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王天禄踏出乱坟岗的那一刻,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是被激怒的凶兽,咆哮着追了上来。风不再是刀子,而是变成了沉重的、裹着冰粒的巨锤,一下下砸在他的背上、头上。雪片更大更密了,不再是飘落,而是被风卷着急速横飞,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混沌的白色幕布,遮蔽了天空,吞噬了道路。
王天禄佝偻着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用整个后背为盾牌,死死地护着怀里那个冰冷的襁褓。破棉袄的前襟被他掖得严严实实,但刺骨的寒风依旧能找到缝隙,嘶嘶地钻进去,舔舐着他干瘪胸膛上最后一点可怜的暖意。婴儿的襁褓紧贴着他,那寒意如同一个冰坨,源源不断地吸走他身体里本就不多的热量。他感觉自己抱着的不像是个活物,倒像是一块从坟里刨出来的、冻了千年的石头。
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泥潭里拔腿。积雪更深了,没过了他的小腿肚,有些地方甚至齐膝。每一次抬腿,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冻僵的腿脚像是不听使唤的木桩。背上的琴箱此刻显得无比沉重,像一座山压着他,勒带深深陷入肩窝的皮肉,摩擦着早已冻裂的皮肤,每一次晃动都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只能死死地攥着那根粗糙的树枝拐杖,将它深深插进雪里,借力一点点往前挪。树枝硌得他掌心麻木,虎口处被树皮的裂口磨破了皮,渗出的血珠瞬间就冻成了冰碴子。
怀里的婴儿,从被他裹进棉袄起,就再没发出过一丝声音。那微弱的抽噎彻底停止了。王天禄的心悬在嗓子眼,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着,越收越紧。他一边艰难跋涉,一边不停地低头,用自己冰冷粗糙的脸颊去贴那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顶端,试图感受一丝微弱的动静。风雪太大,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刺骨的冰凉。
“娃儿……娃儿……”他嘶哑地、一遍遍地在呼啸的风声中低唤,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缠越紧。是不是……是不是已经……这个念头让他眼前发黑,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雪堆里。他慌忙用树枝撑住,稳住身形,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生疼。
他不敢停下来查看。停下来,就意味着冻僵,意味着死亡。他只能凭着一点模糊的记忆和对方向的直觉,在茫茫雪雾中艰难地辨识着。枯死的老树像张牙舞爪的鬼影,偶尔几块形状怪异的石头,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变成了沉默的坟包。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风声雪吼,单调而恐怖,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活物在挣扎前行。不,还有怀里这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小东西。
时间失去了意义。饥饿、寒冷、疲惫像三条毒蛇,啃噬着他的意志。双腿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抬起、落下、拔出的动作。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每一次眨眼都异常艰难,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晃动的黑斑。意识像在风雪中飘荡,时断时续。他几乎要放弃了,想着就这样倒下去,和怀里的小东西一起,被这无情的风雪掩埋,倒也干净。
就在他精神恍惚、脚步虚浮之际,前方风雪弥漫的混沌中,隐隐约约显出了一个比周围雪白更深沉、更凝实的轮廓。像是一个低矮的、匍匐在地上的黑影。
土地庙!
王天禄混沌的脑子猛地一个激灵,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股微弱的力量不知从身体的哪个角落涌了出来。他咬紧牙关,几乎咬碎了后槽牙,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走!他对自己嘶吼。他不再看脚下,不再管那深可没膝的积雪,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黑影轮廓,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它一步一步地挪过去。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黑影越来越清晰。果然是一座小土地庙,极其破败。庙墙是用黄泥掺着麦秸夯成的,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大片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筋骨。庙顶覆盖着残破的青瓦,许多地方塌陷了,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庙门只剩下半扇,斜斜地耷拉着,被风吹得“哐当哐当”乱响,像垂死之人的呻吟。另一扇门板早已不知去向,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如同怪兽巨口的豁口。风雪正从这豁口和墙体的缝隙里肆无忌惮地灌进去。
王天禄几乎是扑到了庙门口。他用肩膀猛地撞开那半扇摇摇欲坠的破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霉烂稻草和动物粪便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但此刻,这气味却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终于有个遮风的地方了!
