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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叶有银：我在八大队队部办公，心情很沉重，这些日总是心惊肉跳，莫名不安，大家人心慌慌，少了往日奋发向上的氛围。县里的第一书记谢书记，我们曾经的好谢副县长、县长被打倒——他不堪冤辱，竟轻生跳河自杀，公社的曹书记已经被造反派打倒，在石牛河游街，他没有妄自惊恐，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这是怎么啦？原子弹都爆炸了，我们不用怕美帝，不用怕苏修，怎么怕起自己来？那么好的老革命、好县长、好书记竟然被斗得自杀了，怎就乱了套？我们会自己把自己斗垮吗？忽然，外面闹轰轰的涌进一群人，约二十来个，左手臂清一色套一个红袖章——红卫兵，他们学生模样，狂热中透着孩子气，为首师长模样的中年男人气势汹汹道：“谁是叶有银？”
我心里一紧，这就是造反派红卫兵，他们要造我的反还是要革我的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反倒心不慌、肉不跳地起身相迎道：“我就是，欢迎光临，不知有什么指示？”
“我们是‘红造’，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西岗县革命造反派联合委员会’的，是红色造反派，是来夺权的，是来打倒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把你的公章交出来，你现在被打倒了！”
我心里一笑，我就这样被打倒了？我憋屈道：“为什么要打倒我？总该有个理由吧？”中年男人暴怒大叫，拍案叉腰，点指我的鼻子道：“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你有个什么理？！你还在争扎，难不成还想复辟？”
我们的县委、公社书记等都被他们整垮，难道我还扭得过他们？打倒就打倒吧，我平静道：“刘会计，把公章给他们。这位同志，我接受你们的打倒，请你们一定要安排好生产，‘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
“你个走资当权派还有资格在这里谈生产？你太嚣张了！你太想复辟了！你现在可以去生产劳动，走着瞧！”
二
叶有银：乌鹊哀叫，眼皮发跳，似有不祥之兆。我匆匆喝下最后一口清水荡荡的粥，放下碗，扛上锄头准备出工，却被张建安领着一群红卫兵堵在门口。张建安现在是我们八大队的书记，他原先是我们八大队的通知员，是七小队张家湾的人，认识几个字，有点小水平，又自命不凡，不甘居人之下，爱动歪心思，平时，他私称我们队委会的七、八个委员为爹，他自己是儿子，有时我吩咐他办事，而别的委员吩咐他办事在先，他就爱愤愤不平对我说‘叶书记，你这事我办不了，没办法，爹太多，儿子却只有一个’，或者推委，我对他没少批评训斥，如今他跟着‘红造’闹，竟一步成‘爹’，把我的位置占去，看他头梳得光鲜油亮，面净脸正，还真是一表人才，比我有气质得多，比公社、县委的书记更书记，以前怎就没发现他也适合做领导呢？只见他笑皮肉不笑道：“叶书记——哦，叶有银，不好意思，你是党内走资派，要彻彻底底把你打倒，彻彻底底不能让你复辟！现在要抓你去游行，进行示众批斗！”
叶书记？不知是他叫顺了口还是心虚生怯，我是我们八大队的社员投票选出来的书记，你算哪个林子里的鸟？我怒眼圆睁，他目光躲闪，僵持片刻后，他身后上来几个人，夺去我的锄头，把我双手反剪捆上，脖上挂一纸牌，上书“打倒走资派叶有银”，最后戴上一顶约米许高的尖黑纸帽，我冤屈愤怒道：“张建安，你个小丑之人，把我撸下你上位也就罢了，还要如此羞辱我，凭什么说我是走资派？”
“说你是就是！走，游街去！”
我背后一人恶狠狠地说着一脚把我踹出大门，娥儿早就哭开。一路上，我们越岗过村，平常在小队就喜拈轻怕重、偷懒耍滑的人，遇见这样游手好闲的事那还不是像过年一样？他们纷纷加入进来，没过几个湾，“红造”的队伍就越来越大，浩浩荡荡，所到小队村湾就贴大字报，破“四旧”地进行打、砸、抢、抄，社员们纷纷避之，敢怒不敢言，待把我八大队的每个小队游走一遍后，他们号召人们下午到我叶家湾来看批斗大会。乱了，真的乱了，小学校长被他们斗垮，学校停课搞“造反”，现在，在田间劳作的人们也被他们动员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我会被他们斗成什么样呢？
