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十分高兴地往家里走,只见湾街里围着一群妇女,嚷嚷着有点热闹,那是在干什么?我有点好奇,径直走过去,只见娥儿手里捧着的升子里装着三枚鸡蛋,原来是大队供销社的人挑着货物来收鸡蛋,妇女们纷纷用攒下的鸡蛋换盐、换火柴、臭肥皂及针线红绿(这里指染布的染料,并不实指红或绿,还有黑、青、蓝等色)等小生活用品。我眉头一皱,忙把娥儿拉出人群道:“你的身体还很弱,这鸡蛋就不要换,留着自己补身体呀?”娥儿笑道:“你这是不是太奢侈了?就是余粮户也不敢这样啊,我的身子一直都这样,有什么好补的?”
娥儿又扎进人堆去换东西。确实如此,吃鸡蛋真的很奢侈,一个鸡蛋5分钱,几乎相当于一个妇女劳力一天的工钱,社员们只有在年底结账时才能算到余粮钱,若是工分挣得少,又是缺粮户,就要倒欠队里的钱,平常基本是向队里借不出钱的,大家都没钱,只能靠攒的鸡蛋来换这些生活用品,妇女们个个欢言笑语挑换着自己想要的物品。娥儿也在翻挑着,也罢,反正我手里有法宝。回到家,我吃过晚饭开过晚会,今晚不加班,准备休息,只见娥儿坐在昏暗的洋油灯下纺线,我怜爱道:“哎呀,你有病在身,身子又弱,岂能没日没夜的纺线?看,我有法宝啦!”我把全家今年每人所得的一丈二尺布票,分别在四个余粮户那里换成钱,又向大湖家借了点钱,举在手里抖动着道,“明天带你去公社卫生所里看病。”娥儿瞟了一眼,继续纺线,漫不经心道:“又去花冤枉钱,我没事的。”
“别人都是三、五天就干净,你总是要十天半月的,你看你,脸色惨白如霜,以前总是白里透红,像桃子像樱桃一样的好看着呢。”娥儿抿嘴笑道:“那是年轻的时候呀,现在上了年纪,老啦,若再是像桃腮、像樱唇的,岂不成了妖怪?”
“不是妖怪,是我的宝啊。”娥儿停车笑道:“你个马屁精!要是叫孩子们听见,岂不羞死人?你去睡吧,我明天跟你一起去看病就是了。”
“还是一起睡吧?”
“你先睡,我要趁你去做水利任务之前,把纱纺完,明年正月里稍闲,再与三姐她们一起浆线牵线,然后上扣上机即可织布,老二国花成了个大姑娘,穿得破破烂烂,露肉现体的,得赶紧织好布,到时换点红换点绿(换染布染料)一浆,再请裁缝师傅给她、三毛、四毛缝衣——你做完水利任务回来,也会拥有一双新布鞋过年,所以我任务还很重。”
唉,如果有钱,不把自家的布票卖掉,直接去供销社买布,娥儿就不会如此辛苦。但我一出门就是二个多月,要在出门前,把她的病治好,我才走得安心呀,但愿明天药到病除。
二
叶长山:我坐在堂屋,虚掩着的大门被推开,仁鸿一阵干咳进门,我迎上去道:“结婚的日子看出来了没有?怎么这晚才回来?”仁鸿苦笑叹道:“看出来了,就这个月的二十八,估计能抢在出去做水利任务前结婚。虽然日子定下来,但我好烦她娘,总是受她的气,一会儿这不好,一会儿那不好,无一处是对,感觉特窝囊——这讨个媳妇还真不容易啊!”
我心里这才安稳一些,看来这个媳妇能娶回来,满意地笑道:“那当然呀,俗话说,‘抬头嫁姑娘,低头结媳妇’,媳妇娶进门就好了,就是我们说的算数。”仁鸿又一阵干咳,我道:“你最近是怎么了?常爱干咳?”
“喉咙痒痒的,忍不住咳,可能是发痰了,小问题。”
“哦。你还是要小心谨慎,不要狂言狂语,虽然日子定下来了,最后也有黄了的婚事哩!”