庙内空间很小,只有丈许见方。正对门口是一个用土坯垒砌的神龛,上面空空如也,原本的土地爷神像大概早就被人搬走或者毁掉了,只留下一个方形的印痕,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鸟粪。神龛前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枯草和不知名的碎屑。墙角堆着一小堆勉强还算干燥的枯草和树枝,大概是过往的乞丐或者路人留下的。头顶的房梁上挂着厚厚的蛛网,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整个庙宇四壁透风,比外面好不了太多,但至少头顶有了遮挡,那无孔不入的雪片是落不进来了。
王天禄踉跄着冲进庙里,背上的琴箱“咚”地一声撞在门框上,震落一片灰尘。他也顾不上了。他立刻寻找最避风的角落——神龛右侧靠墙的地方,背风,头顶的瓦片似乎也相对完整些。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墙角,也顾不上地上冰冷的尘土,先将怀里紧紧护着的襁褓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堆相对干燥的枯草上。然后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似的,“噗通”一声瘫坐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布满尘土的泥墙。
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撕扯着他的喉咙和胸膛。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双腿,从麻木中渐渐恢复知觉,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酸痛和麻痒。寒冷依旧如影随形,庙里的温度并不比外面高多少,湿透的裤腿和棉袄紧贴着皮肤,带来持续的寒意。但他顾不上这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小小的襁褓上。
他颤抖着,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僵硬发紫的手指,哆哆嗦嗦地去解自己紧紧掖住的前襟,一层层扒开那破旧的棉袄。襁褓露了出来,还是那么冰冷僵硬。他心头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动作更加慌乱,几乎是用撕扯的力气,去解开那冻硬的破布条。
当最后一层破布被剥开,那张青紫色的小脸再次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时,王天禄的心沉到了谷底——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可怕的青紫,紧闭的双眼,没有呼吸的迹象!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到婴儿小小的鼻孔下。冰冷的,没有一丝气息流动的感觉!他又把耳朵贴到婴儿冰冷的胸膛上,凝神屏息,努力去听。
死寂!
只有庙外呼啸的风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巨大的绝望瞬间淹没了王天禄。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完了……还是晚了……他这半条老命拼死拼活地挣扎,到底还是没能把这小东西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他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老泪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滴在婴儿冰冷青紫的小脸上。
“娃儿啊……爷爷对不住你啊……”他喉咙里发出哽咽的、破碎的悲鸣,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悲凉。他伸出粗糙的手掌,颤抖着,想最后抚摸一下那张冰冷的小脸。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婴儿皮肤的刹那——
“呜……呃……”
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带着撕裂感的抽噎,猛地从那青紫色的小嘴里迸发出来!像是一根即将绷断的琴弦发出的最后悲鸣!
王天禄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猛地缩回手,瞪大了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婴儿的脸!
只见那婴儿小小的胸膛,极其微弱地、几乎看不见地起伏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虽然微弱,但确确实实是呼吸!那青紫色的小嘴艰难地张开一条缝隙,发出一连串更加急促、更加微弱、却更加清晰的抽噎:“呃……呃……哇……”
哭声!是哭声!
虽然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虽然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但那是真真切切的生命之声!
巨大的狂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王天禄心中的绝望堤坝!他只觉得一股热气猛地从心窝子里冲上头顶,冻僵的身体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狂喜而微微发热!
“活了!活了!娃儿活了!”他沙哑地低吼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带着哭腔,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狂喜。他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本能地再次解开自己湿冷的破棉袄,将婴儿那冰冷僵硬的小身体,紧紧地、紧紧地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胸膛上!用自己的体热去暖它!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赶路而草草包裹,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拥抱,去传递那劫后余生的微弱暖意。
婴儿的哭声并没有因为他的拥抱而停止,反而像是打开了闸门,从最初的微弱抽噎,渐渐变得连贯起来。那哭声嘶哑、尖细,充满了痛苦和难以忍受的寒冷,一声接着一声,在破败的土地庙里回荡,竟盖过了庙外呼啸的风声!
“呜哇……呜哇……呃啊……”声音不大,却异常执着,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哭嚎。婴儿小小的身体在王天禄怀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哭嚎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小脸憋得由青紫转向一种可怕的酱紫色,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倒气声,眼看那哭声又要背过气去,小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微弱。
王天禄刚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活了,可这哭法,怕是要把最后一点气力都哭没了!他焦急万分,手足无措。拍背?他粗糙的大手只敢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在襁褓外轻轻拍了两下。没用!哭声依旧,反而因为触碰似乎更加痛苦。摇晃?他抱着襁褓的手臂僵硬得像木头,根本不敢用力。哄?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哦……哦……”声,笨拙得像个刚学说话的孩童,毫无作用。
“娃儿不哭……不哭啊……爷爷在这儿呢……”他语无伦次地低语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上急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又被庙里的寒气冻得冰凉。婴儿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来回地割。他感觉自己像个废物,空活了几十年,连个哭闹的娃娃都安抚不了!
