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玉珠:下午放工的哨子声吹响,人们成群结队、纷纷嚷嚷地向湾街汇去。娥儿婶今天没上工,她的女儿国花今天上午上工时向队长叶怀先替她请病假,队长不悦,晚上开会定然要扣她的工分。昨天上工,娥儿婶就说她脚手酸软无劲,肩腰绵疼无力,扛着病干了一天活,我且去看看她究竟如何。我放下锄头,尾随国花到她家,来到厢房,一股子腥味直往鼻子里钻,我道:“婶,病可好些?”娥儿婶吃力的爬起来,我忙上前相扶,她坐定后喘着粗气靠在床头道:“要好点。队长可允许我请假?”
“他允许了。”我先还是骗骗她,省得又烦心怄气,看她又是老病复发,朱唇发白,病重不轻,心疼道:“你该去看看医生。”
“允许了就好。你有银叔去做水利之前,向你们借了一些钱,又卖了布票,花那么多钱买了几副药,药喝完了也不见有个效——去也是白去,花冤枉钱,我想,明天再躺躺休息一下,应当就会好。国花,给你玉珠姐倒茶。”
“不用了国花,你还是先给你大大化碗糖水吧。婶,我走了,你好好休养,若明天有好转最好,没有的话,你就叫国花告诉我,我和我大大想想办法,送你到公社的卫生所里去治疗,如何?”
“不用了,那太花钱了,又没有效果,真不如我在家里休息呢。”
二
叶玉珠:我们正在开晚会,队长叶怀先斥责有银叔的大女儿国花道:
“国花,你大大昨天不上工,今天又不上工,是什么意思啊?偷懒偷上了瘾是吧?那好,今天再扣工分10分!”
“我大大病了啊,总不能不让请假吧?”
“谁能证明她生病了?又没医生开的证明,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啊!哦,你说她病了,她就生病了?我就应该给批假?那明天大家都说自己生病,我岂不是都要批假?我警告你啊,如果你大大明再不来上工,我就不再是扣10分,我扣20分,30分!还反了天了,看你大大厉害还是我厉害!”
人们一阵哄笑,国花却急得哭起来道:“我大大两天没吃,手脚无力,怎能到公社卫生所去开证明?”
叶怀先:“嗬,还敢犟嘴!那就走着瞧!”
我忙拉住国花,示意她不再要争辩,并帮她拭泪,这号人是怎能拗得过?我低声道:“你早上不是说你大大好了些吗?怎么两天没吃?怎么不送她去医院?她明天能上工吗?”
“她自己说她好了些的,说我家没钱,老是向你们借不好,不能去医院,就是去了医院也没有有效的药,花冤枉钱,她明天能不能上工我不知道。”
“哦。”两天没吃,可见病是加重了。散会后,我拉着国花的手挤出门,一起来到她家喊道:“婶,您两天没吃么?病是加重了,怎能躺在家里不去治病呢?”我来到她床前,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昏暗的洋油灯光下,只见她目光无神,脸色卡白,却微笑弱言道:“玉珠,有劳你又来看我。我总感觉再睡一睡就会好起来,也许明天就能下地了——队长今天又允了我的假?”
“允了。”
“这样最好。但愿我明天就能去上工,若再请一天假,队长肯定不依,肯定要扣我的工分。”
您这个样子明天还能上工?我道:“这样吧,我明一早来,您若不能起床,我和国花就把您送到公社的医院里去,并带个口信到团县的水库工地上给有银叔,叫他回来,也好有个主心骨。”
“好,那就有劳你了,若有人去工地,你就相托于他。”
我心中一惊,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可见真的病得不轻,我道:“有劳啥呢,您好好休息——你想吃点什么?我帮你煮。”
“谢了,我什么都不想。你快回吧,你的细伢小,你大大会照顾不过来的。”
“好,婶,您好好休息,我走了。”我出门回到家里,大大已引着孩子们睡去,我自己洗漱完后,钻进被窝,两眼皮子就直打架,很快进入梦乡……迷迷糊糊的有人喊我么?我睁开眼,亮瓦、窗缝的亮光告诉我,天已经亮了,细听,确实有人在喊我,是国花,带着哭腔道:“玉珠姐,梅姆姆,我大大走了。”
“什么?你大大走了?一大清早,莫乱说啊。”我心一惊,只听国花抽泣道:“是真的,我刚才起床去看她,叫也叫不醒,拉也拉不醒——她的手冰凉发僵,不是走了是什么?”
