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一
叶长山：我们八大队百多人在红县首斗山水库工地三、四里外的首斗山村里驻点，现在是大清早，大家在露天的毛坑里屙屎，“嗷嗷”憋气使劲地叫喊声此起彼伏，因为吃了糠粑，难以屙出来。不远处彭家湾里的彭小队长却对他身边的人道：“叶家湾的人倒拉得畅快，他们的人从家里四小队大食堂里带来的糠粑，里面有好多白米头，现在这么缺粮，他们还在糠粑里掺了米，我要向叶书记说理去，要么他偏担着他们叶家湾四小队，把在各小队收取的作为我们工地口粮的米匀到他们四小队去了，或者他们四小队私藏公粮，要么拔点米给我们六小队，要么去告他们四小队偷藏公粮不缴！”
我身边的孙大湖已拉完系好裤，瞪鼻子翻眼地很是气愤，想过去理论，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起冲突了呢？忙拉住大湖道：“越辩越黑，不要去听他的，清者自清，怕他告么？快回食堂里吃早饭。”大湖带怨忍气，不情愿地离去，确实我叶家湾社员很冤，叶有银也很冤，根本就没这回事，昨天他们还只是滴咕滴咕，今天就现锋露芒，感觉要起冲突——这口冤枉我小队的气，就像糠屎憋在肛门口拉不出来一样难受。排在我旁边的国泰嗷嗷一阵杀猪般叫喊后，只见几坨布着血丝丝的屎顺着挡屎板滚到粪缸里。他长舒一口气，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屁股也不擦，起身提裤系带道：“长山叔，您还没拉完？我先走了啦。”
国泰虽只有十四岁，干起活来很卖力，麻麻利利，积极不拖拉，他早早的屙完屎，好早早的吃早饭而按时上工。我个富、反分子更应该万事当先呀。我的肛门处塞塞胀胀，胀胀堵堵，就是拉不出，怎么办？我闭眼又提了提神，憋足气，卯足劲，向肛门处，顿觉肛门被撕裂般的疼痛，那屎则像铁刷一样从里面一路刷出来，疼得我不禁也嗷嗷叫唤起来——总算也屙出来了，这那里是屙屎，这是屙铁刷呀！哎，我这是什么思想？要不得，很不端正。瞧，与我们同一处驻点的八大队其他小队社员，他们屙屎，有的人翘着个干干瘪瘪的白屁股，有的人则佝着的歪歪耷耷的脑袋在白屁股下，用小棍棍或什么帮着一点一点掏糠屎，说他们的样子搞笑就搞笑，说他们的状态惨就惨，因为他们带来吃的粑可全是糠！我也没揩屁股就系好裤带，干净着呢，若抓把杂草擦揩，倒是硌得很不爽，我愉快地回到我小队驻点，大家一边咬着糠粑，一边喝着粥，其实是喝的米汤，一大碗，是很难相逢到一粒米粥的。我们这百多人食堂，是我们八大队按人头从各小队收来的粮，从去年缺粮到今年，天天喝稀粥，现在越来越稀，中午土钵里蒸的饭，其实是干一点的粥而已，但劳动量大，根本不够吃，大家常常在工地上晕倒，故而大队里要求各小队的大食堂想办法弄些干实饱肚的东西——糠粑。相比之下，我们叶家湾社员是幸运的，因为我们的糠粑里有米头。我轻轻抿了一口手里黄中还布满白点的粑细嚼着，渣渣的，糙糙的，实实的，满口生香，吮了吮其中的米粉汁，是那么的甜，那么的润，顿觉神清目明，力气横生，然后和着一口米汤十分不舍地把它吞下，虽然有点哽，有点噎，但落入肚中，比起平日里的稀汤寡水，饱实，有份量。我又抿一口细细品尝着，管它是好屙还是难屙，先吃饱再说——露天食堂的另边传来大湖冤屈地叫嚷声道：“姓彭的，你别乱放屁好不好？我们四小队上缴国家的任务粮哪一年不比你们小队的多？