就在他急得六神无主、几乎要跟着婴儿一起哭出来的时候,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被他随手扔在墙角、靠着泥墙的那个破旧琴箱。
琴箱!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他混乱的脑海!他记得,就在乱坟岗,就在这婴儿几乎咽气的时候,是他拨弄琴弦的声音……似乎……似乎吸引了它?
这个念头如此荒谬,却又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他顾不得多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抓过琴箱。冰冷的木头硌着他冻伤的手。他手忙脚乱地解开琴箱上那磨损得快要断掉的布带子,掀开同样破旧的箱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他的老伙计——一把三弦琴。
琴身是硬木做的,漆色早已斑驳脱落,琴杆被无数次的按弦磨得光滑油亮。琴鼓上蒙着的蟒皮也有些松弛,边缘处甚至有几处细小的裂纹。三根琴弦绷得紧紧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王天禄几乎是粗暴地将琴从箱子里拽了出来,也顾不上什么爱惜了。他抱着琴,又扑回到婴儿身边。婴儿依旧在嘶声力竭地哭嚎,小脸憋得发紫,身体一抽一抽。
“娃儿……娃儿……听……听这个……”王天禄喘着粗气,声音抖得厉害。他用冻得僵硬的手指,笨拙地、几乎是胡乱地扫过那三根紧绷的琴弦!
“铮——嗡——”
一声并不算悦耳、甚至有些干涩刺耳的琴音骤然在破庙里响起!如同金铁摩擦,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瞬间打破了婴儿哭嚎和风声的统治,在这狭小破败的空间里回荡开来,撞在冰冷的泥墙上,又反弹回来,形成一种奇异的混响。
奇迹发生了!
就在这突兀的琴音响起的瞬间,那哭得撕心裂肺、眼看就要背过气去的婴儿,哭声猛地戛然而止!
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住了喉咙!
庙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庙外风雪依旧的呜咽,以及那一声刺耳琴音的余韵,还在空气中嗡嗡震颤。
王天禄惊呆了!他抱着琴,僵在那里,连呼吸都忘了!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地盯着怀里的婴儿!
只见那婴儿小小的身体停止了剧烈的抽搐,酱紫色的小脸似乎也缓和了一点点。更令他震惊的是,婴儿那一直紧闭着的、睫毛上还沾着冰晶的眼睛,竟然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黑亮!纯粹!如同被雪水洗过的黑曜石!虽然还带着未散尽的痛苦和茫然,但那瞳孔深处,却清晰地映着昏黄光线中三弦琴的轮廓!
婴儿小小的脑袋,极其微弱地、几乎是不可察觉地,朝着琴的方向,轻轻地转动了一下!那双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定定地“望”着那发出声响的源头——王天禄手中那把破旧的三弦琴!
王天禄的心,像是被那黑亮的眼神狠狠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惊奇、难以置信和一丝莫名悸动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他的手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琴杆。
他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他试探着,再次用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动了其中一根琴弦。这一次,他用了点力,也稍微控制了一下方向。
“叮——”
一声比刚才清晰、也稍微柔和了一点的单音响起,如同水滴落入寒潭。
怀里的婴儿没有任何惊吓的反应,反而那双黑亮的眼睛似乎更专注了一些,小脑袋又极其轻微地朝琴的方向偏了偏,仿佛在努力捕捉那声音的来源。小小的嘴唇也不再紧绷,微微张开着,露出一点粉嫩的牙床,停止了那痛苦的抽噎。
王天禄彻底懵了!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抱着琴,抱着婴儿,背靠着冰冷的泥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脱力般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汗水混着融化的雪水,浸湿了他额前的乱发,一绺绺贴在青紫的额头上。他看着怀中这个停止了哭嚎、睁着黑亮眼睛定定“看”琴的小东西,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这把陪伴了他大半辈子、饱经沧桑的三弦琴。
一个念头,如同穿过厚厚云层的微弱星光,在他疲惫混沌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凝聚。
他见过无数听书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人听热闹,有人听门道,有人打瞌睡,也有人跟着唱词摇头晃脑。但他从未见过,一个刚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冻得半死的奶娃娃,会对琴弦的声音……有如此反应!
