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怒气匆匆地赶往徐河湾梅古月家里,孙大湖说她落后一点儿也不错,是老古董,老脑筋,不转弯,我真想狠狠地揍她一顿才解恨!玉珠报名参加了石牛河乡的打连响队,再过两天就要代表乡里去番古乡比赛,以庆祝妇女翻身解放,今天她没有来排练,昨天就听她说她大大不让她来,今天果然没来,岂能不来?乡长怪我组织不力,这样就耽搁了比赛之事而不能为石牛河乡的妇女争光。玉珠也真是孝顺,梅古月要她出嫁她不敢反抗而是以死明志,要她不参加打连响队,她连响打跳得好好的就掉队不来,真是岂有此理!?她梅古月明明是拖了妇女翻身解放的后腿!只见玉珠赤足在堂屋木脚盆里踩捣着纺织的白棉线,梅古月在一旁指点着,她们正在用米汤浆线,玉珠见我到来,一抬头就湿红双眼,梅古月则笑吟吟。
梅古月:“哟,稀客呀。”叶有银满脸怨气,手里竟筒卷着报纸——上过半年私塾、在贫农团里学习了几天就装得有学有问的?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定然是因玉珠没去排练找来的,我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让你把玉珠带走。玉珠去跳了几天,回家就变得疯疯颠颠,说某某女伢瞒着大人自己到乡里递上退亲的条子,亲事就这样退了,还说某某女伢退婚后,竟自作主张和某后生私订终身——竟然没通过大人就私定婚姻大事,真是骇人听闻,世风日下,妇女还谈得上什么贞节德操,真是岂有此理!?玉珠向我说这些不就是也想私自去退婚么?还是老祖宗“女子足不出户”有道理,玉珠才出去几天就学坏,张口闭嘴的不是妇女解放就是男女平权,我有时想,自觉我的脚被缠成尖脚有些可惜了现在的好时光——不能下田耕种,现在细想还是老祖宗的那些瓶瓶罐罐管用,若不是“放了脚”,那玉珠和所谓解放了的女伢岂能满世界的乱蹿乱跑?我不冷不热道:“哟,大忙人,大领导来啦?你坐,我去为你烧碗茶喝,冲冲你的怒气。”
叶有银:梅古月半讥半笑,木讷脸上的笑很不自然,目光空洞,整个人有形却无神,髻着发,枯着脸,一袭青黑粗布衣衫,明明才四十出头,却活像六、七十岁的老太婆——这是个苦命的女人,想罢我的怒气全消道:“不用了三姐,你就别笑话我了。我今天来呢,是想问问你这个做大大的,认为自己是不是个好大大呢?”
梅古月:叶东升现在都不插手我和玉珠的事,怎么你叶有银是叶家湾的闾长就可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也要欺负我么?我滚出两行泪道:“言下之意就是我不配做玉珠的大大了?有银兄弟,若是换作别人说这话,我会骂他个狗血淋头。你走吧,什么都不要说了。”
“三姐,你想多了,误解了我的好意。玉珠虽不是你亲生的,但你俩母慈子孝,胜过亲生,这无可非议。俗话说‘好事难做,好话难听’,三姐,你的确有些落后,自从你们分得的房住在徐河湾后,我倒与你们生疏了,你们的事也知道得少了些,听玉珠说你已答应今年冬月十八要把她嫁到陈家,而她并不愿意这门亲事,前段时间听到她哭哭闹闹的,我以为她是耍小孩子气闹得玩的,她要我教她学犁田耙地以及后来的了解中,她不是闹得好玩的,是真的不愿意,果真如此,那就是你不是了,这属于典型的父母包办婚姻,新政府是不允许的。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别以为玉珠没有强烈地反抗你的包办就以为她愿意,她是因为怕伤你的心、怕你做出什么傻事才忍气吞声而委屈自己,她说她若真的嫁到陈家,一嫁过去就死在陈家,在你看来是为了玉珠好,其实是害了她呀!”
