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长山:叶国泰在我前面打好粥,对食堂员长叹地唱道:“‘盐过吃,饭过看,吃油用鸡毛蘸,走起路来乱晃颤’,叶伯伯,你就不能把个粥煮稠些,不叫大家暗下唱得那么真切,不行么?”
“行啊,你叫你老子拔些粮食到我们小队里,我天天给你煮稠的。”
叶长山:老话说“牛吃亏在角,人吃亏在口”,这话你叶国泰也敢公开说?比如还有人编唱吃粥时的情境:碗中一个我,我看着我,我愁碗中也忧愁,一吹三道浪,一吮九道沟。我是不敢唱出来的,国泰唱的这段好上口,流传也更广。我忙肘撞国泰,示意他别张狂,别人都是暗地里唱,你怎能公开唱?你是仗着你那当书记的老子?有点狂,要是被王书记发现就麻烦了。这家伙有点像田家旺,大大列列,没头没脑——王书记背着手从后面踱过来,两眼放出冷光寒气,我不禁心里一紧,打个颤,只听他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你小子竟然公开唱反动的歌谣,蛊惑社员,很是对社会主义有反动的情绪啊!你老子是很正派的一个人,总不至于教出你这样个儿子吧?”叶国泰不屑争辩道:“我怎么就蛊惑人了?我怎么就反动了?大家都吃不饱,这是事实呀!”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你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快滚!”
叶长山:全场顷刻安静,王书记的口头禅一出,必定要批斗人。我想若是换做别人,他早就叫人拿绳子捆人开斗,只不过因国泰是叶有银的长子,要顾及情面,或者想诬陷我?说是我教坏了他儿子而来斗我?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我颤抖着,如筛米般,我怎就这么倒霉要排在国泰身后呢?国泰白了一眼王书记,不慌不怕像往常打粥一样,把盛粥的木盆顶在头上,若无其事唱唱呀呀地走了。我打好粥,出了食堂,只见国泰正在下食堂门前的台阶,就在最后一级时,竟然把个盆给顶穿,滚烫的稀粥淋了他一身,烫得他弹跳,像杀猪一样嗷嗷直叫。我一个冷噤,大腿上的肉直跳,像烫着我一样,人们唏嘘一片,国泰尖叫连连摘下套在脖上的盆,并冲到塘边纵身一跃,跳入池中去了。
二
叶有银:国泰像只落水狗一样,湿淋淋地回到家,两手空空,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亮晶晶的水泡鼓了大半个脸,娥儿抱着四毛焦虑心疼地问道:“国泰,你这是怎么啦?你打的粥呢?”
“我把打好的粥放到头上顶着,谁知那破盆竟然被顶穿底,把我烫得跳进塘里了。”
“我可怜的儿啊,都烫成这样,快,先把衣服换一下。”
三毛国安嚷嚷道:“大大,我饿了,我要吃——”二毛国花苦着脸看着我,四毛不停地哭闹,个个闹腾得我心烦意躁,我怒吼道:“做个事总是毛毛糙糙、没头没脑的!现在连米汤都没得喝的!”我逼近国泰,横扫一巴掌在他后脑勺上,他一个趔趄扑到娥儿怀里,娥儿又一手抱着国泰哭诉道:“你也太狠心了,儿子都烫成这样,你还下这么重的手!你多红个人啊,这个巴结你送东西,那个来送‘南北’,你要装清廉,一概不拿不收,现在少吃一餐就能饿死你啊?你还能狠心下这重的手!?”
我不满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为什么要受人以柄?这些理你不明白么?更何况,我一赤膊农,一无所有,能受党和社员的信任,选我当的大队书记,我应感恩知报,要好好的为群众社员做事,怎能收别人、拿别人的以公谋私?做有损党的形象和不利社员利益的事呢?再说,子不教,父之过,这家伙做事也太毛糙,你不要处处护着!”三毛、四毛哭闹得更欢,国泰也抽泣,女儿国花也跟着哭,他们娘儿们抱着哭成一团。我鼻子一酸,眼里挤出一点泪,这是怎么啦?我拭去泪,得赶紧去大队部里,免得也和他们哭在一起成何提统?刚出门一会儿,遇见蹲点的王书记,他叫住我道:“叶书记,有个事情要和你商量一下。”
“王书记,有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刚才你的大儿子国泰在食堂里公开唱‘盐过吃,饭过看,吃油用鸡毛蘸,走起路来乱晃颤’,多反动呀!这是说我们社会主义吃不饱、吃不好!这可是你的儿子,唱出这样的歌谣,若任这种对社会主义有情绪的思想泛滥,影响会是很恶劣的呀叶书记!还是应该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我胸口陡然闷塞!这个没头没脑的叶国泰,硬是要给老子闯祸!王书记说“你的大儿子”那个“你”字声音拖得长长的,这是在责问我,可否是我纵容了国泰?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现在国泰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有人就认为是我有这样的情绪,这样的影响是非常恶劣!我忙附和道:“对,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叶国泰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也怪我太忙而疏于管教。所以,王书记,你该怎样办就怎样办,不能因为是我的儿子,而且还要批斗得更狠!共产主义马上就要到来,社会主义怎么能够吃不饱、吃不好?”
