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上工的哨子声响起,大家喝了碗清水荡荡的粥就浩浩荡荡压向工地。我也准备去工地指挥部交接我们八大队的土方任务完成量。正出食堂门,只见儿子国泰长高不少地蹭上来道:“父,我好饿,天天晚上饿得睡不着觉,你中午能不能蒸一钵干饭分给我?”
炊事员徐伯伯听后忙笑着接过话道:“行……”
我剜了一眼炊事员,他忙改话道:“行是不行的。”
国泰道:“听说五大队、六大队的书记一来,他们就能吃干饭,你怎就不行了?是你比他们小一级么?”
我十分气愤,想甩国泰一巴掌,他说话还是那样毛毛糙糙。看着他颧骨高高耸起,两眼深陷,嘴尖颊显,干干瘦瘦的,如皮包骨头一样——但确实长高了不少。去年娥儿来工地上干活生病,来不了,他开年就顶上来,正是吃长饭的年纪,却受饥挨饿地做着繁重的力气活,也是难为他的了,干了两个多月,没给老子丢脸。我化愤怒为和气道:“国泰,你先跟上队伍去上工,不要迟到,我跟徐伯伯商量商量,有米多就另外给你蒸些干饭。”国泰高兴地跑开,徐伯伯道:“叶书记,那就我只给你蒸一大钵干饭,到时你再偷偷分给国泰吧?单独蒸会给别人落下口实,省得多一些闲话。”
我有点生气道:“米很够吃么?”
“不够呀,社员们天天埋怨吃不饱,很饿。”
“这就是了,大家都饿,怎能那样?我要在这里待两、三天,你天天给我父子俩开小灶、吃干蹦蹦的大米饭?若是这样,其他社员就要少吃好几口食,饥时一口食顶一条命,岂能拿社员们的性命开玩笑?该是怎样就怎样的,不要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什么,知道吗?”你叶国泰这就是给老子丢脸,两个多月都坚持下来了,还剩这两、三天就坚持不下去了么?
二
叶长山:首斗山水库终于做完工,我们叶家湾四小队的社员们扛着铁锹、洋镐、被子等工具用品,歪歪倒倒,跌跌撞撞,歇歇停停,十分艰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一是兴奋今天可以回家,二来饿得睡不着,半夜里就起床,在食堂里喝了一碗清水荡荡的米汤粥就出发,一百多里路,不然天黑前走不回家。天刚亮时,我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眼黑头晕,现在太阳高照,大约是午后时分,我们仍颗米未进,离家越来越近,本应高兴更有劲头,但大家似乎都坚持不下去,感觉要出事。我也是饿得有气无力地走不动,只见身旁的国泰摇摇晃晃,背着的被子等先掉地,人也跟着往地上栽倒,我忙一把扯住要倒下的国泰,大家也围过来帮着扶着,我便使劲掐了掐他人中,他这清醒过来,有气无力道:“叔,我,只恐,走回不了,家。”
我忙安慰道:“瞎说什么呢,快到家门口了,再坚持几个小时就到叶家湾,我们湾的大食堂里正熬好一大锅稠稠的菜面糊糊呢,等着我们回去就开饭。”国泰眼睛一亮,噏了噏嘴巴,顿时来了劲头,努力想自己站稳,但没站住,仍被我们扶着,他已晕倒过一次,额头上摔出了个血口子,岂能再摔?他叶有银做老子的也真是狠心,国泰去向他要饭吃,他硬是没给,凭他手里的权力,多蒸两、三餐干蹦蹦的饭给国泰吃,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开始国泰很是生气,后来他倒是想得明白,说本来就缺米少吃,若给他多蒸两、三餐干蹦蹦的饭吃,那是多么金贵的事,果真如此,那其他社员就没吃的,会饿坏的。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咚”的一声闷响,只见想围过来的大湖突然倒地,大家又忙着去扶他,他被扶坐在地上,摇了摇头清醒后,脸竟飞红起来,难为情地自我解嘲道:“我怎么也倒了?我不想倒,但眼前一黑就这样了。要不大家再歇歇,找点水喝喝吧?”
国泰到底还是自己站住了,能吃的树叶子找不到一片,都被当地的人捋个精光,还来不及发芽,而眼前墨绿墨绿的麦田,大片大片正在灌浆的麦子,那也是不能动的,一是毁粮,二来被在地里劳动的社员发现就是偷盗集体财,没办法,除了找水喝,真的没别的办法能吃点什么增加力量。大家在一处田埂外的小水沟里,用手捧水喝,也顾不得脏与不脏。我喝得饱饱地,坐在被子上休息起来。片刻,大湖道:“越歇越想歇,像这样走下去,天黑还到不了家,走夜路就不方便,走,我们出发,叶家湾的大食堂里煮着菜面糊糊等着我们回去开吃呢。”
大家都纷纷起身,而大湖倏地站起来却又突然栽坐下去,我上前道:“怎么啦?你能走吗?”一丝歉意地笑滑过大湖的脸,他摇了摇头道:“可能是用力过猛,眼还是发黑,头也发晕,再休息一下应该没问题,你们先走,等会儿我来追你们。”
“这样也行。”我们扛好东西继续出发,肚子里的水一咣一咣地随着步子响起,我回头看了看大湖,他闭着眼,然后埋下头,是在蓄着气力么?