这太古怪了!太……太不可思议了!
他看着婴儿那双黑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和……专注?一种近乎本能的被吸引?
王天禄低下头,凑近婴儿的小脸,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婴儿冰凉的小手。他嘶哑的、带着浓重喘息的声音,在破庙里低沉地响起,像是在问怀中的婴儿,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冰冷的世界,问那把沉默的琴:
“你……你这小东西……莫不是……莫不是也……也是个……吃开口饭的命?”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疲惫和难以置信的惊奇。他浑浊的目光,在婴儿黑亮的眼睛和琴身那油光发亮的琴杆之间来回移动。琴杆上,那被无数个日夜的汗水、油脂浸润出的深色光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艺人一生的漂泊与执着。
突然,王天禄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他想起在乱坟岗,婴儿的小手搭在他手指上时,那冰冷的触感。想起那一声将他从退缩边缘拉回的微弱抽噎。想起刚才那突兀的琴音响起时,婴儿哭声骤停、睁眼“看”琴的瞬间。
这一切,难道……难道冥冥之中……
一个名字,毫无预兆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和奇异的温暖,撞进了他的脑海。
他低下头,凑得更近,几乎能感受到婴儿微弱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脸颊。他看着那双映着琴影的黑亮眼睛,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仿佛在进行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跟这弦……有缘呐……天寒地冻的乱坟岗……老天爷把你扔给爷爷……又让你听住了这琴弦……”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咀嚼着这个名字的分量。破庙外,风雪依旧在咆哮,但庙内这小小的一角,却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光笼罩着。
“就叫‘书合’吧。”他终于清晰地吐出了这个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一丝莫名的期冀,“王书合……书场里头……合该……有你的饭碗……”
“书合……”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呼唤。
怀中的婴儿,那双黑亮的眼睛依旧定定地“望”着那把三弦琴,小小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唔……”声,仿佛在回应这个赋予他名字的声音,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呓语。
王天禄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同样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同时压在了他瘦削的肩膀上。他不再看琴,也不再说话,只是将怀里的婴儿——王书合——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位置,让他能更舒服地贴着自己的胸膛,然后再次用破棉袄的前襟,严严实实地将两人裹紧。
然而,这片刻的安宁与命名带来的奇异慰藉,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打破了。篝火带来的暖意是有限的,王天禄身上的湿冷棉袄被火烤着,腾起丝丝缕缕带着霉味和汗腥气的白气,但前胸后背依旧感觉不到多少暖意。更糟糕的是,他腹中的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在暖意的刺激下变得更加凶猛,胃部一阵阵痉挛,绞得他额头上刚被火烤干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他需要食物!他自己需要,怀里这个小东西更需要!他下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破棉袄的口袋和怀里。除了那块冰冷的火镰火石和一点点残余的火绒,空空如也!那两个杂面窝头,早在风雪路上就啃光了。绝望感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怀中的小书合突然不安地扭动起来。不再是那种安静的专注,而是带着一种烦躁的、哼哼唧唧的扭动。小嘴瘪着,喉咙里发出“嗯嗯……唔……”的、带着哭腔的声音。王天禄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怎么了?冷了?还是饿了?他慌忙低头查看,笨拙地用手背去贴书合的小脸。脸上似乎没那么冰凉了,但依旧没什么血色。
突然,一股难以形容的、温热粘稠的感觉,透过他裹着书合的破棉袄前襟,渗透到了他同样冰冷的肚皮上!紧接着,一股浓烈的、带着奶腥气的酸臭味儿在篝火烘烤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王天禄浑身一僵!他猛地掀开自己的破棉袄前襟——只见裹着书合的襁褓底部,那原本就肮脏不堪的破布上,赫然洇开了一大片湿漉漉、黄绿色的污渍!那酸臭的气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屎尿!