三
叶玉珠:大湖把不亮的汽灯打满了气,重新悬在小队部梁上,惨白的光照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惨白的脸上。队部屋里少了以往开会时的喧闹——叶国泰被五花大绑吊在队屋中央,王书记终于抓到典型,一个十三岁不懂事的孩子,“盐过吃,饭过看,吃油用鸡毛蘸,走起路来乱晃颤”,大家暗地里都说过,这唱得真切,却犯了错,而那些掩盖事实,当睁眼瞎、说假话的人,却个个君子翩翩,人模人样,其实他们自己也不敢说国泰唱的是事实,其实他们自己也很虚假,所有的人都虚假,所有的人都没有良心,这是为什么?突地“啪啪”两声清脆的响声,二苕左一鞭、右一鞭地抽在国泰背上,把个国泰抽得转起来。娥儿婶随着鞭声而颤,母子连心呐,这鞭子同样是抽在她身上,她早已成了个泪人儿,向我哭诉道:“我儿可怜,当年难产,你有银叔被抓了壮丁,没得吃的,我到附近几个湾喊月子,苦啊——”我不停安慰,王书记逼近国泰问道:“你错了没?还乱不乱唱?”国泰咬着牙,鼓着腮,空斜着眼,不言不语。那二苕真是个苕,咬牙切齿地又抽两鞭,抽得人们不禁缩头缩脑,纷纷后退,他还凶狠狠道:“王书记问你话哩,你竟敢不理不睬!?”
娥儿婶哭着跑到王书记身边道:“王书记,他还是个细伢呀,不懂事,国泰,快向王书记认错,认错你就没事了,啊?”娥儿婶摇着国泰要他认错,国泰仍鼓着腮,空斜着眼,不言不语,看来这孩子宁可受鞭也不承认他所谓的错,有血性——他脸上烫的水泡个个光闪闪,个个亮晶晶,可怜这孩子了,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呀,我也上前劝道:“国泰,快认认错呀。”他依然咬着嘴,目空眼斜地不吱不语。大湖也上前,烦躁地一把牵开二苕道:“王书记,国泰只有十三岁,不懂事,以后不说就是了,我保证。”王书记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以后谁不安分守纪、规规矩矩地生产劳动,而是胡说乱言,就这样的批斗他,打倒他,任何人都不例外!”
四
梅古月:我心里一阵慌恐,有气无力道:“玉珠,今天的口粮,怎么只分到,四个糠粑?连米汤,也没得喝的了?队里仓库内,难道一点米,也没有么?年年打、那么多粮,不知都送、送到哪里去了?感觉,这样下去,要出事呀。”
“别瞎说!”我有气无力地放下糠粑,坐到灶膛下烧火,大大在切洗好的野菜,我回道“还有点粮,不多,主要是留给在红县做首斗山水库社员的。”莫非我也得了浮肿病?瞧,我的脚肚子胀鼓鼓的,就像杀猪剐毛前,往猪身子里吹足气,吹得个圆圆鼓鼓一样。忽地我口生蜜津咽下口水,提到猪如同真吃了猪肉一样道:“要是能吃口肉多好。”我是得了浮肿病,看,轻轻一按,就陷成个深深的窝窝,慢慢地,窝窝回弹,变浅,变浅,又变浅,最后又还原成鼓鼓胀胀的脚肚子,大大道:“你喃喃叨叨,想吃肉?乖乖,你没,发烧,烧糊涂吧?现在连米,都没得吃的,还能吃肉?倒是,大湖他们,可有口福了。”
“有什么口福?今天也带去了好多糠粑。”
“哼哼,在旧社会,饥荒年,我们连糠,都没得吃的,吃树皮。只是奇怪,那么多稻谷,棉花就不说,每年麦,早、晚稻熟时,黄澄澄的,堆成山似的,一座连一座,二、三十人一挑,就两、三天,三、四天的,那么多粮食,都送到哪儿去了?”
“听大湖、有银叔他们讲,国家受灾了,一年接一年的受灾,没粮可产,而粮食要支援工业,要供养工人兄弟,还有保家为国的战士军人,还要还苏联的债,要用粮的地方多着呢。”
“馊年(苏联)是个什么年头?我们还向它还,还哪门子的债哟?”
“苏联老大哥嘛,大湖说它是个国家,帮我们搞建设,还有抗美援朝,就是跟美帝纸老虎打仗赢了,保住了国家保住了家,向他们借了钱借了枪,欠人家的总是要还的。再说,我们要舍小‘家’而为‘国’这个大‘家’,我们这里丰收,完全得益于前些年石牛河水库兴建成功——旱时不干,涝时不淹,但别的地方有大灾,听说我们县其它地方还发洪水淹死人呢,别人家园没了,甚至命也没了。”我不禁抓挠后背,痒得打了个冷惊,都是吃辣蒺草(常见的一种红杆、椭圆形红叶带绿的野草,入口麻,易发痒)起了红疹子,浑身痒,痒得钻心,抓后畅快多了,继续道:“我们还有糠、野菜吃呢——大大,你今天没有再煮那辣蒺草吧?”
梅古月:“间隔一天,再煮吧。你说的那,用干部们的话说,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吧?我的觉悟,是不是也提高了?可粮食接不上,只是像这样下去,肯定要出问题,心里没底,好怕——哎呀,建国,你怎么把,糠粑吃了两个?细伢吃多了,可不好。”我夺下他手里还剩下的半块,他却哇哇大哭道:“糠粑好好七(吃),我要七(吃)糠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