我又惊又慌,忙跳起床,穿好衣服,开门只见国花哭成个泪人,飞也似的奔到娥儿婶的床边,只见她静静地躺着,面带微笑,安祥的走了。我鼻子一阵酸疼,泪如雨下哭道:“婶啊,我可怜的婶啊,昨晚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走了哇……”
三
叶有银:我拿着娥儿为我纳做未完成的布鞋,站在她刚起的坟前,泪如雨下道:“我的好媳妇,可怜你才45岁呀,娥儿啊,你怎么走得这样匆忙啊!我好愧疚啊!”想当年,我若不把你抢到手,你跟那“小白脸”定然比我强,这么多年来,你嫁给我后,一直活在担惊受怕中,一直活在挨饥受饿中,没叫你过上一天好日子,女人都爱美,你是那样的美,而我却连一件咔叽衣都不能为你缝制,我真的是太没有用了。前些日子还怨恨你连一口肉汤也不曾留给我,我说你怎就那样能吃、好吃呢,原来吃的是阴路饭啊,我错怪你了啊,若知道你会走得这样快,我会去借更多的钱割肉炖你吃,叫你天天吃,好叫你提前享受那好日子到来的味道啊!“娥儿,我太对不住你啊!”我泪眼朦胧,天空也灰蒙蒙,一阵寒风割面,不禁打了个冷颤,忙袖去泪水,须赶紧回家,国花毕竟还未成年,有好些事要向她交待,还要给玉珠安排或相托一些事,明一大清早我还得赶往团县的水库工地。我向湾街急走,突然身后响起娥儿话道:“要是真的能过上那样的好日子,那该是多么甜、多么美好啊!只是现在天天连饭都吃不饱啊,要过上那样的好日子,也不知还要等到哪一天了,只恐我等不到了。”
我忙回头,并不见娥儿,能见的只是她那隆起光秃秃的新坟,又忍不住泪如雨下,那一天是哪一天?那一天会到来吗?我,我会不会也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四
叶建兰:我肩上扛着一块十来斤的大石头。我们上午学完《愚公移山》,下午就全校师生到石牛山脚下搬石头回校盖厕所。大家争先恐后,男生看见我一个女生能扛这么大的一块石头,岂能落后?一个比一个找寻的石头大,有的则两个人抬一块更大的大石,女生们则只有羡慕的份了,抱个小石块落在后面,我感觉自己好风光,虽然石头有些重。看着大家一字排开,长长的队伍,气势也很壮观,不知道我们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能否感动天上的某位神仙,最好就在今天晚上,把山上的石头都帮我们搬到学校里,不但建一个大大的厕所,还多盖几间宿舍。我喘着粗气回到学校,远远看见我四小队的会计叶军勇坐在堆放的石头上,心里很是纳闷,他不在湾里打算盘、计账的,怎么跑到我们学校里来了?我快步走到石堆旁,扔掉肩上的石,叶军勇见罢笑着起身道:“总算等到你啦。”
“叶会计好,你找我有事么?”
“当然有事呀,快跟我一起回队里。”
“回队里干什么?”
“你说回队里做什么?回队里干活呀!”
叶会计有些不耐烦,凶了我一句,我也有些不悦,在学校里难不成还要归你管?我道:“我上学上得好好的,干嘛要跟你回去干活呀?”
“你家年年缺粮,年年欠队里的钱,今年成缺粮户板上钉钉,去年欠队里的钱还没还,今年又要欠,你不回去挣工分还钱,难不成要我替你们家还?”
知青小丽姐说,只有读书,才有可能到省城里上班,如果是这样,那我岂不是读不成书?那将来还怎样进省城上班做个城里人?我鼻子一酸,哇哇大哭起来道:“我要读书,我不回队里干活!”
“你个女伢读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让你读完小学就不错了,怎么还要读完初中高中?有必要嘛?”
“女伢为什么就不能读那么多的书?小丽姐说过,只要读好书,说不定我将来能到省城里上班当工人呢。”我的声音渐渐小下来,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刚才的自信心全然溜光,若真的不能继续上学,真的很没面子。叶军勇则驱散学生,热嘲冷讽地大笑道:“你还想到省城里上班当工人?你知道刚才那些同学在笑什么吗?就是在笑你青天白日做美梦!我小队的叶光雄、叶华威当兵转业回来,也只能在石牛河公社的粮站等单位上班,他们还是部队的干部,也还不曾走出我石牛河,你个丫头片子那来这大的口气呢?定然是小丽带你到省城玩了几天,就把心玩野了,你醒醒吧,永远不要有这样的念头,否则别人就会认为你有精神病呀我的大姑娘!”
叶军勇用手指点戳在我额上,然后拉着我的手把我往外扯。我越哭越凶,只见班主任石老师走过道:“这位同志可是叶建兰的家长?”
“不是,我是她小队的会计,她家老是缺粮户,欠队里不少钱,我要把她带回去做活挣工分。她可曾交了3块钱的学费?”
“没有交,还欠着呢。”
“这样还能让她上学?”
“想来上学的,我们总不能不让她上吧?人不可貌像啊,叶建兰很是聪明,接受能力强,谁又能保证她将来不到省城里工作上班呢?”
“算了,她家几乎餐餐缺米,吃的都没有,还能懒在学校里?老师,你可别指望她家能交上学费啊?哼哼,你别告诉我你能帮她垫上啊?”
叶会计的刁蛮让石老师窘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笑道:“你把叶建兰领回去也好,让不让她继续上学,也应该和她父母亲商量后再定夺吧?”
“就是!”我感觉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读不读书还要你叶会计管不成?他鼻子里一笑道:“这两天你大大也常旷工——你妹妹建香病了,生个小病用得着那样天天找由头的懒着、赖着不上工?我真是服了你们一家人,这么大的女伢还惯着不让上工,这是上的那门子学?都养成个懒,赖,到时又来借粮么?快走,回家!”
我心里一紧,大大不会无缘无故旷工的,建香妹妹定然病得很重,而建田妹妹才两岁多,也耗着奶奶不能上工,我确实应该回家看看,莫非我真的不能再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