、有气无力的灰烟,很快就被寒风撕碎。人烟的气息,带着柴火的焦糊味、牲畜的臊味和一种说不清的、混杂着贫瘠与挣扎的生活气息,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王书合精神微微一振,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些,肩上的疼痛似乎也暂时被忽略了。走近了,才看清这是一个小小的、依附在官道旁的野店群落。所谓的“街”,不过是沿着稍宽些的土路两旁,挤着七八户人家,大多是前店后屋的格局。一家门口挑着个破旧油腻的布招子,上面用墨汁歪歪扭扭地写着个“酒”字,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另一家门前摆着几张歪腿的条凳,算是茶棚。更多的则是紧闭着破旧的木门,只从门缝里透出昏暗的光线。
天色愈发昏暗,寒气更重。路上行人不多,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汉子缩着脖子匆匆走过,留下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打满补丁夹袄的老汉,牵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慢吞吞地从对面走来,牛蹄踏在冻土上,发出“嗒、嗒”的闷响。老汉浑浊的眼睛扫过王书合和他背后那巨大的琴箱,眼神里掠过一丝麻木的好奇,随即又垂下眼皮,专注于脚下的路。老牛经过时,一股浓烈的牲口体味和草料发酵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书合在“酒”字布招下停住脚步。他仰头看着那块在风中抖动的破布,又看看旁边那家茶棚里透出的昏黄灯光。肚子里的饥饿感火烧火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几枚铜钱,冰凉坚硬。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鼓起勇气,朝那家茶棚走去。
茶棚门口挂着一块挡风的破草帘子。他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犹豫了一下,才掀开一条缝。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汗臭、廉价茶水味和柴火烟气的浑浊热浪猛地涌出来,扑了他一脸。棚子里光线昏暗,一盏油如豆的油灯挂在顶梁上,随着门帘掀动带进的风,火苗剧烈地摇晃着,在四壁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黑影。
几张油腻腻的方桌旁,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客人。大多是赶路的脚夫、货郎,穿着满是尘土的棉袄,头上包着看不出颜色的头巾。他们有的就着粗瓷碗喝热水,有的啃着自带的干粮,低声交谈着,声音粗嘎。角落里,一个穿着藏青色旧棉袍、戴着顶瓜皮小帽的中年男人独自坐着,面前摆着一碗清茶和一碟花生米,正慢条斯理地剥着花生壳,显得与周遭的粗犷格格不入。他面皮白净,手指也修长干净,眼神不经意地扫过门口,在王书合和他背后的琴箱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王书合的出现,让棚子里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穿着不合身破棉袄、背着巨大残破琴箱的瘦小身影上。那些目光有好奇,有漠然,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他像一只误闯入陌生兽群的小兽,被无数道视线钉在了门口,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小叫花子,杵门口喝风呢?进来就关帘子!冻死爷了!”一个粗鲁的声音响起,来自靠门口的一个络腮胡大汉。他满脸横肉,正捧着一个粗瓷大碗灌水,水珠顺着胡子往下淌。他斜睨着王书合,语气不耐烦。
王书合一个激灵,慌忙把草帘子放好,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他局促地站在门口,低着头,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背后的琴箱显得更加巨大而笨拙。
“老……老板……”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干涩,几乎被棚子里重新响起的低语声淹没。
“啥事?”一个系着油腻围裙、身材矮胖、脸膛红黑的中年汉子从炉灶后面探出头来,他是这里的老板。他手里拿着个长柄勺,皱着眉头打量王书合,眼神在他破旧的棉袄和巨大的琴箱上溜了一圈,“讨水喝?门口水缸里有,自己舀去,别进来碍事。”语气冷淡,带着驱赶的意思。
王书合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他用力咬了咬下唇,咸腥味在嘴里弥漫开。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点,但依旧带着怯懦:“老……老板,有……有最便宜的吃的吗?馍馍……或者……一碗稀粥?”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藏铜钱的地方。
老板哼了一声,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和不耐:“馍馍?稀粥?小崽子,你当这是开善堂呢?最糙的杂面饼子,一文钱一个!稀粥?没有!要喝热的,一文钱一碗粗茶沫子!”他用勺子敲了敲灶台边沿,发出“当当”的脆响,像是在强调价格。
一文钱!王书合的心猛地一沉。他怀里总共就那么几枚铜钱,每一枚都金贵无比。一个饼子就要一文钱!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得发痛,肚子里的饥饿感在听到“饼子”两个字时,骤然变得尖锐无比,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地抓挠。
角落那个穿棉袍的中年男人,端起粗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目光再次飘向王书合,尤其是在他背后那具残破的琴箱上多停留了几秒,眼神若有所思。剥花生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磨蹭啥?买不买?不买出去,别挡着门!”老板提高了嗓门,语气更凶了。那个络腮胡大汉也跟着起哄:“就是!小要饭的,没钱就别在这儿杵着!看着晦气!”
