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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叶玉珠：建兰吃完晚饭，碗筷往桌上一丢，快步进房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咔叽褂在袄面上，然后拿起木脸盆进灶房打水洗了脸，抹了香，梳好头，系好麻花辫，抻了抻衣裤，片刻变得干静整洁，楚楚动人，然后掉头就往外冲，这样匆匆忙忙，急急燎燎的，像是要去会男人呐！看来有人传言建兰私下和儿伢往来并非无中生有之事，若做出出格的事来，可就丢人现眼，羞辱祖宗，我必须阻止她！我追上去一把拉住已出门的她道：“你要去做什么？”
“去看电影！国保带回的好消息，说石牛河公社旁边的梅新湾要放电影，哦，就是奶奶娘家湾里。”
“去看电影也要梳扮得妖里妖气？说书的说，狐狸精就应该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不是想去会一些不三不四的儿伢？”建兰也许被我看穿心思，彩霞飞面，气急败坏地争辩道：“您怎么如此损您自家的姑娘？好像我不是您亲生的女儿一样！莫非您要您姑娘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满街跑？再说，去看电影，当然有男有女呀。”
“看，被我说中了心思，羞红了脸——不准去！省得败坏门风，羞辱祖宗！”建兰噘着嘴，抠着我的手，想挣脱。建国一脸喜悦地跑过来，扳开我钳住建兰的手臂道：“建兰，真的有电影看么？”
“当然啊，湾里好多少男少女都要去呢。哥，能不能看电影，全看你了，大大好烦人，好封建！”
叶建国：“哎呀大大，你放心吧，建兰就交给我看护吧，保证不让她去疯去野！看电影去罗！”我拉着建兰就跑，两人欢声嘻笑，也听不清大大在身后罗嗦之声，而湾街里也骚动起来，人们三五成群的出湾，在走向梅新湾的路上，还汇聚了其他湾里的人群。寒光冷月，满天飞霜，地面像沷漫了一层米汤，欢声笑语，回荡四野。我自从当年参加“三线”出了事故后，还是坚持到把遂道挖通，于年底回家，却逢父在水利工地出事被哑炮炸死，之后队里又号召人们去做“三线”、去建设新疆、扎根新疆，我就再也没出过远门——我现在已是家里的顶梁柱，必须替下大大肩上的担子，在小队里已学会犁耕播种，已然是个好庄稼把手，天天出工得满工分10分。我高兴地喊道：“啊——心情真畅快呀——建兰，你是不是心中有鬼啊？”建兰抿嘴笑道：“没有的事啦。”
“笑中有假！你几次看电影都是撇开我独跑，还说没有鬼？快老实交代！”
“那你得替我保密！”
“必须的。”
“我是结交了个儿伢的，是我们本大队第十二小队曾冈子湾的，贫下农，复员军人，比你小一岁，但比你要高要壮实些，人很精神，是一次在大队看电影认识的，心里总想见到他。”
“不错啊，挺能干的呀，都能自己找婆家了。这简单呀，告诉大大，请上媒人，去他家看看，若他人品好，你们俩个又你情我愿，就把你嫁过去，当兵的很俏货哟，省得这样偷偷摸摸的。”
“我的好哥哥，要是你是我的娘就好了。不过，大大也是对的，要长幼有序，哪有你还没有结个嫂回家，却先嫁了我这个小姑的？再说，大大也怕我找个不三不四的骗了我，或者还没出嫁就怀着孩子这样大逆不道、辱没先祖这样的丑事来——这不可能，我相信我的眼光，也能把住分寸的，绝对不会丢先人的丑，也不会坏我家家风！其实我好羡慕大大的，父对她那样的好，好像她们开始时，也是你情我愿的自由相恋，只是父八字不好，已走了三、四年了。”