叶玉珠:大大被有银叔责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心里一阵窃喜,看来找有银叔帮忙是找对了,现在新政府这么好,新生活这么有盼头,是苕才想着去死,我忙泪如雨下,哭向有银叔道:“叔,您怎么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呢?这样我大大会多伤心呀?”
叶有银:“哎呀呀你看三姐,玉珠都想着要去死,却还想着你会伤心难过!玉珠,莫怕,在我负责的湾街里岂能出现一手包办的婚姻?我替你撑腰,现在妇女也翻身解放了,不是旧社会,除了男女平起平坐外,还有婚姻自由自主,有新政府的新法规护着你,你就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三姐,你又不想想,那叶东升为什么现在不敢卖你了?这就是你们妇女解放了,有尊严了,有地位了,不再被男人踩在脚下,那叶东升现在想都不敢想卖你和玉珠,政府是不允许的,这是要犯法坐牢的!”
梅古月:你叶有银竟有脸说我犯了政府的法?我冷笑道:“那个狗东西现在是不敢卖我了,你说一大堆男女平权的话,不就是说我犯了政府的法?所谓‘打铁还需自身硬’,不是我笑话你,言下之意,你娶娥儿为妻岂不也犯了法?”
叶有银:我的心一惊,忙着为妇女翻身解放而奔走,倒忽略了娥儿,当年她也是不愿意嫁我,现在虽跟我生了细伢,她要是还不愿意我,是不是也可以跟我退婚呢?我的脸有点发烧道:“问得好,如果早个十几年闹男女平权,妇女翻身解放,娥儿跟那个补锅匠跑掉是合法合理的,而我就成了大圣庙门前的棋杆——光棍一条。但现在是新社会,新生活,比如原先有指腹为婚的或童养媳,那些妇女不愿意的,都可以离婚、退婚,我强娶娥儿的方式若在现在还真的是犯法,即使娥儿现在不想跟我过,她还是可以与我离婚而去,我彻底没法,没人再敢把她抢回来用刑抽打,否则也是犯法。”我别过头袖了一把额上炸出的汗,妇女翻身解放,解放到自己身上可就不舒服了,如果娥儿听到这些话,不会也到乡里递条子与我离婚吧?我想,娥儿若敢我就打断她的双腿,看她服也不服我?我不怕你梅三姐揪我的小辫子去向娥儿告我的状!想罢,我挺起胸,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我觉得玉珠很能干,绝对胜过陈有胜,她还很有头脑,处处为你着想,她说她真的很讨厌陈有胜,若能退了亲,重新找一门亲事,让男方倒插门,为你养老送终,这真的是很好的想法。果真如此,你就可以做奶奶,引着孙儿孙女享天年乐趣,总比你孤身出家要高明。总之,如果你执意要把玉珠嫁到陈家,出了事你可要想清后果:要么玉珠真的自寻短路而亡,要么你被政府抓起来去坐牢——这两个结果都不好哇我的梅三姐!我真心是为你着想,没半点假心,所以你不能一手包办玉珠的婚事——你是为什么又不让她参加打连响队的表演比赛呢?”
梅古月:“一个女伢抛头露面的让人观看、让人品论的太不淑雅,没有妇德,伤风败俗呀我的有银兄弟!”我刚才的话也太冲了,有银兄弟好歹是贫农协会的干部,我竟把他反问得一会红脸白脸的,一会小声小语的,他也是好心,是啊,玉珠若真的能干,倒娶一个儿伢到我家不是很好吗?干嘛非要把她往死里逼?玉珠低头饮泣,脚下乱踩着棉线,其实我知道玉珠表面很乖巧孝顺,实质却非常刚烈,说一不二,她居然也有死的念头,那么她一出嫁就自尽在陈家也不是玩笑话,这岂不是我的大错?我曾经想死的日子太多,都是逼得走投无路,可我也没有错啊,妇女不能没有节操廉耻呀,难道这也能逼死一个人么?有银以前总是站在我这一边,自从土改以来,他总与我对立,甚至水火不容,莫非我真的错了,竟要把玉珠往死里逼?我道:“玉珠,刚才有银叔所说的可是真的?”