王书合的脸由红转白,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或是怕的。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盛满悲伤和迷茫的大眼睛里,此刻燃起了一簇被逼到绝境的、倔强的火焰。他没有看老板,也没有看那大汉,目光飞快地在昏暗的茶棚里扫了一圈,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费力地转过身,动作有些笨拙,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巨大琴箱卸了下来,放在自己脚边那块相对干净些的地面上。沉重的箱子落地,发出一声闷响。他吸了一口气,挺直了瘦小的脊背——尽管在宽大的破棉袄里,这挺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甚至带上了一点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刻意模仿的沉稳:
“老……老板,各位…各位叔伯大爷。小子……小子不是要饭的。小子……小子会弹三弦,会唱曲儿。”他指了指地上的琴箱,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小子……小子给您诸位弹唱一段,解解闷儿。您……您要是听着还成,赏小子一口吃的,一个饼子……或者……或者半碗茶水就成!小子……小子不要钱!”
话音落下,茶棚里陡然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只有炉膛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瘦小的孩子身上,充满了惊愕、怀疑,还有浓重的好奇。连那个一直低头喝茶的棉袍男人,也放下了茶杯,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那个络腮胡大汉已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带着浓重的嘲弄:“哈!弹三弦?就你这小豆芽菜?还唱曲儿?你背的那玩意儿是个啥?装破烂的箱子吧?别是来糊弄人的!赶紧滚蛋!”
角落里的棉袍男人却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老张,大冷天的,孩子也不容易。让他试试嘛,权当解个闷儿。若真是会一点,给口吃的也是善缘。”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腔调,目光平静地看着老板。
老板老张看了看那棉袍男人,又看看倔强地站在那里的王书合,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最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里的勺子:“行行行!张先生开口了,算你小子运气!赶紧的,别磨蹭!唱得不好,立马给我滚蛋!吵着客人!”他特意加重了“吵着客人”几个字,眼神警告地扫过王书合。
王书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那层薄薄的皮肉蹦出来。他没有看那嘲笑他的大汉,也没有再看老板,只是对着角落里那位替他说话的张先生,努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他蹲下身,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有些僵硬。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打开琴箱那磨损严重的铜扣。箱盖掀开,一股陈旧桐木混合着松香的气息逸散出来。他先取出那本染血的唱本,紧紧攥在手里片刻,仿佛汲取某种力量,然后才将它小心地放在琴箱盖上。接着,他捧出了那把三弦琴。
琴身古朴,琴杆光滑,是师父的手泽无数次摩挲的结果。琴鼓蒙着略显暗淡的蟒皮,上面布满了细小的纹路。最触目的,是那根断弦——它并未被取下,而是被一圈圈地缠绕在琴首的琴轴上,像一个凝固的、悲怆的休止符。王书合的手指抚过那根完整的子弦(最细的弦),又抚过那根缠绕着的断弦(原本的母弦),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他熟练地将琴身斜抱在怀里,小小的身体立刻被这乐器占据了大半。他调整了一下琴杆的角度,左手的手指有些僵硬地按在了琴杆上。
他没有凳子,只能站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努力排除掉周围那些或好奇、或嘲弄、或冷漠的目光,将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到指尖,凝聚到这把承载着师父生命最后气息的琴上。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间破屋,师父就坐在旁边,用嘶哑的嗓音哼着那古老的调子。
他右手拇指与食指捏着师父留下的那枚小小的牛角拨片,悬在仅存的那根完整的子弦上方。拨片微微颤抖着。
然后,他动了。
“铮——”
一声孤绝的弦音,骤然划破了茶棚的寂静!