三
叶有银:我拎着几包中药,和娥儿一起来到石牛河供销社,这比我八大队的大得多。我对售货员道:“师傅,有没有红糖?我买红糖。”售货员是位中年妇女,她懒洋洋起立,欠欠身,挪挪步到柜前,硬硬梆梆甩出一语道:“有。”“买两斤。”我一阵窃喜,原先怕买不到,医生说娥儿可多喝红糖水,亦可补身养气,要少劳多休,再配以中药,慢慢就会调养好。那妇女鼻子里一笑道:“票。”
我忙掏出两张糖票放到柜上,她拿一张,退回一张道:“还一次买两斤?那别人就不吃?算你走运,好久都没货,你一来就有,只能卖一斤!”那妇女卷起一张黄糙纸成锥筒,往里面盛糖。一斤就一斤,原先以为买不到呢。片刻,那妇女称足糖,包好丢在柜上,我付了一角钱,拿着糖准备走,只见娥儿正在抚看摆在另一边柜台上的布匹。我也走近,只见柜上摆着咔叽北京蓝、哔叽昵、细洋布等几种布,蓝的,灰的,白的,黑的,娥儿唯独不停地抚摸着一匹桃红带碎花的咔叽布道:“这个咔叽真好,非常柔滑,若做成褂子,四、八月穿,定然好看舒适。”
娥儿勤俭一生,人美也应该爱美,但她穿的多是一角多一尺的洋布或是她纺的大布衣,补丁摞补丁,从没穿过花哨的衣服,但咔叽耐穿且贵,我十分窘迫道:“听说这布也不是很贵,把猪卖掉能卖点钱,另外也许还能分点余粮钱,把借的钱一还,应该还有些剩余,到时分给我们的布票留着不卖,再来扯个十来尺这布,请来师傅为你和国花各缝一件,如何?”娥儿抿嘴笑着走开道:“我又没说要,就要给我娘儿俩买?嗨,看一看,摸一摸,就心满意足啦。”
“那当然要买,你们穿上肯定好看。”我尾在娥儿身后离开供销社,看着她那娇瘦的背影,一股怜爱之意油然而生,媳妇她跟着我受苦了,她嘴里虽说不要,其实心里却十分渴望。我想,我要努力挣工分多分得余粮钱,一定要实现她的这个愿望!
四
叶长山:我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下来。一阵鞭炮声响起,只见一顶花轿徐徐抬到门前,人山人海,老老少少,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花轿,今天下午我叶家湾四小队全部放假,人们来同祝共庆我儿叶仁鸿与媳邹凤红的婚事,整个小队沸腾了。看着眼前的这顶花轿,我会心地笑了——终于把儿媳娶进门——三姐在后面拉了我一把笑道:
“你还站在这里傻笑,还不快逃?”
我的心一紧,因高兴竟忘了去躲藏,若被好事之人抓住,那他们戏新娘就有“好事”可做了。我已想好藏身之地,忙拔开人群,挤到外围,径直往稻场跑,想钻进某座草垛里藏起来。我边跑边庆幸没被人发现,刚来到稻场,正寻思钻进那个草垛里安全时,突然从草垛后面跳出几个人把我捉住,为首的是孙大湖,我哀求道:“大湖,你放开我吧?”
“放开?那恐怕不行吧?叶波,快去通知她们把新娘引到五斗丘的田埂上。”
我被他们押着赶往五斗丘,远远就看见人们簇在那里,欢叫着把我快点押过去。而湾街里也涌出一队人马,汇向五斗丘。我们来到集结地,只见田埂上放着个箩筐,里面放满些柴草,筐绳上穿了一根推石磨用的丁字型推杆,我疑惑道:“有银,你们这是个什么新戏弄法子啊?”有银诡异地笑道:“这叫公爹、媳妇合力抬财(柴)回家,多吉利、多喜庆!待会儿你爽得很,过了今日,以后你想都想不到有这样的待遇,否则,你家仁鸿会跟你没完!”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公爹、媳妇合力抬财回家了。这个五斗丘是有银当书记学大寨时组织社员修的梯田,这田埂与下面的四斗丘相差一米多高,我和新娘子并排在尺把宽的田埂上,她的红盖头还没掀,被排在靠埂外悬着的那边,若稍有不慎,就跌滑到下边的四斗丘田里,比较危险,而我自然就排在靠五斗丘田里的这一边,比较安全,并且,丁字型推磨杆的手柄被搭在我和新娘两人肩上,站在前面,另一端搭在大湖肩上走在后面。他们真会戏弄人,这田埂一个人单行绰绰有余,两个人并行则寸步难行,若步子协调不一致,自然会把新娘挤掉到下面的田里——一米多高啊!本来公公和儿媳靠着肩,贴着臀的紧挨在一起就大为不雅,还要抬着柴一起往前走,我苦笑道:“这怎么走啊?要不我靠埂子悬着的那边?”我苦笑连连,而各个田埂上站满的人们则起哄道:
“不行,不行!不能换位置!也不能把田里的油菜踩踏坏了!”