叶玉珠:听大大意味深长的口气,感觉她对于我的不愿意有松动的意思,我紧咬着唇腮,压着内心的喜悦,若真的嫁到陈家,是真心的想死,但想死并不是我的初衷,我们穷苦人这才翻身当家作主了几天、好日子还没开始就去死?是傻子才想着去死?!我鼻子里回道:“嗯。”我边低泣,边拭泪,边点头,有银叔把我拉出木脚盆气愤不平道:“梅三姐,我对你真是无话可说!那么多女伢唱歌跳舞,活力活跃的,别人都不那么想,只有你还能想得到什么贞操妇德、伤风败俗的什么不淑不雅!老古董!玉珠,你先穿上鞋跟我一起走,你反正要死,死要死得轰烈,把赛比完了再死也不迟!”
二
叶玉珠:我不能坐着等死,我要抗挣,我要解放!我的心怦怦不安,现在的这个法子,应该能安抚大大,又能叫我解放!我伸手到胸口的内口袋里,摸了摸叠成方块的纸条后就抽出手来,在外面抚了抚,感觉到纸条是安然装在口袋里的了。这是我请孙大湖帮我写的退婚条子,应该是汪校长指导他写的,他和有银叔还在筹办夜校,要扫盲,和有银叔一起先行识字断文不少。我只要下午把它交到乡政府按个手印后,与陈家的婚事就可以一刀两断,眼看幸福就在眼前,岂能不跨出这一步?但大大一点儿也不知情,管她,我先要把条子递到乡里去退了婚再说。“嗡嗡”大大正在纺线,我来到堂屋,大大瞄了我一眼后停下纺车望着我道:“玉珠,你在那儿磨磨蹭蹭的,有事瞒着我么?”
我心一惊,真是做贼心虚,还没做就露了马脚?结结巴巴道:“没、没事。”估计蛮是蛮不住的,万一大大一时接受不了,出事就麻烦了,不如先试探一下她的反应。我清了清嗓道:“哦,有事大大。我、我已经向乡政府递了与陈家退婚的条子了。”大大怒目圆睁,跺足立身,咆哮地哭起来指着我的道:“这怎么得了呀叶玉珠!?你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啊?是不是叶有银指使你这样干的啊?你们这样做叫我怎样向陈家母交待?我的老脸被你们丢尽了哇!真是岂有此理!叶玉珠,你真是太任性了,听信叶有银的挑唆就这样把个婚给退了,你以为就这样简单么?且先不说什么从一而终的贞节妇道,先说过去定好的婚事不能退,确实要退,过错方要向对方赔十几担稻谷,那陈家岂是省油的灯?玉珠,要你赔,你赔得起吗?乡里应该还没有把你的条子送到陈家,你赶快去要回来,快去!若要不回来,陈家要我们赔粮赔钱,叶有银不会帮着赔一丝一毫的,你怎么要听他蛊惑呢?还在那儿愣着,快去啊?怎么会这样了啊,太不守妇道了,丢了叶家祖先的脸啊,我会被别人骂呀!”
大大停车拽着我就往门外拉,原来她最端心的是害怕陈家要我家赔钱粮,我心里大喜,不再害怕,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挡开她的手道:“大大,估计是要不回来了,开弓就没有回头的箭。不就是要赔钱赔粮么?确实要赔,我家现在分了田、得了地,我已学会了犁田耙地,能挑能扛,能耕能种,还怕赔不起么?再说,徐河湾的小花退了婚,不也没有向男方赔东西么!?什么从一而终?我只愿意我喜欢的人!”