这声音极其清越,又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和穿透力,像一道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棚子里浑浊的空气和所有的嘈杂。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几个正低头喝水的汉子被惊得呛咳起来。那个络腮胡大汉脸上的嘲弄瞬间凝固,换成了惊愕。连一直气定神闲的张先生,端着茶杯的手也顿在了半空,眼中精光一闪。
王书合没有理会任何反应。他的眼睛依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他整个人仿佛与怀中的三弦融为了一体。那孤零零的一根弦,在他拨片的挑、抹、勾、剔之下,竟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丰富音响。
他弹的并非什么欢快的小调,而是师父教过的一支古曲的开头,苍凉、沉郁,带着漂泊的孤苦和天地悠悠的浩茫。旋律极其简单,几乎就是几个骨干音的重复和变奏,但在他那根唯一的弦上,却衍生出奇妙的韵律。高音区清亮如裂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尖锐;低音区则被他用指腹压弦,发出沉闷如鼓点的震动,在狭窄的茶棚里嗡嗡回响。节奏时缓时急,如同寒风中艰难跋涉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在听者的心坎上。没有另外两根弦的衬托与和谐,这一根孤弦发出的声音,反而呈现出一种原始的、近乎悲怆的纯粹力量,直抵人心。
棚子里彻底安静了。只有那根孤弦发出的声音在回荡。炉火噼啪,油灯滋滋,都成了这孤绝乐音的卑微背景。那些脚夫、货郎们忘记了喝水,忘记了咀嚼干粮,一个个张着嘴,眼神发直地看着那个抱着巨大古琴、闭目弹奏的瘦小身影。他们粗糙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被击中的茫然和震动。这声音,像刀子,刮过他们麻木的心;又像寒风,吹开了他们被生活尘封的某些角落。
老板老张忘了敲他的勺子,肥胖的脸上满是惊疑不定,他看看琴,又看看王书合,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被他呵斥为“小叫花子”的孩子。
张先生脸上的闲适早已消失无踪。他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王书合按弦、运指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尤其是他如何在那唯一的一根弦上,通过精妙的指法和力度变化,创造出近乎不可能的音响效果。他的眼神越来越亮,那是一种发现璞玉般的惊叹和探究。
那络腮胡大汉脸上的惊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他不再出声,只是皱着浓眉,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碗沿,眼神定定地看着那根在昏暗光线下颤动的琴弦。
王书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师父的身影在黑暗中浮现,那嘶哑的嗓音在耳边低语。指尖的僵硬在琴弦的震动中慢慢化开,一种熟悉的、带着痛楚的热流从指尖蔓延到手臂,再到全身。那孤弦的每一次震颤,都像是在呼应他心底翻涌的悲伤、迷茫和那份不容折辱的倔强。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琴音就是他此刻唯一的语言,是他向这个冰冷世界发出的、带着血性的呐喊!
