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开完晚会后回到家里,边洗脚边哼唱道:“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我觉得唱得很好听,正准备唱李铁梅的经典唱段,虚掩的大门被推开,溜进一个人,看背影,我认出他是比我大一岁的叶厚财,也是贫下农出生,我欢迎道:“厚财哥来了?快请坐。”这么晚他来做什么呢?而且不做声不做气地轻手轻脚关上门,示意我不要大声说话,又神神秘秘的坐到我旁边,低声道:“有银,我老表湾里有人盖房子,需要锯匠锯屋顶上的瓦条,我们小队里盖房,我和你搭伙拉锯,配合得最好,锯的瓦条又平又匀,明天你放了假,我也放了假,我俩去干一天活,每人可得两块钱的工钱,而且饭管饱,如何?”
我心里一惊,倒吸一口冷气,他这是要撇开小队去吃独食呀,虽然现在变松了,一如小队把十来亩田包给我和长山、柯兰三人,要求两天干完,我三人起早摸黑一天就犁耙完了,刚才开会还得了表扬,并给我三人放一天假,我计划着明天进山给家里割两担柴呢。虽然现在放开放松不少,但厚财哥这事可是严重的个人经济,与集体经济相背,这是要犯大错误的,与当年国保偷机倒把的性质无异呀,我忧心道:“老哥哥为何如此大胆?这是要犯大错误的,即使要去干,那也得队里同意后,光明正大的去,岂不是更好?”
“队里会放我们出去么?再说,即使放我们走,那还得向大队里申请报告,这多么麻烦,更重要的是,得上缴一块八角给大队里,自己得二角,和在家里干一天活的价钱差不多,并记个满工分,但是马无夜草不肥,偶尔出处一次、两次的,也比在小队里累死累活一天强十倍,而且还有活钱到手。”
我想,大队里基本是不会放人出处做手艺的,否则,砌匠,木匠,篾匠,箍匠,锯匠,补锅匠,漆匠等等,都要往外跑,那又有谁来种田?但是外出做工的利诱也确实很大,若能瞒过队里,换谁不叫人心动?我道:“老哥,好是蛮好,但我害怕呢,我头上一直戴着‘走资派’、‘反动敌特’的帽子,若被抓,岂不是更坐实了我的罪?”
“小队里还有人请病假出去干手艺活的呢,利用自己的假去干手艺活队里也是睁一眼闭一只眼的!为了少些麻烦,我们明天偷偷的去,自己的假自己做什么莫非队里要派人跟着监督我们么?”
“这倒不会。”请病假出去做手艺活的事,只要没被队长抓个现形,也就不去追究,但利用自己的假去干手艺活队里更是睁一眼闭一只眼。感觉现在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变松了,也许这就是在大变前的征兆,否则,若换在以前,谁敢像现在这样大议这些有违集体经济的事——都传言我们这里马上就要联产到户单干,什么“走资派”、“反动敌特”的也没谁再斗过我,用得着怕么?我心动了,光想着饭管饱,就应该去,更何况还能得2块工钱,机会难得,我高兴小声道:好。我们明天一早假装进山割柴,然后再溜去干活。”
二
叶有银:我正在犁田,小队长叶怀先引着一群人向我这边走来。我心一紧,莫非我和厚财去干私活被发现了?应该不会呀?没人知道这事呀——一辆吉普车从我八大队队部里驶出来,这是县里的警车,驶过石牛河桥,消失在视线里,这是把我们八大队的书记张建安抓走了。早就听说在查他,今天终于正法了,下面他将面临的是牢狱之灾,像他这种善长钻营,心术不正,贪污败坏,不去坐牢,天地不容!想当年,把我轰下台,妄加指责,横加批斗,害得我差点都挺不过去,也直想走曾经公社曹书记投河自杀之路!现在看来,终究是恶有恶报啊!什么叫邪不压正?这就是最好的例子——队长喊我道:“有银,公社的新书记来看你来啦,快快停下手里的活。”
我心里一惊,这么多年,没有哪个干部来看我,偏偏张建安被抓走的今天来看我,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刚幸灾乐祸完张建安,现在来抓我?或者我们干私活的事扩大,捅到公社里去了?我勒住牛,回望了一眼来者,四、五人,不见民兵连长王海波——这好像不是来抓人的。我疑惑不定地走上田埂相迎。只见为首一位身穿灰白色中山装、胸前口袋别着一支钢笔的男人,和我年纪相仿,他应该就是公社的新书记,满脸笑容,远远地伸出双手要与我相握,并连连说道:
“有银同志辛苦了,我们的好党员,好同志,辛苦啦!”
