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东边泛白,凉风习习,我和大湖轻快地走在去石牛河集市的路上。娥儿的月事还没有干净,半月有余,是该跟她补点营养——割一次肉打打牙祭。“双抢”已结束,我们这才有空上街割肉。我却十分歉意道:“大湖,真的要感谢你借二块钱给我,要不然,空有十来斤肉票,也没钱给你婶割肉吃。我这手上的肉票还是去年底卖一头猪得的,过年用了二斤,直到现在,再也没在买过肉。每次你家领抚恤金,总要向你借一块、两块的,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真有点不好意思,但确实没有办法啊,只有等到年底的余粮钱,放心,若没结算到余粮钱,我家还可以把养的猪一卖,估计百把块的收入是有的,只有到那时再还了。”
“我们两家还说那样生的话做什么?玉珠早就馋一口肉,一是没时间,二是抚恤金没有到,这下可好了,可以让她吃口肉也补补身子。”
“是啊,不知我们今天能不能买得到肉?”
“我们起这么早,当然会站个头班——我们再走快些快吧?”
“好。”我俩加快了步伐,连走带跑地来到石牛河集市上,还未到食品站,只见一队黑影排在食品站前,约三、四十米长,我心里一惊道:“还是来迟了。”我俩疾跑到队伍后站着,虽然来迟,前面也就百把人,轮到我们时,应该还是有肉可割。东边放亮,原先暗黑的事物逐渐清晰起来,街上的人也多了,一不留意,在我们的身后已排着一条长队,整个队伍足有七、八十米长,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地,或者蹲累了又站起来的,还有人哈欠连连,有的坐地打盹,人们闹闹喳喳,或埋怨卖肉的人怎么还不开称,或斥责插队的,或打闹着,闹轰轰的。我的脚肚酸胀无力,也席地而坐道:“大湖,也坐下吧,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要是在上工前能把肉割回家就好了。”大湖刚坐下,前面就骚动起来,坐地的人纷纷站起,只见食品站卖肉的铁窗口,里面的小木门被拉开,我兴奋道:“开始卖肉了,太好了。”天已大亮,街对面粮站里的四个圆形大仓库高高耸立在眼前,紧挨着粮站的一大排红瓦房则是采购站,我们每年打的粮、摘的棉都是挑送到这两个地方来——大湖起身向前挪了一个位子,我赶紧站起跟上,一步一步往前挪,一步一步向前走,离窗口越来越近,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只听最前面的那人小心翼翼道:“师傅,你割给我的肉全都是瘦的啊,不能割些肥的给我吗?”
“我顺着割的,爱要不要!”
食品站的人冷冰冰、硬梆梆地甩出那么一句话,那人蔫着鼻子提着肉就走了。我的心骤然紧张起来,心里默默祈祷菩萨保佑我能割到一斤好肥肉,肥肉最香,最有油,一炒一焖,嚼得满口油滋滋,那味真正叫个爽!或者滗出一些猪油炒菜,鲜美得不得了。我口生甜唾,仿佛口里已咀嚼着香喷喷的肥肉。突然一队五、六个人插到最前面,大湖钢拳紧握,愤愤不平道:“哎哎你们这些人怎么不排队啊?我们都排了一早上,你们一来就可以割肉?”
“大湖,不要发毛,排在我们前面的十来个人都不吭声,那这几个插队的定然不是什么好鸟,再耐心等等,他们人多势众,小心引火上身。”只听大湖前面的男人说:“他们就是街上附近小队的社员,食品站里杀猪卖肉的师傅他们都是熟人熟事,再又占着地利,他们不优先,岂能优先我们这些远道的人?即便是去论理,也论不出个子卯寅丑来的。”
大湖泄了气,也不敢理论了,那群人割好白花花的肥肉大摇大摆地走了,我们只好忍气吞声,看着我们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大湖紧张道:“别好不容易轮到我们割肉,却没肉可割,岂不白白浪费个早上?”
大湖担心的极是,我身后排队的人不少纷纷离去,也许怕上工迟到,也许今天割肉没有盼头,我们今天若割不到肉,明天又要起早,不但耗工费时,还折磨熬人:一,二,三,四,五,我是第六位了,快了,快了,我们能割上肉了,可千万别再生事的又杀出一队人马插到我们前面。我环视左右,观望前后,并无可疑之人,心里一阵窃喜,忽地“砰”的一声,循声望去,只见卖肉的铁栏窗口内的小木门被关上,并甩出一句硬梆梆的话道:
“今天的肉卖完了!”
二
叶玉珠:我看着大大量米而炊,不禁叹息道:“唉,这个月又难熬啊,可喜的是,这个月坐月子没上工,口粮25斤照得,虽工分粮10斤罚没了,但我家四毛建田却能得回18斤口粮,相比之下要多得8斤,下个月及以后的日子里,口粮要稍微多一些,只是等四毛四、五岁以后,饭量日增,一个月18斤口粮不够她吃,到时我们的日子更是要紧巴了。大湖,肉没割到就算了,能省就省点,免得把每个月的抚恤金全都用完,我们应该每个月攒一角、五角的,以备日后之用啊。”
“当然能攒一角、五角的最好,但你现在坐月也要补一点营养的。今天若不是那几个插队,说不定我和有银叔就买到肉了。我和有银叔准备明天在鸡叫第二遍时就起床去排队,排在最前面,我还不信买不到肉!”