我们可是一斤一两没少缴国家的，‘反瞒产运动’被收缴去的粮还是比你们多，怎就私藏、私偷了国家的粮？你冤死我们了，是我们四小队勤巴苦做、多沤肥施肥、多除草除虫才多产了粮，才有多一点的余粮，是我四小队在家留守的老老小小、妇妇幼幼社员们天天挖野菜吃才省出一点点口粮匀给我们的，你还污蔑造谣叶书记，说他袒护我四小队，把工地食堂里集体的粮匀给我们四小队，你太可恨了。你不会带着社员多产粮，倒会领着社员造谣、中伤别人，你太小人了！”
彭队长反驳道：“做贼心虚了吧？把自己说得那么好——鬼才信你说的！我就这本事，我就会污蔑，就会中伤了你能怎样？其他各小队带来的都是纯糠做的粑，唯独你们小队带来的糠粑里有米头，这是事实吧？这不是偷是什么？不是袒护是什么？你跟我急眼？这不就是典型的做贼心虚了么——想打架么？来，我怕你？”
一向温和的大湖被冤得拳头紧握，他们的吵闹打断我细细品着的美食，我忙把最后一口粑噎下，起身和国泰、田柯兰等我叶家湾的人聚到大湖身边，两个小队的几十人对吵、对垒起来，我也被他们的言语冤得直想打上去，此时八大队的副大队长跳到我们中间喝叱道：“彭队长！你太过分了！怎么能无中生有的中伤我们的叶书记？从各个小队收上来做工地上的口粮，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些粮全都用在工地上的人了，我是七小队人，不偏哪一个小队，你有气力打架闹事是吧？上工——把气力都用在工地多填土方上，啊？把我们的土方任务早日筑完，早日完工回去帮小队里春耕，早日把粮食接上不好吗？上工——”
副大队长一声哨子声响起，大家纷纷散去，而彭小队长却满脸的不服，狠狠地对我们甩出一句话道：“等我回去了，必须向公社告状，太不公平了！”
唉，怎么有这样的人啊？不知我们四小队会不会摊上事？也不知叶有银能不能摊上事？
二
叶玉珠：儿子建国扯着我的衣服哭得奶凶，时不时双脚蹬跳，我又要急着上工，闹得很是烦躁，摸摸他的额头，不烫，没有发烧，我吼道：“你不要结根好不好？你究竟想怎么样？怎么样？说呀？”我开始咆哮，他哭得更凶，又不说哭什么，我的怒火一下子就蹿起来，挥起巴掌就往他屁股上抽打。大大从灶房跑出来夺抱走建国，责备道：“你干嘛要下如此重的手！？好像建国不是你生的一样——哦，哦，我的国国不要哭啦，告诉奶奶，你怎么啦？”
大大对建国的溺爱我嗤之以鼻道：“你就惯着，到时成个忤逆之子就好了！”
“细伢不会无缘无故的哭闹，定然是那儿不舒服——会不会是昨天糠粑吃多了，消化不了，撑着啦？对了，他还没有屙屎，是不是屙不出来？我们大人屙都有点困难——果然是的，那有你这样粗心的娘！”
我突然大悟，大大扒开建国的破裆裤，只见小国国的肛门已红肿胀开，黄色的糠屎，糙糙的夹在其中出不来。我的鼻子一酸，噙泪在眶。这想屙又屙不出来的感受，别说是小孩，换做了我们大人也难受，原来儿子不是结根，是我冤枉了他，还打了他，我急道：“大大，这可怎么办？就这样撑着会出问题的啊？”大大反倒镇定道：“现在急了？也不问青红皂白把个国国打一顿，你也下得了手！去把挖耳拿来，慢慢地帮他掏出来。”
我找来挖耳，大大把国国放到高椅子上蹲着，扶着他，我拿着挖耳在国国肛门里一点点地掏糠屎，一勺又一小勺，随着糠屎越掏越多，国国的哭声也越来越小。我舒展一下扭着难受的脖子，长吐一口气道：“哎，人怎就不能像猪那样屙出来呀，还要这样地掏，多麻烦！”