三
梅古月:我和娥儿各提着一篮洗好的野地菜,摇摇晃晃登上通往食堂的石台阶,到红县做水库的社员们今天要回来,他们已一天没进食,估计个个饿得白眼翻翻,我们须早点把这些野菜熬了,好叫他们垫垫肚子,蓄点气力,然后再参加晚上的重大行动——六、七级的台阶,像有百级似的,总算登上来了。我头昏眼眩,腿沉气喘,都是饿的,要不然,那会如此费力?娥儿也柔气娇喘地登上来,我道:“娥儿,我们正谋划着,晚上趁蹲点的王书记睡着,就开始行动,到时家家有份,但是,有银兄弟太直板了啊,你不能让他知道,如果知道了,你要想法子让他,闭嘴。”娥儿气缓声弱道:“放心,没谁,能和自己的,肚子,性命,过不去的。”
“这样就好!”我们正准备进入食堂,只见做水库的人们回来,坏事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离晚饭至少还有两、三个小呢,他们正闹闹嚷嚷地向食堂这边移过来,有几个人还背着被子,连家都不回。我搜寻着大湖,并不见他的人影,也许他直接去刘婶婶家的幼儿园里去看建国了。刘老师去年嫁来的,小学毕业,有水平,能教小孩他们算算术、唱歌等,很不错,我和娥儿则被安排到食堂里烧火,其中有人喊我道:“三婶,有没有吃的呀?我们都快饿死了。”
“还没有呢,听说你们今天要回来,我们提前在做晚饭煮野菜,熟了我通知你们。”他们悻悻散去,只见国泰走过来,眼睛深深窝下去,枯瘦如柴,黑黑的,乍一看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只有那双发亮的眼光能辩证出他还年青。娥儿忙心疼地迎上去,他向我们走来,扔了被子,边磕绊着上台阶边细声问道:“大大,我好饿,真的,没一点,吃的吗?”
娥儿心疼道:“还在烧水,水应该开了,快了。我的儿,你额上怎有个血口子?摔的么?怎不小心?你都瘦成这样啦,都是大大不好,要你去顶替我做任务。”
娥儿的声音有点哽噎。国泰眼光一暗,有些失落,他边磕绊上来边朝他娘裂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笑得那么干净,笑得那么纯真。突然,他身子一歪,在踏上最后一步台阶时,竟然踩了个空,整个人就栽倒下去,像个磙子一样滚到下面去,一动不动,娥儿嗔怜道:“国泰,你总是毛手毛脚的。摔着了吧?快起来。”
娥儿叫了几声国泰,不见他答应,也不见他起来。我心里一紧,难不成这六、七级台阶还能把个人给摔得发晕不醒?我与娥儿一同放下菜篮下去,只见国泰眼睛紧闭,脸上多处蹭掉了皮,也不见出血。娥儿拉他又拉不动,摇他又摇不醒,急得哭叫道:“国泰,你怎么啦?快醒醒呀!”
“别急,应该是昏过去了。”我蹲下,用力掐了掐国泰的人中,仍不见动静,探探他的鼻孔,似乎也没有气息。我的心骤然慌恐阵阵,又用力掐了掐人中,还是不见动静,娥儿见状,有气无力地哭叫着,不论她如何掐摇国泰,就是不见国泰有任何反应。我伸手摸到他的胸心处,探了又探,好像也感觉不到心跳——国泰死了?这不可能吧?这才六、七来级台阶就能摔死一个小后生?我又仔细地摸了摸他的胸,的确没有跳动,又触了触他的鼻孔,还是感觉不到有气息,莫非他确实死了?就这样死了?我鼻子一酸,泪水连连,就算在鸡脖子上抹一刀,那鸡还要跳动几下哩,这才多大一会儿,刚才还说还笑,眨眼功夫就不动不响,就这样地死了?就这样阴阳两隔了?他才十四岁呀!娥儿哭得死去活来,刚才散去的人们都围过来,人们纷纷探了探国安的鼻息,把了把脉搏,纷纷摇头叹息,个个垂泪挽惜:
“是饿的,刚才还好好的,这六、七级台阶怎么着也不可能把个大活人给摔死吧?”