我确实非常馋一口肉,却口是心非道:“买不到就算了,起那么早,没休息好,白天还要干活,这样会搞垮身体的——真搞不明白,坐月子为什么非要满一个月?其实我早就恢复好了,我想去上工挣工分,或者利用这个月子假去割几担柴,队里分给我们的柴草快烧完了。”大大停住手里的碗责备道:“你莫说瞎话,女人生一次孩子半条命,遭了多大的苦难?就算休息三个月也应该,你却还想着要出工、割柴?若是这样,日后就会落下许多病根!你莫不信这邪,前些年田柯兰的媳妇生了她三儿子田钱旺,不就是没满月子去山里割柴,现在总是叫腰痛,这就是落下的月子病。大湖,你莫信她的话,攒钱下个月再说,肉一定要割的。后山岗‘难欠沟’坟地里的杂草又长出尺把长,趁别人还没打主意,我明天去割回来晒干,好作柴火。”
我不禁打了个颤,那坟地所葬乃死于非命的人,难产而死的妇人,上吊死的人,溺水死的人等,当然还有我父、叔叔和哥哥他们,一般人是不敢到那里去的,那里很凶恶,要不然怎么会割得到柴?我忧心道:“大大,您不怕吗?”
“你父他们会保护我、给我胆子的,明天天亮就去,不干净的东西也就不敢出来了——你就不要操心,安心把月子坐完。”
孙大湖:“玉珠,大大说得是,你就不要操心了,明天我一定要把肉割回来,若是有人再插队,我就把他拽出去!”
我道:“敢插队的定然是硬茬,最好不要惹他们。”
“大家都是你这样想的,所以这些人就越是无法无天!硬茬?有理走天下,我不怕!”
三
叶有银:我和大湖在鸡叫两遍后起床去买肉,以为会排在最前面,谁知前面还是有二十来人来得更早。天已大亮,食品站的屠夫师傅已开窗卖肉,就在我们前面大约还在十来人的时候,又像昨天一样,有三个中年人径直插到最前面,正在大家敢怒不敢言之时,大湖怒而离位,我拉也拉不住。他愤愤不平地凶到那三人面前道:“别人起五更排队,你们一来就插到最前面,这是何理?为什么不排队?”
“怎么,我们排不排队还要你管?”
“你插在我前面了,我当然要管!出来,你们出来去后面排队!”
“哟嗬,今天太阳难不成是从西边出来的?”
我尾随大湖来到前面。大湖说着去拉那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出列,却被那人挡开,而另外两人则逼向大湖,我一把扯过大湖道:“怎么?还要动手?你们插队肯定是不对的,我们让你不是怕你,和为贵,我们再等十几个人,也能割到肉,大湖,回去站队。”大湖却扛上了,从没见他发毛发躁,他愤而甩开我的手,冲到铁窗前:“师傅,给我割肉?怎么?他们一来你就可以割给他们,我昨天排到今天就不能割给我?总该论个先来后到吧?”
屠夫师傅:“你们闹吧,我停刀——排队排队!”
那年轻后生一手把大湖从窗前拉过来道:“看你面黄肌瘦的,你没有吃饱呀!竟敢插队在我们前面?兄弟们,上,给点颜色他看看!”
这三个年轻人虽不精壮,倒也人高马大,若真的打起来,我和大湖定然会吃亏,我摆开架式大吼道:“你们谁敢动手!?你们插队还插出理来了?”他们一怔,但若想转败为胜,必须要出狠招震慑。食品站的门半掩着,我拉着大湖往里面跑,想夺过屠夫的刀以自卫,那卖肉的师傅见状,护住刀却把我们往外赶道:
“这里是你们能进来的地方吗?张主任,快来,他们这伙人闹事闹到我们里面来了。”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从里间的房里出来,却惊讶道:“这不是八大队的叶书记嘛?你们这是要买肉?”
那三人见有领导与我熟套,便在门外散去。对于眼前的这位张主任我却十分陌生,忙赔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可能不认识我,在公社里开会时,我曾听过你的报告——陈师傅,快给叶书记他们割肉,割最好的肥肉!叶书记是位好书记——你们外面的人,按先来后到排好队,再闹事我叫派出所的人把你们拷走!”
陈师傅应诺飞刀切割,片刻,两条白花花的无骨五花肉用草绳穿系好上称。我和大湖大喜,没想到因祸得福,我咽了一口口水,心想,这下娥儿有口福了,我也应该有口福了。
四
叶玉珠:大湖像打灯笼一样把肉提进屋道:“玉珠,快看,我割到肉了,足有两斤呢,看看这肉买得多好,无骨且肥!叫大大今天中午就把它全炖了!”
孩子们一阵雀跃,我也高兴得合不拢嘴,接过肉,环视打量,这肉的确是买得好,炖了必定滑嫩香润,油肥滋身,只是多花了七角五分钱,也没什么,一斤肉也许还不够塞牙呢?我唾液横生,涨满口舌,忙连连吞下,兴奋道:“好哇、好哇,估计炖它要不少柴火,大大去割柴还没回来,不如留到晚上炖,到时柴也晒干了,多去摘些芦子一起炖,还可以节省晚餐一碗米呢。不是每个人只能买一斤肉么?你怎么可以多买一斤呢?”
“那个卖肉的领导认识有银叔,他给我们开了后门,沾光啦,这下可好了,要不然还不够塞牙缝呢。晚上炖也行,把肉放到水缸底浸着,天热,省得放臭了。”
“不如我先把肉放到罐子里,就着中午做饭灶膛里的火先炖个半熟,然后晚上再和着芦子一起焖,这样既节省不少柴火,又可防肉变臭,岂不更好?”
“好法子!好法子,粥熟了没?我要吃了去上工。”
“熟了、熟了。”总算能吃上一口肉,想想晚上能吃到肉,我口水直流,两斤肉,这么多,应该能吃到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