“是啊。不过，你的事，哥哥帮你多多打听，帮你看好选准，幸福你一生！”建兰笑后忧心道：“这样最好。不过，哥哥你自己的婚事，可不能再耽误了啊，我的缓缓不要紧哟！大大可不希望我比你先出嫁，她说要长幼有序，你不能太挑了，国花小姑把她婆家的表姐、表妹跟你介绍了几个，你怎么一个也相不中呢？”
“言下之意，就是我挡了你道呗。唉，我当年要是考上兵，也做了兵哥哥，也俏得很啦——没办法，别人都是看不上我的，嫌我家穷，缺粮，怕嫁过来挨饿。”我和建兰刚一过石牛河的桥，只见黑影高耸的革命英雄纪碑下一男一女迎上来，那女伢银盘圆脸，结实活泼，我不禁一阵心动，她全然不顾我的存在，两眼不停地在建兰身上来回睃动，没等那儿伢开口，她却先道：“姐姐好，我哥哥等你等得好辛苦呀，上次楼家湾放电影没等着你，这次我们早早地等在这里，终于盼到你啦。”
叶建兰：我心里甜蜜蜜的，这迎上来的儿伢就是我的相好曾军，只是呵呵傻笑，我忙解释道：“楼家湾那次放电影，事后我们才得到消息，有点遗憾。曾军，她是谁？”
“比我小三个月的堂妹，曾春莺，有点淘，非要来看你。”
曾春莺：“那他又是谁？”
叶建兰：曾春莺大大方方，倒问起哥哥，为了避免拘谨，我含笑谎言道：“邻居家的哥哥叶建国。”大家一阵寒暄，就穿街过巷向梅新湾进发。曾春莺却揶揄哥哥道：“建国哥哥，你讨不讨厌啦，你应该到我这边来，挨着建兰姐姐那么紧，怕她丢了么？”
叶建国：“是啊，我，哦，她大大怕她丢了，非要我把她看紧点，若是丢了，要我赔就麻烦了。”众人大笑，建兰嗔娇地把我推开，我走到曾春莺这边与大家并排地走着道：“曾春莺，我和你哥把你夹着，这样你就不会丢了。”
“笑话，我闭着眼都能进出石牛河街！再何况，即使我丢了，也不会要你们赔！”
叶建兰：曾春莺闭上眼快步离队向前，开始走在街中，片刻就斜向房屋墙面——这是要撞墙节奏啊，哥哥忙道：“曾春莺，不要吹牛了，再不睁眼，就要撞墙了。你丢了不要人赔，若把别人的墙拦倒了，那别人可是要你赔的哦。”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曾春莺回到街中，继续佯装闭眼向前，那动作神情极是搞笑。但我总觉得，今晚好像喧宾夺主了，那曾春莺和哥哥倒像是主角，莫非他俩也能碰撞点什么来？
二
叶有银：我脸上真的有光彩。在湾街东边碾屋旁的土台上，长满些许已枯杂草，队委会组织社员们敲锣打鼓，在这里欢送国保去当兵。国保胸戴大红花，站在场中，满脸荡漾着甜甜的笑——从没见他如此安分老实。唉，曾经我在这场地被“架飞机”批斗，受尽屈辱，今天，国保，我的儿子，却此如荣光，接受人们最美好的祝福，他比我强！他总是闲叶家湾这个地方太小，总是对外神往，本来能考上兵就十分的光荣，且又是农村后生走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以前当兵立功，复员回来国家还给安排工作，虽然现在没工作安排，但三年后回来，脸上也是贴了一层金的，就不愁找不到媳妇结不到婚，所以呀，全湾的人又有谁不为他而感到高兴？也许这是国保最好的结果，他任性，又不服我及队委会的人管，常给我及家里添麻烦，说实话，若再这样下去，迟早他会把自己玩进牢房，一生尽毁！部队里纪律严明，必能挫一挫他的劣根气，这样便成人立世啦，若在部队表现好，搞不好到时能混个公家饭碗，这样就更是为我家争得荣光了。我语重声长道：“国保，你比老子强！到了部队，可不能像在我们小队里这样，要好好守纪律、听指挥啊，争取能立功，立大功！你出息了，老子到时也沾点光。”国保道：