苍凉的旋律在孤弦上反复回旋,如同盘旋在荒原上的孤鹰,越拔越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决绝。王书合的手指在唯一的弦上快速滑动、按压,指腹被坚韧的丝弦磨得生疼,他却浑然不觉。那根弦承受着巨大的张力,发出的声音清越到极致,也尖锐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断!琴箱那道深深的裂痕,似乎也在随着这高亢的乐音无声地扩张、呻吟。
就在那孤绝的乐音即将攀至顶峰,撕裂所有人的耳膜之际——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木头裂响,突兀地掺入了激越的弦音之中。
王书合的手指猛地一僵,闭着的双眼骤然睁开。
那声音,来自他怀里的琴箱。正是那道斜贯箱体的、早已存在的深深裂痕处!在乐音最高亢、琴弦张力最大的瞬间,那饱经风霜、本就脆弱不堪的旧琴箱,终于承受不住这内外交迫的力量,裂痕的边缘,一小片薄薄的木茬,崩飞了出来。
声音虽小,在这琴音戛然而止、一片死寂的茶棚里,却如同惊雷。
王书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惊恐地低头看向琴箱的裂痕处,那里,原本只是裂开的口子,边缘翻卷着。此刻,翻卷的木茬边缘,赫然少了一小片,留下一个新鲜的、更显狰狞的豁口!崩飞的那一小片木头,不知弹到了哪个角落。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贴身的单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灭顶的恐惧。这琴箱,这琴,是师父唯一的遗物,是他闯荡这陌生江湖唯一的倚仗和念想,它裂了!它在他手中,在他第一次试图用它挣一口饭吃的时候,裂得更厉害了!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抱着琴,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方才弹奏时那股孤绝的勇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助和绝望。他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扫过棚子里一张张惊愕的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死寂。比刚才琴音响起前更加沉重的死寂笼罩着茶棚。只有油灯的火苗还在不安地跳动。
“哈!破了吧!”络腮胡大汉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粗瓷碗跳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脸上重新堆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和幸灾乐祸,“我就说!背个破烂玩意儿糊弄人!这下现眼了吧?老张,还不把这晦气的小崽子轰出去?他那破箱子里的霉味都熏着老子了!”
老板老张也回过神,脸上的惊疑瞬间被恼火取代。他本来就觉得这小子碍事,现在琴箱还崩了木片,谁知道会不会砸到客人?“听见没?小兔崽子!赶紧滚!抱着你的破烂滚蛋!别在这儿嚎丧!”
王书合被这吼声吓得浑身一颤,抱着琴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那是他溺水时唯一的浮木。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后跟碰到了地上的琴箱,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想哀求什么,但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在他眼眶里打转,他死命咬着下唇,不让它们掉下来,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大汉的咆哮和老板的驱赶。
“且慢!”
张先生站了起来。他走到王书合面前,蹲下身,目光并未看那吓坏了的孩子,而是落在他怀里紧紧抱着的三弦琴上,尤其是那琴箱的裂痕处。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带着一种行家的审视。
“好一把‘独龙胆’,”张先生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并未触碰琴身,只是悬空在那道裂痕上方,虚虚地比划着,“蟒皮蒙得周正,琴杆这老红木的纹理……可惜了这道伤。”他的语气带着惋惜,但更多的是对器物本身的兴趣。
王书合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独龙胆”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位先生的目光很特别,不像别人那样带着鄙夷或厌烦。
张先生这才抬起眼,看向王书合,目光温和了些许:“孩子,莫怕。琴箱裂了,修修补补便是。琴在,弦在,艺就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书合冻得通红、满是泪痕的小脸和那身过于宽大的破棉袄,最终落在他紧紧攥着三弦琴杆的、骨节发白的小手上,“方才那一曲……只一根弦,能弹出那份孤绝的筋骨……不易,实在不易。”