王天禄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他一个走南闯北、独来独往的老光棍,一辈子跟琴弦和唱本打交道,哪里侍弄过这个!看着那片污秽,闻着那股刺鼻的气味,他瞬间手足无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出来!怀中的书合似乎因为排泄后的不适减轻了些,扭动和哼唧声小了点,但小眉头依旧皱着,显然很不舒服。
怎么办?王天禄看着那片污渍,又看看怀中这小小的、脆弱的人儿,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不能让书合裹着这脏东西,会腌坏皮肉的!他得换!
可拿什么换?他全身上下,除了这件破棉袄和里面的夹袄,就只有背上的琴箱和里面的琴了!哪有什么干净的布片?他急得团团转,目光在破庙里四处搜寻。最终,落在了墙角那堆相对干燥的枯草上。这是唯一的希望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书合放在篝火旁更厚实些的草堆上,确保他不会滚进火里。然后,他几乎是爬着挪到墙角那堆枯草旁。枯草大多是些麦秸、玉米杆,还算干燥,但也有不少细碎的尘土和草屑。他挑拣着,尽量选出一些相对柔软、长一点的草茎,用手掌反复揉搓,试图让它们变得更软和些。揉搓间,粗糙的草叶边缘割得他本就冻裂的手掌一阵刺痛。
他捧着一小把揉搓得相对柔软的枯草回到书合身边。看着那脏污的襁褓,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那股酸臭和内心的不适,用颤抖的、极其笨拙的手,开始一层层解开那些冻硬了的破布条。解开的过程异常艰难,布条被污物粘住,又冷又硬。他屏住呼吸,尽量不去看那黄绿色的污渍,小心翼翼地将那肮脏的破布片从书合身下抽离出来,像扔烫手山芋一样远远丢到庙门口的风雪里。
书合光溜溜的小身子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顿时打了个激灵,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哭声比刚才更响亮了些,带着惊恐和寒冷。
“不哭!不哭!书合不哭!”王天禄手忙脚乱,心都要碎了。他赶紧将揉搓过的枯草,一层层、极其小心地垫在书合小小的屁股下面,又用更多的枯草将他光溜溜的小身子尽量围拢起来,试图抵挡一些寒气。枯草终究是枯草,粗糙、冰冷、扎人。书合显然非常不舒服,小身子扭动着,哭声越发凄厉,小小的手脚胡乱挥舞着,皮肤接触到粗糙的草叶,很快就在柔嫩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道细小的红痕。
王天禄看着心疼得要命,却又毫无办法。他只能再次解开自己的破棉袄,将裹着枯草的书合紧紧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用破棉袄裹住他。他一边笨拙地拍抚着书合的后背,一边嘶哑地、反复地念叨着:“不哭了……不哭了……爷爷在呢……有爷爷在呢……”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心疼。他低头看着怀里哭得小脸通红、沾着草屑的书合,再看看地上那堆散发着异味、裹着枯草的“临时襁褓”,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这往后……可怎么办啊?这冰天雪地,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养活这么个奶娃娃?吃穿拉撒,样样都是要命的难题!
饥饿感再次猛烈地袭来,伴随着书合持续不断的哭声,像两把钝锯子在切割王天禄的神经。他必须找点吃的!否则不等天亮,他们爷俩都得饿死冻死在这破庙里!他想起怀里似乎还剩下一小块杂面窝头的碎渣,那是他之前省下来准备最后关头垫肚子的。他小心翼翼地腾出一只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硬得像石子的碎渣。
他捏着这块碎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进了自己嘴里。他舍不得吃,但此刻他更需要力气。他用仅存的几颗还算坚固的牙齿,费力地咀嚼着这硬邦邦的东西。粗粝的杂粮颗粒刮擦着他的口腔和喉咙,难以下咽。他艰难地吞咽下去,那一点点食物落入空瘪的胃里,非但没有缓解饥饿,反而像一颗火星掉进了干草堆,瞬间点燃了更猛烈的饥饿之火!
不行!这点东西根本不够!他看着怀里依旧在哭闹、声音渐渐又变得虚弱下去的书合,心如刀绞。这小东西肯定也饿坏了!可他拿什么喂他?奶?他一个糟老头子哪来的奶水!米汤?他连一把米都没有!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箍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绝望压垮时,目光再次落到了那块硬邦邦的杂面窝头碎渣上——刚才他摸索时,似乎还摸到了更大的一块?他再次伸手在怀里摸索。果然!在棉袄的夹层里,他摸到了一块比刚才那块稍大一些、约莫有半个鸡蛋大小的窝头碎块!大概是之前啃窝头时掉进去的!