“父，放心吧，我只是向往外面的世界，立功？立大功不我敢保证，但至少不会为您、为全湾的人丢脸，这个我敢保证！您放心吧。”
“好，这样就好！”这不就是我要的结果吗？也许外面真的是属于他的世界。建国上前道：“你小子有出息，我前些年没考上，遗憾不已呀，你现在真正是叫人羡慕啊！好好干，会有大出息的！”
“嗯，我会好好的干！到时复员回来，可要叫嫂子给我介绍个漂亮的媳妇啊。”
叶建国：他是指曾春莺，那天晚上看电影后，我俩竟对上了。我笑道：“哪来的嫂子？‘八’字还没一撇哩。如果事成，那必须的，如何？”国保道：“好哇，一言为定！我也该走了，父，您要好好保重，别累坏了，您放心吧，我不会给您丢脸，不会给小队的人丢脸，我走了。”
叶有银：“嗯，你走吧。”国保向我挥了挥手，掉头就跟在民兵连长的身后，和大队其他两个考上兵的人一起大踏步向石牛河公社里进发。我的泪不禁在眶里打转，他这一别，就是三年啊，若真的如他所说，我就安心了。玉珠忙安慰我道：“叔，应该高兴呀，不要哭。”
“嗯。”玉珠虽是安慰我，但却愁眉不展，这两天正为建国处的对象烦心呢，听说建国的那对像这几天要上门看一看她的家境，建国虽与她自由相恋，但先前有三个相亲的姑娘来看过她家后，就不同意婚事，嫌她家是缺粮户，怕嫁过来挨饿，若这个姑娘及其家人来看后又黄了就麻烦啦，我忧心道：“建国的事，得想个办法啊？”玉珠道：“家里就是那样的穷，缺吃少穿的，能想什么办法？”
三
梅古月：我总觉得玉珠这样的做不妥。你看看吧，她和建兰忙得乐呵呵，把隔壁左右两邻的椅子借到我家，摆放整齐，还借了一床洋布被面、床单到建国的床上，顿觉建国房里一新，这还说得过去，她俩竟把放在我房里的两口空缸，在下面垫些杂草异物，上面铺一层从邻家借来的稻谷，以此展示我家是余粮户——这些都是打肿脸皮充胖子的骗人，骗那今天来上门的曾春莺。现在真的是自由了，不像我那个时代，我们女人做不得半点主，没出嫁前，也见不到自己要嫁的男人，也不管这男人是丑是恶，是跛是瞎，只要双方父母指腹为婚，或孩童时定亲，长大后就会雷打不动的要嫁过去，这对我们女人太不公平了。现在多好啊，大家你欢我爱，你情我愿。我很佩服羡慕建兰、春莺她们这些姑娘，可以自己选择自己喜欢的儿伢而嫁，这样非常好，可玉珠用这种欺骗的办法，是对曾春莺不公的，这是在走回头路啊。而建国焖蹲在大门槛上不做声，突然他起身进房，对正在空缸里做假的玉珠道：“大大，我觉得您这样做法不妥，是骗，万一春莺那边托的媒人心眼多，把手插进谷里，岂不漏馅而弄巧成拙？我和春莺是相互喜欢，应该展现一个真实的我家，她不会介意的。”
叶玉珠：我鼻子里一阵冷笑道：“儿子，你太天真了吧？你国花小姑是多亲的人啊，她给你介绍的几个姑娘可都是她婆家的抵手亲，最后都黄了，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我家穷，缺粮吃？好不容易我和你有银爹爹才想出的这个办法，你可千万不要犯犟，坏了大事。”
“即使把春莺骗过来，日后她反悔，我们反而不能过到一起去，岂不伤害了彼此？所以，你不能骗，这非常的不好，就让她自我选择吧！”