“你做什么事都觉麻烦！你就该像猪那样，这样你就是个猪！”
大大虽然嗔我，细思说得也在理，我不禁笑起来。国国已停止了哭闹，估计是帮他掏完了糠屎，舒畅了，我逗儿子道：“国国，奶奶骂大大是猪猪，大大是不是个猪猪？”
“大大是猪猪。”
大家都笑起来，我道：“哼，大大是猪猪，那小国国就是小猪猪。”大大笑过后，自言自语道：“这样下去可不行，会饿坏人。地里的麦子已在灌浆，得想想法子。”
“想什么办法？总不至于去偷吧？那可是公社的，若被抓，要犯法受斗啊？”
三
叶长山：红县首斗山水库工地上的大喇叭“哇哇”唱起，牵引机轰轰转起，人们的铁锹洋镐叮叮舞起，独轮车、板车吱吱推起，你来我往，我往你来；人山人海，人海人山，浩浩荡荡的人们有井井有序地劳动着，虽因饿，气力不足，时不时有人倒下，但歇息片刻后，仍热火朝天地挖的挖，上的上，挑的挑，推的推，夯的夯，精神气很旺。我和国泰共推着一满板车胶泥粘土，我在前面拉，他在后面推，行走在队伍里。我肚子饿得发烧，眼睛也时不时发黑，这才上工多大一会儿，怎么会这样呢？上次叶家湾小队食堂带来的糠粑一人分了六个，吃了三天，早就吃完，若是有糠粑，就不会饿得这样快了。国泰今天已倒过一次，他说是不小心绊倒的，应该是饿得没气力的缘故吧。前面一个小坡，是危险的，车若拉到半中间没气力拉上去，就会倒下来出事故的，搞不好会碾到后面的国泰，以及后面拉车的人。要不是因为饿没气力，我一人就能把这一板车土拉上去，为了安全起见，我停下歇了口气，闭了闭眼，深深呼吸一口气后道：“国泰，我们鼓足气力，跑起来，一口气冲上这个坡。”
“好嘞，一、二、三，开始！”
我拉着车，鼓足气力快步跑起来冲向小坡，国泰就在后面推，车子快冲到坡顶时，突然一沉，我拉得十分吃力道：“使力呀国泰！”我扭头一看，只见国泰趴摔在坡上，心里一惊，乍出一身冷汗，若是拉不住车，车子倒回去，岂不是把国泰给碾了？我焦急万分大声喊道：“国泰，你怎么啦？快起来，别趴在后面！”我使出吃奶劲想把车子拉上坡，却怎么也拉不动，挣得我眼前金星四射，冷汗直乍，甚至车子开始还在往后退，肩膀上的绳带像有千万斤重，勒拉得我大口大口的喘气道：“国泰，快，爬开——我，坚持不住了。”国泰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听坡下孙大湖边跑上喊道：“长山叔，我来了，一定要坚持住！”
我拔了拔头，努力使自己清醒些，一定不能晕倒，一定不能倒下！车子忽地一下子轻起来，是大湖他们来帮着往上推，我这才松口气，咬着牙把车子终于拉上坡。坡腰的国泰也被拉起来，他醒后一脸歉意地走上来道：“叔，你受累了，刚才我眼前实然一黑，就不听使唤倒下动也动不了。”孙大湖关切道：“国泰，要不你回去休息吧？”
“这怎么行呢？两个多月我都坚持下来，眼看再干两、三天就完工，岂能去休息？免得一些人又说我父子坏话，或者说我叶家湾四小队偷懒什么的。再说，我又没事，早点干完我们的任务土方就可以回家，回去就有吃的啦——麦子快熟了。”
孙大湖：“也行，你先帮着长山叔把他这一车土拉到坝上去，上坝时有牵引机，再没什么坡会出现刚才这样的险事，等这一趟下来，你就去给板车上土吧？”
“是，听从孙队长的安排。”