三
叶有银：我被押到叶家湾小队队部，午后人们越来越多，小队部大门场有点小，从而转到叶家湾东边碾房的土台上来，这里经常批斗地富坏分子，现在土台上杂草丛生，临时又立一根木柱，还摆桌布景。只见彩旗飘飘，人山人海，似乎又回到十多年前打土豪劣绅的壮丽场面。我心中掠过一丝惊恐，又饿又疲，头昏眼花，感觉快坚持不住之际，反剪捆着的双手又系上木柱上的绳索，被人“架飞机”地吊到木柱上——咯吱咯吱，我看到手臂膀关节被我沉重的身体撕扯得欢叫不已；我虚脱无力，品尝着天在旋，地在转的味道：一会儿咸，一会儿苦，一会儿辣，一会儿又麻，五味六味的。我喘着大汗，流着粗气，手臂膀疼得如千百条毒蛇噬咬。三姐总担心我会摔跟头，没想到一摔就这样重！？想想我堂堂一书记，是社员们用选票选出来的，带着大家建小学，筑水库，修梯田，度饥荒，不肯多拿一把米给自己儿子蒸饭，而儿子却被饿死，我一心为党、为社员做事，最后竟落到这样的下场所，最后成了党内走资派！我可一直是跟着党走，走的是社会主义啊，我们的党这是怎么啦？曹书记说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正义永远不会被打倒，总有一天我们还是要回到根本上来——实事求是，总有一天，我们的政事会清明，政纲会稳定，总有一天我们会政通人和，万象更新，这一天什么时候能到来？我能坚持下去么？听，我眼前金光四射，色彩绚丽飞扬，还嗅到我的手臂膀与身体在分离，听着身子越飞越远，飞向无底深渊……
四
叶玉珠：“架飞机”？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这个说语，看，有银叔悬在半空，真像飞机飞行一样，他的脚快踮不住了，已气息奄奄，若这样继续吊下去，他的双臂非断不可，甚至伤残！这可怎么办？走资派是什么？什么是走资派？定然是坏人，可有银叔怎么可能是坏人？他可是好人啊，怎么就没人替他说句公道话呢？环眼四周，人们畏首畏脚，龟缩叹息。突然大湖怒气匆匆地跳上台道：“张建安，你快快把我们的叶书记放下来，他一心为民，两袖清风，是我们八大队的好书记，斗谁都不应该斗他！”
“慢着，慢着，那个什么、什么谁是八大队的书记？你给我滚下去！谁是石牛河公社第八大队的书记你都不知道，还在这里撒什么野！？”
孙大湖：“张书记，这总可以了吧？你要整人，总得有个理由吧？走资派是什么？什么是走资派？我们的有银叔怎就成了走资派？”
“他不但是走资派，还是敌特分子！”
孙大湖：“敌特分子？张书记，你堂堂一书记，怎么可以给人乱安插罪名啊？”
“乱安插罪名？当年他是不是为国民党做过事？说不定他就是台湾蒋光头安插在大陆的特务间谍！至于走资派，他曾经鼓励、允许八大队的社员开荒种粮，各种各收，破坏集体经济，这是典型的走资派，不打倒他那打倒谁？”
叶玉珠：人们一片哗然，真是要整人害人，什么罪都能给人加上！？真的是无耻，大湖义正声严道：“张书记，你知道台下的社员对你刚才所言为什么哗然吗？众所周知，当年有银叔是被国民党抓壮丁捉去挑锅背粮的，最后他冒死逃回，是死里逃生，怎么就变成敌人的特务间谍了？至于他允许社员开荒种粮，各种各收才度过了那饥荒的年月，才不叫我们八大队再有饿死之人，后来政策松动也是允许那样的，这证明他是正确的呀！再说，最后那些开荒出来的那些边角料料作自留田地，除了各家菜地最后不都归公了吗？为国家多缴出了不少的公粮，是做了贡献，做了贡献呀张、书、记！不要冤枉他啦！快快把他放下来！”
“是啊，是啊，不要冤枉叶书记。”
叶玉珠：不少社员跟着大湖附和，叶建安气得满脸通红，恼羞成怒道：“孙大湖，你怎么非要跟我一根筋呛到底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跟叶有银是穿一个裤脚的！你也是个走资派！来人，把叶有银放下来，把孙大湖也架上去！架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