叶玉珠：我不悦大怒道：“你哪根筋搭错了么？你要是想把曾春莺娶到手，就好好和老娘配合！这能叫骗么？她嫁过来能饿坏她？我家难道永远会是缺粮户？我还梦想着住洋楼、每晚吃干饭过夜呢，你怎就一点志气也没有？”
叶建国：“嗯。”我真的是好喜欢春莺，若这样能把她骗到手那就先骗到手再说。
梅古月：孙儿被数落得不做声，我不满道：“玉珠，建国说的不是完全没理，我也觉得你这样做，似乎回到我们的那个年代，是走回头路呀，岂能这样？”
叶建国：“就是，我觉得这不妥，骗人，万一露了馅，那这事就黄了，还是不要骗吧？”
叶玉珠：我气急败坏道：“什么叫走回头路？只要哄过了这一关，那曾春莺愿意嫁过来，还不是你情我愿，又没有谁强娶强嫁，还不是婚恋自由？大大，您是不是老糊涂了啊？您怎就那么希望您孙子打光棍呀？建国，你要是想娶这个媳妇，你就听你娘的！”
“那好吧。”
叶建兰：“这就对了嘛。哥哥，你俩彼此都中意，不能结合在一起反倒可惜了这姻缘，为了更加保险，我认为这骗一骗也是善良的骗。若曾军家也是缺粮户，他家不用骗我，我也愿意嫁过去。”
“对对对，我就是想让曾春莺像你这样心甘情愿的。所以，大大，还是不要骗人吧？”
叶玉珠：“建兰你怎么帮倒忙？建国，你别没脑子好不好？一会听我的，一会又听她们的，你别以为别人也能像你妹妹那样不害臊的不要脸！你要想把曾春莺娶到手，就听你娘的！你们俩都出去！”
梅古月：建兰被骂得吐舌鬼笑，建国板着脸不言算是妥协了，我也被训责得无言以对，讪讪地躲进灶房，准备午饭，一代管一代，我干嘛要多些事？只愿玉珠的这个办法真的行，能早日娶曾春莺进门。
四
叶玉珠：我到底是做贼心虚，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像敲鼓一样“咚咚”地响，紧张得不敢正看曾春莺，这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姑娘，穿着洋布碎花袄，结实丰满，面容娇好。此时媒婆正依次掀开缸上的木盖，两缸黄澄澄的谷子满到缸沿，众人一脸惊喜，啧啧美赞，曾春莺更是看得眼明睛亮，喜荡满面。我一阵窃喜，看来我的这个办法真的是太绝妙了，打动了姑娘的芳心啦，看来这个媳妇建国是娶定啦！尽管这一切都是假的，借的粮，缸底装的是杂物，只要不用手在里面去掏，就不会露馅。只见曾春莺径直上前，用手在缸里抓起一把谷，我炸出一身冷汗，心也跳到嗓门口了，怕鬼偏撞鬼，她要是把手往下掏一把就完了，怎么办呢？
曾春莺：“这谷真饱实，也不见瘪壳，真好。”我不禁口生甜津，忙忙下咽。这两大缸谷，没有两百斤也差不了多少，谁家的口粮不是月月光，他家竟然能存下这么多陈粮，真的是太富有了。看来，嫁过来不会忍饥挨饿。我恋恋不舍，放下谷，又掏一大把在手心道：“你们小队给社员发放的谷真好。”建国的大大笑着挤进来，忙拍掉我手里的谷，牵起她的衣角忙擦我的手。
叶玉珠：“春莺，这个合人（指稻谷上的细小毛刺刺沾到皮肤上产生的瘙痒不适之感）得很呢，快快跟我去洗手吧，若是不小心挠了身上某个地方，痒得很。”我牵着春莺出房门来到堂屋，众人也说笑着出来。我抚了抚胸，轻轻地长舒一口气，这才平静下来，这孩子估计也是挨了太多的饿，才这样迷恋口粮。不过，哪家的口粮不是月月光？能攒下这么多陈粮，又有谁不心动——我牵着春莺的手，心里喜滋滋的，仿佛牵着一群孙儿孙女，正围着我打转，叫着，闹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