他直起身,从自己那件干净的棉袍袖袋里,不紧不慢地摸出一个小巧的青色布钱袋。解开系绳,他从里面拈出两枚黄澄澄的铜钱,又看了一眼桌上那碟几乎没动过的花生米。他拿起碟子,连同那两枚铜钱,一起递到王书合面前。
“拿着。找个避风的地方,买两个热饼子,就着热水吃了。”他的声音平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这花生米,也拿着,顶饿。天寒地冻,人比琴要紧。”
王书合完全愣住了。他看看那两枚闪亮的铜钱,又看看那碟散发着油香的花生米,再看看张先生平静温和的脸。巨大的委屈、后怕和突如其来的善意冲击着他,他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琴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他哽咽着,想说谢谢,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用力地点着头,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两文钱和那碟花生米。花生米的温热透过冰冷的碟子传到掌心,那一点点暖意,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酸。
“谢……谢谢先生……”他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带着浓重的鼻音。
张先生微微颔首,没再多言。他转身,对着一脸错愕的老板老张说道:“老张,这孩子扰了你的生意,这两文钱,算是我替他赔个不是,也烦劳你给他碗热水。”他又瞥了一眼那犹自愤愤不平的络腮胡大汉,眼神平淡无波,却让对方嚣张的气焰莫名地矮了一截。
老板老张接过钱,掂量了一下,脸上的恼怒迅速被一种市侩的满足取代,嘿嘿干笑两声:“张先生仁义!热水有的是,管够!”他立刻转身去灶台边舀水。
张先生不再停留,拿起自己放在桌上的一个小布包袱,对王书合最后说了一句:“孩子,路还长。护好你的琴,更要护好你自己。往前二十里,过了黑风口,有个叫木中营的大镇集,那里人多,或许有你的机缘。”说完,他掀开草帘,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与寒风里。
王书合捧着那两文钱和一碟花生米,呆呆地看着张先生消失的方向,脸上泪痕未干。棚子里重新响起了低语声,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少了许多之前的恶意,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那络腮胡大汉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老板老张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水过来,粗声粗气地往旁边桌子上一放:“喏,水!喝完了赶紧走!抱着你那宝贝疙瘩,别磕着碰着再赖上我!”
热水蒸腾起的白气模糊了王书合的视线。他默默地将花生米小心地倒进自己破棉袄一个相对干净的内袋里,又把那两枚救命的铜钱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铜钱很快被他的体温焐热。他弯下腰,极其小心地将三弦琴放回琴箱,目光在那道新增的豁口上停留了很久,眼神里有痛惜,也有一种更深的决心。他轻轻抚摸着那道裂痕,像是安抚一个受伤的伙伴。然后,他合上琴箱,扣好铜扣,将那本染血的唱本重新揣进怀里,紧贴着那半块惊堂木。
背上那沉重的负担,肩头的刺痛依旧。他端起那碗热水,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碗壁灼烧着他冻僵的手指,他却感觉不到疼。他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喝着热水,那暖流顺着喉咙一直流进冰冷的胃里,驱散了一丝寒意,也仿佛给了他一点微弱的力量。
喝完了水,他将空碗轻轻放回桌上。没有再看棚子里任何人一眼,他默默地背起琴箱,勒紧背带,掀开那厚重的草帘,重新走进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和沉沉的暮色之中。
茶棚里浑浊的光线和喧嚣被迅速抛在身后。荒野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正从四面八方合拢。寒风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脚下的路在暮色中变得模糊不清,坑洼难辨。王书合瘦小的身影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显得更加渺小而孤单。背后的琴箱像一块巨大的阴影,沉沉地压着他。
然而,这一次,他的脚步却比来时稳了许多。怀里那两枚铜钱紧贴着胸口,像两颗小小的、滚烫的心脏。花生米的油香在冰冷的空气中若隐若现。张先生的话在他耳边回响:“护好你的琴,更要护好你自己……木中营……”
他抬起头,望向黑沉沉的前路。眼神里的悲伤和迷茫并未消散,但那份被现实狠狠捶打过的倔强,却在冰冷的黑暗中重新凝聚起来,变得更加坚硬,更加清晰。他抿紧了唇,不再犹豫,迈开脚步,朝着那片未知的、深不可测的黑暗,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进去。破棉袄的下摆扫过路边的枯草,发出簌簌的声响,很快便被呼啸的寒风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