我的泥手被新书记紧紧的捧握着,拉着,这也太热情了吧?我忙回道:“不辛苦,不辛苦,这是我们社员应该做的。不知书记找我有何事?”只见书记收住笑容,严谨正言道:
“叶有银同志,我是现任石牛河公社的党委书记曾喜庆,我郑重地向你宣布石牛河公社党委的决定:现在立即恢复原石牛河公社第八大队党委书记叶有银同志的一切党内外工作——叶有银同志,经县党委开展深揭狠批‘四人帮’夺权阴谋活动的人和事,进行彻底审理清查,你是被陷害冤枉,现给予你平反!”
曾书记说完,众人鼓掌相庆。我鼻子一酸,蚀泪横流道:“曾书记,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是真的?曾经的县委书记谢书记是冤枉的吗?
“是的,也平反了,还包括我们公社的老书记曹书记,也平反了。”
“太好了。”我泪如泉涌,涌吧,再汹涌一些吧,把这些年的屈辱都涌得干干净净吧,曾书记再次捧起我的双手,我高兴道:“谢谢党,谢谢党委,我不是反动派了!我不是走资派啦——”我突然想起曹书记最后一次给我们的讲话:总有一天,我们的政事会清明,政纲会稳定,政经会科学,因为人不可能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摔跟头,国家也如此,跟头摔多了,经验多了,就会走得直,走得快、走得稳,就会政通人和,万象更新,就会国泰民安,国富民强。那么,是不是这一天已经来临?
三
叶有银:儿子国安突然惊奇地叫道:“父,你的头发竟长出黑茬啦?我再细看看,哎呀呀,挨着头皮的那一小截都变黑啦。”
“哦?”我忙跳进房拿起已生锈的铁架镜子照了照,果然如国安所说,大喜,我年纪还不是太大,一头白发的却总被别人喊老爹爹,这下可好啦。我放下镜出门想找剃头匠把白发都剪去,正欲出门,叶建国、曾春莺夫妇俩、田钱旺等我小组的人却又把我堵回屋里道:“有银爹爹,公社书记给您评了反,叫你到我们八大队工作,你不去,你说年纪大了让给年轻人干,说你高风亮节的让贤还说得过去,可叫你当我叶家湾四小组的队长,你也不想当——您不积极呀,如今我叶家湾四小组的田地、工具和牛又分成七、八个更小的组,形式有点像以前的互助组,你呢,最后勉强答应当我们这六户的组长——我们这六户向大队借的田地,或说包干,但我和钱旺等人觉得这还不够爽,您干脆把我们这个小组的田地直接分给我们每家每户,各干各的,收的粮棉各进各家的仓,而小队分摊给我们上缴国家的公粮,我们六户再又各自按所分得的田地分摊上缴,余下的都是我们自己的,岂不是更来劲?”
叶国安:父瞄了一眼门外无人后忙关门。我听建国这样说,一百个赞同,父总是说我不中用,没建国能干,建国、钱旺等人那是在种庄稼么?是糟蹋庄稼!若像他说的那样,我这好庄稼把手种的田会比他们差?自然会多打粮多收棉,我连连道:“要得,要得,这是个好主意,父,你就偷偷给我们分了吧?”父严肃道:“你们也太大无法无天了吧?这样的事、这样的话也敢说?还要拉我下水?我这才平反没几天,却又要我去犯错?不行不行!建国,你们快走吧!”
“别的地方不是都把田地分到每户手里了么?那那,你这收藏的旧报纸上不是正报道这事么?那样干多自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想着就令人向往呀——怕什么,我们明面上对外称还是一个小组嘛。”
“就是,就是!”
叶有银:我拿过建国手中的报纸,对他们这一张张充满期待和希望的脸道:“别急呀,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急于这一时?我明确地告诉你们,按报纸上所说,包干到每家每户单干的日子近了,最先偷偷向集体借地耕种的农民们真的很勇敢大胆,从而推动着集体的田地承包给个人生产经营,这是个了不起的创造革新,别的省正在推广实行,经验成熟,很快就会推广到我们这里,现在越来越松、越来越活,大队把我叶家湾的田地工具分成七个小组,这不就是在变么?这是过渡,下一步自然就是包干到户,我们只需再耐心等待呀,何必急于一时去犯错?完全没必要啊?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到来啦!”
曾春莺:有银爹爹看事一向很准,我欣喜不已,仍不放心问道:“好日子?是能吃饱饭么?真的会到来吗?”
《梦梦梦》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