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长山:我正准备闩门吹灯睡觉,却从门外窜进一个黑人影,替我把门闩了,他转过背,我顿觉头嗡嗡如炸雷般。我拨了拨头,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眼前来人是田柯兰,大地主的儿子,我是富上农及反革命的后代,两个成份不好的人在一起,即使正常的串门,也难免有勾结密谋之嫌,只见他神色紧张,面容诡异道:“长山兄弟,睡不着,过来和你说说话。”
“你这样偷偷摸摸、神神秘秘的,若被贫农小组的人发现,我们就算什么事没做也要挨批挨斗!你快走,我不会和你说话,我也不是你的兄弟!”
田柯兰:“不要拒人千里嘛,绝对为你好。听说过不了几天,每家每户都要去挖河筑堤,引水入江,地点就是张家大湖那里,那地方是能去的么——鬼门关呐,还挖河筑堤,人一下水就得‘大肚子病’(血吸虫病),我家原先有一个亲戚就是那里,一家八口人,因得了此病,几年功夫死绝了后,且整湾整湾的人口死光光,那里现在是荒芜人烟,你说说,那共产党要组织我们去那里挖河,岂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叶长山被我的话镇住了,愣着暗自伤神,看来把他拉拢行事应该没问题。我继续说道:“那举沙河离我们这里五、六十里路,淹也好,溃也罢,关我们这里个什么鸟事?更可气的是,还要我们自己带柴米油盐,天底下哪有这种荒谬之事?去干活,一不给吃的,二没工钱,这也罢了,更严重的是在那里挖河就是等于去送死呀,这共产党如此倒行逆使,干的事还不如国民党!哼,共产党的天下坐不稳!以前听说蒋委员长会反攻回来的,我半信半疑,现在确信无疑了,而且据信,今年蒋委员长就会反攻回来——兄弟,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到来啦!所以我们先要活下来,不能去那个鬼地方,所以我们要拉拢亲朋好友,不能让他们蒙在鼓里,向他们讲清说明,坚决不能去那个鬼门关挖河!”
叶长山:我听得心惊肉跳,手抖脚软,国民党真的会反攻回来么?我半信半疑,即便反攻回来,该是我家的必将还是我家的,没反攻回来,我不出头,好好接受改造,应该平安无事,你竟还盼着国民党打回来,你这是要对抗政府,如果被发现,哪一条都是反革命的死罪,即使不杀头也要蹲大牢。我瞅了瞅了门外一团漆黑,应该没人发现,忙吹灭了灯,连推带搡把他逼到门外道:“你刚才说的什么我都没听到,我也不想听到,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想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改造,过安生日子,请不要来连累我。”
二
叶有银:挖河还没有开始,大家就乱成一团,人们很有抵触情绪,大家一致认为去举沙河做水利任务是吃力不讨好,都害怕染上“大肚子病”。而且这种情绪谣言还在向我们石牛河第八大队的其它十多个湾里漫延,搞不好会延误县里的水利工程,甚至会发生群体事件。我是叶家湾四小队的队长兼八大队的干事,怎么办?娥儿打断我的愁绪道:“你怎么还在泡脚?只恐脚盆里的水早就凉了,我这就去给你添些热水来吧?”
“哦,不用了。”我忙揩干净脚,娥儿要来帮我倒洗脚水,我拦开道:“不是跟你说过多次,这些事我能做,怎能再麻烦你?你天天带孩子、还要下地干活也很累啊,快去休息一下吧。”娥儿笑着进房里去了,我出门倒水,只见三姐哭着脸进门道:“有银兄弟,大湖的大大说我们冬播搞完了,过几天就要去做什么任务挖河入江,而且要做两、三个月,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具体出发日子要听县里、区里的组织指示。乡里叫我去领胶鞋票——一种能防沁水防沁泥的奇鞋,一家一双,到时你可要叫玉珠早早的到石牛河的供销社里去买到,这可是紧俏的东西,若没买到,冬天里下雨飘雪的,那可冻坏了脚。”三姐眉头紧锁,长叹冷嘘,莫非她又要拉后腿?
梅古月:“唉,真的要去做任务,我自然是去不了的,只是这重担又要落在玉珠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上了。可是听说那里的‘大肚子病’闹得凶,万一玉珠染上了怎么办?我家要做多少土方?玉珠吃不吃得消?”我的眼泪刷刷直流,是对玉珠的愧疚,我简直是个废人,什么重活都不能替玉珠分担,我继续道:“有银兄弟,我并不是落后,共产党给我们穷人分田分地,让我们穷人翻身当家作主,应该响应共产党的号召,为建设国家出力,可是玉珠一个女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她死去的哥哥、父亲?有银兄弟,你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怜份上,就不要指派玉珠去做任务吧?”
“三姐,这事你先不要急。这是全县总动员,也就是说,没有特殊情况,全县所有男16岁到55岁、女18岁到40岁,原则上都要去挖方上堤。每家按田亩分配土方任务,具体分多少还不清楚,若任务多劳力少不能完成任务的,按每方土几斤米折价交钱,是烈属和孤寡残疾的酌情减免。你家是烈属,再加上你的脚又不方便,到时我多向乡里反映你家的实际情况,说不定政府会减免一些你家的任务呢。至于会染绝症‘大肚子病’,这是别人造谣,我相信政府不会让我们去送死,你难道不相信政府么?我一定要挖出这造谣生事的人,还政府一个清白,交大家一个明白!”
梅古月:“但愿别人是造谣。”有银说得咬牙切齿,我心里宽慰多了,不过还是大湖的大大说得好,若大湖和玉珠提前把喜事办了,即便不能减免任务,好歹也有个男劳力,也免得玉珠一个人受苦受累,我觉得给玉珠她们办喜事不能再拖了。有银道:“三姐,你放心吧,我会害你们么?你不要跟着别人起哄,我一定会迅速平息此事的!”