“怎么走?长山侧搂着新娘子,新娘子侧搂着公公,相互搂紧了不就可以走了?”
“快搂快搂!天黑了,新娘子还要入洞房呢。”
“长山,快走啊,你不急么?可别急坏你儿子哟!入洞房,哪个新郎官不猴急呀?”
“哈哈哈……”
叶玉珠:“长山叔,怕羞么?‘结婚三天无大小’,来,我帮你们搂——你把手僵着干什么?”新娘子倒是在我的牵引下一把搂住了长山叔,我含笑连连,也许是她意识到自己的危境,我故作提醒道:“长山叔,这么高的埂子,等会儿要是新娘子跌下去,看仁鸿不揍你?对,搂好,搂好!”长山叔红着脸,在我的牵引下苦笑着到底把儿媳妇的腰搂着,人们早就笑开了。我正儿八经道:“这就对了,仁鸿就不会揍你了,另一只手再把推磨杆扶着,好,好,额头上出汗了?长山叔,新娘子又没叫你抱起来,有那么重么?”
叶长山:唉,不被大家整点乐子,他们岂肯善罢干休?豁出处了,不要脸就不要脸,我搂紧儿媳,儿媳更是搂紧了我,我想,要时刻防着儿媳被跌下田埂,便道:“大湖,可以走了吗?”
“长山叔,你搂紧新娘子的腰了吗?”
叶长山:“我搂紧了。”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新娘子,你搂紧公爹的腰了吗?”
“搂,好了。”
孙大湖:“好嘞,我们一起走。”
叶长山:我被他们谑得灰头灰面,手心出汗,耳根发烧,这光溜溜的田埂,二、三十米长,似乎有三百米、三千米长,这如何才能走到尽头啊,只是千万不能让儿媳跌下田埂,沾了一身泥或摔着擦着了,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忽地感觉背后被玉珠家的老二建兰插了一根棍子到裤腰带里,我扭头回看,好像是一个取罐耙斜在身后,我很疑惑道:“建兰,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把一个取罐耙插到我背后了?”人们早就笑翻了,是把我当猪八戒?取罐耙两根齿,是用来取拿灶膛内烧开水的壶或炖菜的罐,好像与猪八戒扯不上边吧?只听建兰道:“是孙婶婶叫我插的,她说取罐耙在灶膛里取罐爬(耙)灰。”
叶长山:这分明是暗喻我这做公爹的爬儿媳的灰嘛,我把儿媳搂得紧紧的,不是爬灰也是爬灰啊?我的脸羞得像火烧一样,人们却都笑得合不拢嘴,纷纷起哄道:
“爬灰罗,爬灰罗,公爹爬儿媳妇的灰罗——”
叶玉珠:我又气又好笑,轻拧建兰的耳朵道:“你个苕货女伢哎,你是怎么能去插这取罐耙啊?”建兰不解道:“爬灰?这取罐耙上哪有半点草灰?公爹怎么还能把灰爬到新娘子身上啊?”
叶长山:一阵炸笑在人群中爆炸开来:有的笑弯了腰,有的仰天而笑,有的蹲着笑,有的相拥而笑……我也被这个懵懂姑娘逗笑了,抬柴,喻意抬财进门,真是好,这么一个健壮的儿媳娶到家门,不但是抬财进门,还能传宗接代,不出一年、二年的,我就会当爹爹啦,再过几年二儿子又娶一个媳妇进门,到时我家大人多,人多力量大,定然能挣很多工分,定然会有许多余粮,定然会结许多余粮钱,好日子就来啦!
叶有银:“哎哟哟建兰,我肚子笑岔了!”好个建兰,将来定然比玉珠强呀,有她娘玉珠当年那般讨人喜爱,一晃,都快成大姑娘了,甚至比玉珠当年还要活泼几分,真是太招人逗了,这样的搞笑场面,只是可惜了娥儿没来,“笑一笑,十年少”,平日里大家都是紧绷神经,这乐一乐,说不定她那满身病根晦气就乐掉了,可她偏要说她躺着休息舒服,就不病了,她躺着休息病就能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