“真的可怜,在工地天天随着我们一起干活,晕倒也不休息,水库都筑成功了,也回到了家,竟死了。”
田柯兰:人们都不停地抹泪惋惜,而我心里到底要平衡些,我说我儿子田家旺死得惨,没想到这叶国泰却死得很冤,劳苦挨饿两个多月,把任务都做完了,都回家了,却还是饿死,他到下半年才满十四岁,我儿子比他还要长寿一、两年,相比之下,更惨。我到底难受地流出了辛酸的泪,不知是伤心我儿子还是伤心国泰,也许都是,便哭喊道:“国泰,你快醒醒呀——”
叶长山:我也挤进来探探了国泰的气息,确实没有,手脚心胸也渐渐凉去,多么顽强、能干的孩子,这都到家了啊,我不禁老泪横流道:“国泰,你都坚持到家了啊——”
梅古月:玉珠也挤进来,哭成个泪人,她帮我搀扶着娥儿,转头问正在哭泣的叶长山道:“长山叔,我家大湖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四
叶玉珠:大家在食堂里捣鼓着从地里偷回来的麦穗:剥的剥,磨的磨,做粑的做粑。我边捋着穗子边暗自垂泪,心里七上八下,恐慌不安——大湖因饿得发昏,走不动,掉队了,说是休息会儿再跟上,结果,已到深夜,还不见他回来,小队虽已派出四个精壮的后生去寻找,也还是没有消息。傍晚时在湾街北边菜园里看菜的废弃棚内发现一个中年男人死在里面,还背着被子,也是去做水库回来的人,是公社七大队的社员。现在大湖没有回来,会不会像那个男人那样死在某个角落,果真如此,那我该怎么活下去?我的泪似雨下,心里慌乱如麻,听大大说起国泰的那个惨,好端端的一个人,刚还说着话、刚还笑着,眨眼功夫,滚下台阶就阴阳两隔,大湖——你可千万不能呀!我起身走到门口,左盼右顾,希望从黑影里走出一群人来,为首大说大笑的就是大湖。我真没有用,为什么没有气力?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去寻找?只有干着急的份。只见台阶处上来一个黑影,我一阵惊喜,莫非是大湖回来了?忙迎上去,走近一看,吓得心惊肉跳,那黑影不是大湖,却是蹲点的王书记!我们偷割公社的麦子岂不被撞个正着?我连忙踅回食堂里道:“王书记来了。”大家惊慌万恐,抱头鼠窜,纷纷藏躲。我眼珠子一转,把来到食堂的王书记堵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王书记,这晚还出来走动?大湖他们还没有回来,呜呜——”
“睡不着,听到这里有动静,过来看看。大湖他们应该不会有事的,去找他们的人不是还没回来吗?你们这晚还在这里做什么?”
“大湖他们若回来,定然是饿极了,说不定昏迷,我熬了些糊糊,野菜糊糊,剁得碎碎的,这样好喂他。”王书记嗅了嗅鼻子,又往食堂里张望了一下,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莫非他已嗅到粑的香味?也想吃?他也是饿得睡不着?我仍大声哭诉道:“王书记,如果大湖饿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今后怎么过哇——”
“玉珠同志,事情要往好处想呀,先别哭,大湖吉人有吉相,不会有事的。虽然我们很饿,但时刻不能忘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王书记撂下这话后,背着手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黑幕里。他定然发现食堂里的麦穗子,定然也知道是我们偷的,也不知道明晚的批斗会的典型是谁,即便没有吃的,那阶级斗争是不能没有的。我进到食堂,大家才陆续出来,个个惊魂未定道:
“完了,完了,不挨斗打倒也会抓去坐牢!”
“玉珠,王书记发现了没有?”
“管它三七二十一,吃饱喝足再说!眨眼功夫死去的国泰,太惨了,即便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死?一个都不能饿死!从今天开始!”
这不是大湖的声音吗?我大喜地转头一看,只见大湖活蹦乱跳地跃进食堂,反倒是派去找他的人个个蔫头耷脑,歪歪倒倒地进来。我抹了抹泪,再睁了睁眼,的确是大湖,于是转悲为喜嗔怨道:“大湖,你可吓死我了,你这不是好好的么?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吓死我了!”大湖喜滋滋地走过来道:“我是死里逃生啊,饿得不省人事,被路过的东乡人民公社干部发现,见我还有一口气,于是把我扶带到他们公社的食堂里大吃了一顿饭,干巴巴的米饭,要不是不好意思,我要吃第二碗。”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队长回来就好,快快给我们拿主意,王书记可能发现我们偷了麦穗子,怎么办?会不会抓我们去坐牢?”
“他进来抓了个现行么?”
叶玉珠:“没有,连门都没有进来,只是说了他的那句口头禅。”
孙大湖高兴道:“没有当面上纲上线就有办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