王天禄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窝头掏出来。冰冷的,硬邦邦的,边缘还带着他棉袄里的污渍。他顾不上了,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然后放到嘴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咬下一小块!他没有咽下去,而是含在嘴里,用舌头和仅存的几颗牙齿,拼命地咀嚼、碾压、研磨!他要把这粗糙的杂粮窝头,嚼成最细最细的糊糊!
这过程异常艰难。窝头又冷又硬,他的牙齿松动,牙龈酸痛。他用力地咀嚼着,腮帮子高高鼓起,额头上青筋都迸了出来。他感觉自己的下颚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口腔被粗糙的颗粒摩擦得生疼,唾液艰难地分泌出来,混合着冰冷的窝头碎末。
终于,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战斗”,那一小块窝头在他嘴里变成了一小团粘稠、冰冷、带着浓重土腥味和霉味的糊状物。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书合。小家伙哭累了,声音变得微弱,小嘴无意识地一张一合,像离水的鱼儿。
王天禄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恶心和忐忑。他用粗糙的、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点那冰冷的糊糊,然后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涂抹在书合微微张开的小嘴唇上。
书合的小嘴本能地蠕动了一下,粉嫩的小舌头伸出来,舔舐了一下沾在唇边的糊糊。他似乎尝到了味道,虽然那味道对于婴儿来说必定是极其糟糕的。他的小眉头皱了起来,小嘴瘪了瘪,似乎想哭,但或许是太饿了,或许是那一点点食物的刺激,他停顿了一下,小小的舌头又舔了一下。
王天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书合没有抗拒!他赶紧又蘸了一点点糊糊,再次涂抹到他的嘴唇上。这一次,书合的小嘴张开得更大了一些,小舌头急切地舔舐着,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微弱的吞咽声!他吃了!
巨大的欣喜瞬间冲垮了王天禄的疲惫!他顾不上自己火烧火燎的饥饿,也顾不上嘴里残留的粗糙感和恶心感,赶紧又咬下一小块窝头,塞进嘴里,更加卖力地咀嚼起来!这一次,他嚼得更加细致,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每一粒粗粝的杂粮都碾成最细的粉末,生怕噎着怀里这脆弱的小生命。
他一口一口地嚼,一口一口地喂。书合一开始还皱着眉,似乎很不适应这古怪难吃的“食物”,但饥饿的本能最终战胜了一切。他小嘴急切地吸吮着王天禄粗糙的手指,贪婪地吞咽着那冰冷的、带着老人唾液和粗粮气息的糊糊。每一次吞咽,都让王天禄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变得更加真切,也更加沉重。
喂了十几口,那一小块窝头终于消耗殆尽。书合的小肚子似乎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饱足感,他不再急切地舔舐,小嘴微微动着,眼皮也开始沉重地耷拉下来。哭声彻底停止了,只剩下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
王天禄看着怀中终于安静睡去的书合,看着他沾着糊糊和草屑的小脸,看着他微微起伏的小胸膛,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唾液和糊糊、冻得通红的手掌,再看看地上那堆散发着异味、裹着枯草的“襁褓”。疲惫如同千钧巨石,轰然落下,几乎将他压垮。饥饿、寒冷、伤痛、以及对未来的无边迷茫,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
但怀中那一点微弱而真实的暖意和重量,却又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牢牢地拴在了这冰冷的人世间。他靠在冰冷的泥墙上,面对着噼啪作响、顽强燃烧的篝火,感受着书合小小的身体贴着自己胸膛传来的微弱心跳。火光跳跃着,在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也照亮了旁边那把沉默的、琴弦上似乎还残留着余韵的三弦琴。
一个老迈的、一无所有的说书人。
一个被遗弃在风雪中的、嗷嗷待哺的婴儿。
一堆带来短暂温暖的篝火。
一把破旧的、能止住婴儿啼哭的三弦琴。
在这破败透风的土地庙里,在这无边的风雪之夜中,艰难地、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生存的困境才刚刚拉开序幕,那沉重的、关于屎尿、关于饥饿、关于寒冷的现实,如同门外呼啸的风雪,冰冷而无情,但此刻,至少还有这一小堆火,和怀中这微弱却顽强的生命之火,在黑暗中摇曳着,不肯熄灭。王天禄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搂紧了怀中的书合,沉沉睡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