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玉珠:他们放下有银叔,要去捆大湖,大湖正和他们推搡扭执,我冲上去把大湖拦在身后怒喝道:“你们谁敢动他试试!我的老子、我的伯伯,还有我的哥哥他们为了新中国的建立,都流血牺牲了,现在岂容你们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胡闹!?”那几个想捆大湖的红卫兵被我镇住,我继续严正道:“张书记,我家根正苗红,会是走资派?”张建安也被我质问得满脸发懵。有银叔瘫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叶有银:我痛苦地呻吟,玉珠来扶我,我含泪道:“玉珠,你和大湖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你娥儿婶没来吧?嘱咐她在家里呆着,不要着急乱跑,把孩子们看好,告诉她们,我没事,咬咬牙就过去了。”我是国民党的敌特分子?是间谍?天空泛黄,蒙蒙胧胧,是要下雪了吗?要下六月雪么?唉,这明明烈日当空,晴空万里,是我头昏眼花看错了天,这说明我冤得还不够,下不了六月雪。
叶玉珠:“嗯。”娥儿婶早已哭瘫在家,哪还来得了?只见有银叔淌出两条浑浊的泪水,我帮他拭泪,张建安却凶过来道:“叶玉珠,念你是革命的后代,不与你计较,你下去,但孙大湖今天是非要批斗他的,他即使不是走资派,那也是保皇派!毛主席万岁——打倒保皇派——”
叶玉珠:那些红卫兵边喊着口号边逼过来,我再次把大湖拦在身后,有银叔爬起来挡在我前面道:“要斗就斗我吧,与他们无关。”
张建安:“怎么只立了一根柱子?应该多立几根,把他们这些走资派、保皇派都‘架飞机’,都架啦——”
叶玉珠:张建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要大开杀戒了。我不禁一阵寒颤,心口慌闷,正不知如何是好,却从外围冲进一群人,他们也是学生模样,也戴着红袖章,上书“红卫兵”,只听他们也高喊着“毛主席万岁”的口号,为首年长、像机关干部模样的人道:“毛主席万岁!你们造反派太目无法纪了,省、县革委会通过召开的全省、全县立即‘收缴武器、停止武斗’的誓师大会,严令禁止私设公堂、抓人、关人、打人、整人的行为,要求学生停止串连,撤销联络站,一律返校复课闹革命,要求机关干部和企事业职工都回原单位抓革命、促生产,搞好本单位的斗、批、改!你们不但不领会会议精神,还在这里颠倒是非,叶有银是八大队的好书记,他一心为社,一意为公,宁可自己的儿子被饿死而不动用特权谋私,试问有谁能做到如此大公无私、毫不利己?就是这样的好书记,岂能被你们这些造反派的人冤枉迫害?社员同志们,你们答不答应?”
“不能答应——不能答应——”
“打倒混淆黑白的造反派,毛主席万岁——”
叶玉珠:台下一些胆大义重的社员们纷纷围上来,站在我们这一边,而张建安那一边的造反派则叫嚣道:“毛主席也是你们‘革造派’、保皇派叫的?别玷污了我们伟大的领袖!还打倒我们‘红造’,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什么会议不会议的,我们就是要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打倒你们‘革造派’,夺你们‘革造派’的权!你们再叫,我们就替毛主席他老人家来教训你们!”
“叫了又怎样?我们伟大的毛主席岂能容忍你们这些‘红造派’黑白不分、胡作乱为的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破坏革命胜利果实?!”
叶玉珠:红造?革造?造反派?保皇派?不太明白,只感觉“革造派”是向着我们的,只明白两派的人水火不容,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争论得面红耳赤,挽袖捏拳,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二
叶有银:“玉珠,大湖,你们赶快走,他们这些人在县城里打得不过瘾,竟然打到我们乡下来了,搞得不好要出人命的,也叫社员们都走!”玉珠慌张地刚下了台,台上的“红造”、“革造”就打起来,社员们一窝蜂的散去,我却劝阻道:“同志们,同志们——和为贵,和为贵——不要打啦!”我哪里劝得住,分不清谁是谁,谁对谁错,他们激战正酣,片刻,有的人鼻青脸肿,有的人歪嘴咧唇,还有的血流满面,叫声,骂声,哭声一片。大湖去护着为我说话的领导,竟被“红造”的人打趴在地,他爬起来搀着我道:“叔,张建安早就逃了,社员们也跑光了,我们也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帮谁都不好,关键是分不清谁是谁,谁对谁错!”
叶有银:台下刚才还熙熙攘攘,人声沸腾,现在空无一人,看着台上的这三、四十个人,若群魔乱舞,我一阵揪心胸闷,不禁酸泪横流,我们的党究竟怎么了?也许他们都是党的好儿女!可是,什么红造、革造;什么走资派、保皇派,老百姓要的是安稳派、和平派,吃饱肚子才是最好的派呀!我伤心道:“还好他们没有刀,没有枪,应该不会出人命,就让他们打吧,大湖,我们走吧。唉,也不知我走不走得脱啊……”
三
梅古月:我的心直发慌,大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被“红造”的人打的,玉珠正在给他上药,我责备他道:“大湖,你怎么去打‘红造’的人啊,你得罪得起吗?有银叔是书记,没有与他们动手都被整得要死,你一个小队的队长竟然敢去动他们,你也太冒失了,就不怕他们报复?”