我和国泰把土送上坝返回，刚才有惊无险，但着实吓得不轻，现在想想后背还发凉，大湖安排是正确的。我拉着空车，眼睛却不停地睃路边杂草中的小油树或皮树，光光的很难见到一片指甲大的新叶——被人捋去吃了。只见离路边稍远点的一道埂上有株皮树，上面应该有不少新叶，我十分欣喜，正准备放下车子去捋，没想国泰却快步抢先跳下路面跑过去，三下五去二的捋着叶就往口里送，片刻他欣喜地回到路面上道：“今天真走运，别人竟然没发现这株皮树的叶子又长出来。叔，你也吃几片吧，感觉有气力多了。”
国泰递过手心里几片嫩叶、芽，我叭叽咽了一口口水，很想接过来吃下，国泰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需要营养，要不然他也不会摔倒，怎能要他的树叶子吃呢？我推让道：“不，你快吃吧，我不饿。”国泰听后，就把叶子全都送入口中大嚼起来道：“我叶国泰岂能去休息？岂能倒下——叔，我有力量了，走，干起来，我们就要胜利，我们一定能胜利！”
“是的，我们就要胜利，加油！”我也被他坚强的样子激励着，一起向挖胶泥粘土的地方走去，远远地只见我们八大队的社员们都围聚在那里，那是出什么情况？
四
叶有银：谢县长也到红县首斗山水库工地，视察了市里分配给我们西岗县的土方任务完成情况，工程进行到尾期。我们县里的工程任务进展顺利，用谢县长的话说，不因为饥饿，我们的任务也按时、按计划完成得非常出色：抢在汛期前完工，又不端误社里的春耕。自然，石牛河公社分给我们八大队的土方任务也快完成，在公社里领先，我这次来工地，就是对我们的土方任务进行交接工作及其收尾。只见谢县长深情地讲道：
“我亲爱的兄弟们，你们辛苦啦！在全国上上下下都缺粮少吃的情况下，你们忍饥挨饿，依然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以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勒紧裤腰，咬紧牙关，依然按时、按计划完成任务，你们真的是了不起的人，个个好样的，个个英雄着呢，也可以称为最可爱的人！兄弟们，眼下全国自然灾害连连，歉收少收，更是彰显我们兴修水库、开挖河道的重大意义，只有我们把水库修足了，把河道疏通加固完了，才能保证以后我们的农业生产涝时不淹，旱时不干，才能保证我们的粮食年年大丰收，才能保证我们餐餐有干蹦蹦的大米饭吃。兄弟们，困难是短暂的，当年红军二万五千里的长征，也就是毛主席他们在少吃少穿的情况下，还要还击国民党反动派几十万部队的追打，他们到处转移，到处躲避，翻缺氧高寒的大雪山，过一眼望不到边的泥潭草地，一路走了二万五千里，最后夺取了全国革命的胜利，解放了全中国。毛主席他们那时比我们现在还苦还艰难，最后胜利了。所以啊，我的好兄弟们，我们有没有信兴打败眼下的困难，完成最后的胜利，做国家的功臣？”
“有——有——”
“好样的，我代表市里谢谢你们，向你们致敬！”
谢县长向我们深深地鞠一躬，大家纷纷鼓掌，我心里美滋滋的，一股暖流在全身上下回荡，感觉有使不尽的力量——我们是国家的功臣，我们是了不起的了人，我们英雄着呢，我们是可爱的人，我想，我们一定能战胜眼下的困难，刚才我以为大家围聚在一起是我们食堂或是我们四小队里来给我们发糠粑吃呢，没想到是谢县长来给我们打气，这比糠粑、比一碗干米饭还来劲，笑对身边瘦不拉叽的国泰低声道：“国泰，你可以不用再挨饿了，甚至是可以吃到一碗干蹦蹦的大米饭了。”国泰会意地笑道：“真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