三
田柯兰:寒月吐波,冷辉侵肤。我不寒而颤地徘徊在叶家土河堤上,河对岸的徐河湾隐约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那是人们闹叶玉珠和孙大湖的洞房——她们成亲了,那么好的一块鲜肉嫩草竟然被孙大湖吃到嘴,委员长是不是反攻不回来了?我仰天长叹,叶有银今天竟然找到我,叫我不要再乱说话。我乱说了么?就是那天在干活时,随口说了一下张家大湖那里闹“大肚子病”的话,就要犯法么?这是事实呀,我看你能给我安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来!
四
叶有银:叶氏祠堂大门场,我正主持石牛河乡第八大队外出做水利任务的动员大会。这祠堂是我们八大队的临时办公点。人们汇聚在这里,黑压压一片。为了稳住大家的心,我首先挖出造谣人田柯兰,其次迅速向石牛河乡报告人心不稳的情况,要求请县里的权威人士向大家说明我们要去挖方上堤的地方没有“大肚子病”的疫情,只有这样才能安稳住大家,以顺利完成县里的任务。县里很重视此事,竟然派来分管水利的谢副县长来到现场,我的心这才稳定,忙道:“乡亲们,有些反、富、地坏份子一天不批斗他,他就皮痒痒了——把大地主仔田柯兰、反富份子叶长山押上来!”
田柯兰:我的手反剪着被大麻绳捆死,低缩着头,心惊胆颤,脚腿发软,身子不停抖擞,因为身后还有一名背枪的民兵队长押着我。我头戴白尖高纸帽,脖挂“打倒反动地主仔田柯兰”的牌。我真是冤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他们要定我个反革命罪么?我心乱如麻,我头轰脑炸,唯一闪出的念头是他们不会杀了我吧?
叶长山:我也被押到台上,与田柯兰并排而立,耷拉着头。我们背后的一张条桌上坐着几位领导,还来了个副县长,动静有点大,我觉得有点冤,我规规矩矩做人,老老实实改造,竟与这个反动的田柯兰并排在一起,真冤枉,真丢丑,我把头又往下垂了垂,脸面全无,尊严全无,狠不得爬个洞躲进去,我要也是一贫如洗的贫下农该多好哇,看,他们个个精神抖擞,个个意气洋洋,个个光荣自豪——有银又讲道:“大家安静、安静下来――好,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我们的谢副县长有重要的话跟大家讲。谢副县长是老革命,打过日本鬼子,参加过解放战争,也参加过抗美援朝,是大英雄,水平高,现在请谢副县长讲话,大家欢迎!”
“好好。同志们,是这样的,明天我们石牛河乡的各个大队、各个小队要依次出发去挖方筑堤,我们这是全县动员,天下农民是一家,你帮我来我帮你,大家说是不是?”
“是――”
“好,非常好,我们的贫下中农觉悟就是高,好样的!地主阶级田柯兰竟然说去开挖举沙河不关我们石牛河乡人民的事,这个想法好像是对的,举沙河离我们这里五、六十里路,是淹是涝还真不关我们的事,但是,等缓一年两年,县里手头宽松了,就要在我们石牛河上头修水库,以及我们的石牛河、叶家土河都要加高加固,到时,我们石牛河或我们整个东半县旱时不干,涝时不淹,大家说,这样的日子向不向往?当然向往,可要完成这几项工程光靠我们石牛河的人民是完不成的,所以,‘天下农民是一家,你帮我来我帮你’,所以民堤民修,造福子孙,大家说,好不好?”
“好――”
“去修举沙河会得‘大肚子病’吧?”
谢副县长:“哦?去修举沙河会得‘大肚子病’?问得好,是的,张家大湖那一带‘大肚子病’是闹得凶,那是解放前,‘大肚子病’就是血吸虫病,县委及病疫区各级政府积极响应毛主席‘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的伟大号召,在省里的指导下早已展开科学防治,边查螺灭螺,边查病治病,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病疫区的面积大大缩小到张家大湖,而我们要开挖的举沙河并不在病疫区内,相距四、五里路呢,另外,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到时要听指挥,不要随便下水。不下水就不会染上此病。所以我们不是像田柯兰说的那样是去送死。再说,要死,也是先死我们乡长、县长及大队干部,因为我们是带领大家先干!更何况,我们的工地不在病疫区,更何况我们东半县是二期工程,一期工程是西半县的人民先去做了,你们可有谁听说有人染上了‘大肚子病’?”
“没有――”
“很好,那这个台上的田柯兰,散布谣言、破坏团结的地富坏分子该怎么办?”
“打倒他,打倒他――”
叶有银:我非常高兴,谢副县长就是有水平,把大家动员得意气风发。此时民兵队长走过来,一脚把田柯兰踢跪在地上道:“人民群众要打倒你,你还站着?叶长山,你不要跪了,你老老实实接受群众的教育,表现还可以,千万不要学田柯兰,否则下场和田柯兰一样。你下去吧。田柯兰,你给我听好了,你若再不好好接受改造,你若再有反动言行,定你个反革命罪,到时,就莫怪我的这条枪不长眼睛了!另外,经我们党委研究,为了对你的惩罚,你今天就跪到中午,另外上堤的土方量加五成。”
田柯兰:我跪在地上低着头,松了一口气,还好,捡了一条命,跪到中午倒是不难,只是我家上堤的任务土方量多加五成,有点重,但比起要我的命来,这也不算什么,我怕他们了,有寡不敌众的感觉,我要是完不成他们的任务又会怎样处罚我?是定反革命分子还是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