“我要是动手,他们还能打到我?我也是怕得罪他们遭报复,才没有动手,只是去劝架,阻止他们,结果就成了这样子了。”
我到门外一看,并没有“红造”的人尾随而来,心慌才渐渐平息道:“没有动手就好,那些人还在那儿打架吗?”
“没有,我和有银叔走时,打不赢的一方就逃了,别一方就追,应该作鸟散了吧。”
“唉,这是怎么啦?乱成一锅粥,似乎还黑白不分,有银兄弟一心为社员群众,什么也没落到,竟然还批斗他,打倒他,这是要人都做坏人不成?还‘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闹得人心惶惶,鸡狗不安,这次风与以前大不相同,感觉要倒退到过去那时候的样子,当年你们的玉成哥哥被还乡团打死的惨状还历历在目。”我的心发麻发慌,颤着声道,“他也是入了什么团、什么党的。大湖,当初我叫你不要入团入党,你们说我思想落后,愿菩萨保佑你们平安无事!你们快退团退党,也不要再去当什么队长、妇女队长的,平安最重要,听到了没有啊?”我哀嚎连连,他们也被我震得不言不语,忽地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是谁?“红造”的人又杀回来了么?来揪斗大湖玉珠的么?
四
梅古月:我心里正发怵,准备去闩门,只见叶上榜伯伯急促的提个布包进屋,忙问道:“大湖伤得重不重?”
叶玉珠:“叶伯伯来了?还好,只是伤了点皮。”
“哦,这样就好。不过大湖这次太冒失了,老话说‘官向官,民向民,和尚向的是出家人’,你怎么去趟这浑水?谁又能保证他们这两派人过几天不合成一伙?到时回头咬你一口,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快快不要去管那些闲事,免得惹得一身腥,甚至是惹火上身。我带来了三只鸡蛋,三姐煮了好给大湖补补身子。”
梅古月:我松了一口气,吓得不轻道:“哎哟哟,她叶伯伯,幸亏是你呀,你太客气了。”叶上榜把布包放到桌上展开,只见三只圆滚滚的鸡蛋,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的躺一起,奶白奶白的。我不禁咽下一口唾,甜津津的,一路甜到心里,这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呀,五分钱一只,一个女劳力两天挣的工分算成钱也就值这三只蛋,孙子建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鸡蛋咽着唾,而老二孙女建兰、三孙女建香叫着、跳着、嚷着要吃鸡蛋。我忙拦着他们不让靠近,叶上榜的心思我明白,他是想跟我过,这些年了,他真执着,也曾叫我感动,但我不能答应,又不好伤他自尊,已风闻我与他的闲言闲语,为了避免以错传错,有损我的名誉清白,今天就让他死了这条心,我严正道:“她叶伯伯,你空手来看大湖我满心欢喜,拿这么金贵的东西来就不应该。其实,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我都五十多岁,而今是过一年算一年,我守志三十年了,清清白白,还在乎余下的这么几年而过不去?再说,我生是明升的人,死是明升的鬼,我不能对不起他,过两年登仙(死去),与其相会,才不会有愧啊。你还是把它拿走吧?”
叶玉珠:叶伯伯的脸一红一白,尴尬不已,不肯接大大递过来的蛋,转身要走,我一把扯住他道:“伯伯先别走,我也听闻一些您和我大大的事。”大大的脸一沉,剜了我一眼,我接着道,“当然是无中生有的,大大你不要那凶巴巴的看着我,不过,你也太迂腐了,现在新社会十几年了,还抱着过去的旧思想不放,破‘四旧’不就是要破除你这旧思想么?劝你多次,你怎就转不过这弯?!还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的,你也苦了几十年,若老来有个伴岂不美满?我看你们在一起就蛮好!”
梅古月:大湖也附和,我暴跳顿足咆哮道:“玉珠,你太放肆了!怎能说出如此混账之话!太没大没小了!你们自己的烂事还不知是灾是祸,竟然还教训起我来!?我气得要死,叶上榜讪讪笑道:“梅三姐不可发怒,吓着孩子们了,我明白了你的为人,名节高亮,品德高洁,令人敬重,你放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只是来看望大湖,没有别的意思。我们的好队长伤得好像不太碍事,这就万幸了,大湖,听你大大的话,不要去趟这浑水,以免引火烧身,我走了,你多保重。”
梅古月:叶上榜头也不回地溜走,好在没伤面子,留下他送的鸡蛋也行,他一个人过日子,竟然能从嘴角里省下一口、两口的喂养了三只鸡,他的鸡还会下蛋,我呢,煮一只蛋给建国他们解解馋,剩下的两只叫玉珠到供销社去换两包盐、洋火,正好缺它们,原先愁着没钱买,这下全了。我忙道:“她叶伯伯,这三只蛋算我借你的,过些日子手头松些时,我还钱你。”我挖了一眼玉珠、大湖,她们有些失落,我继续道:“你们不要发呆,什么团呀党的,队长副队长的,统统退了,统统退了!有银叔总归公正吧?他都被整得那样惨,你们是连芝麻还小的干部,谁又能保证接下来不是整你们、不是来斗你们?都三十好几的人,不要叫我为你们担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