梅古月:我惊掉下巴道:“哎哟哟这怎么得了呀,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你不怕丢丑,我还为你臊得心里发慌呢!都是这股闹妇女翻身解放的妖风害的!我再也不要你去打连响比什么赛了,学得太坏——走,再慢不得,必须先把退婚的条子追回来再说!”
叶玉珠:我看大大急得像只猴,没有寻死觅活,更是心里坦然,看来有银叔的话她也许听进去了一些,还是起了一些作用——有银叔怎么还没来和我汇合呢?不然我脱不开身啊,还怎样去石牛河乡里递条子?我挣开大大的手道:“大大,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饭,您也不要生气,不是我不听您的,现在是新社会,既然让我们妇女解放翻身,为什么不翻身呢?我能耕会种,哪样比一个后生儿伢差?凭什么要被男人买卖?凭什么要嫁给一个自己不愿意的儿伢、还要守他一生?愿自己愿意的儿伢怎就不守妇德了?如果你的婚姻是不幸的,那么,就不能让这种不幸在我们新生的这代人身上延续!我不去追,要去你自己去,搞不好政府还要抓你坐牢!”
梅古月:我跌坐在椅子上,用有银或孙大湖的话说,我这叫典型的父母包办婚姻,现在的政府是不允许的,我若一心一意去追要,政府抓我去坐牢还真不是什么空话了。看来,玉珠是铁了心要退掉这门亲事,她虽表面温顺,骨子里却很刚烈,她扬言若一嫁到陈家就死在陈家,哀莫大于心死,要做到这个并不是什么难事,一如从前的我,这个体会并不比玉珠少。若果真如此,那我的罪孽就深重了,怎能把她往死里逼?再说,她刚才所讲也不无道理,我这一代人生不逢时,自己的事自己作不得半点主,就像演影子戏的皮人,完全被人操控,现在是新社会,说什么男女平权,我们女人也是要和男人一样平起平坐,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最明显的感觉就是那叶东升不再敢卖我,也不过问我们家的事,我想,若不是解放,玉珠的婚事哪轮到我操心的份?那叶东升不卖我娘儿俩就阿弥陀佛了。我语重声长道:“说句心里话,我们女人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这是我曾经的向往,一如现在的你要自己选择自己的亲事一样,我那个时候是不可能自己做主自己的事的,现在是新社会,不仅女人与男人平起平坐,还打倒地主分田分物,我打心底里赞同,不是大大心狠,总是把你往死路上逼,可你想过没有,万一又变了天,那国民党又打回来,我们这些不守过去老规矩的人,那就又要遭殃流血,你哥哥玉成他们就是最好的例证。我不能一手又一手眼睁睁地把你们送到绝路上去啊!”
叶玉珠:大大拭了拭两眼的泪水,遭殃流血,我们家太惨烈,原来她是担心我的安危。不过,即便真的变了天,那怕像玉成哥哥那样真的被杀死,我也要争取一回属于我的自由和幸福——看来大大对于我退婚一事,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反应剧烈:与我一刀两断,或削发为尼,或寻求短见。我深深一个呼吸,如缷重担,屋外闻声不见人传来有银叔叔地笑语道:“既然打心底里赞同现在的新社会,为什么还要那样的固执?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即便那国民党真的反攻大陆打回来了,这天下哪个村哪个湾的穷人没有分田得地?除了少数的地主外,我就不信国民党能把全天下的穷人都杀光?若杀光了,他靠谁来供养呀?所以,不要自寻烦恼瞎担心,国民党被赶到台湾小岛上去了,我多次说过,不是他们反攻回来,而是我们去剿灭他们——玉珠,既然你大大已想开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啊?走呀,到乡里去!”
梅古月:“什么?到乡里去?莫非玉珠还没有把条子递到乡里去?”叶有银嘻嘻哈哈地进屋,定然是玉珠和他谋算我,我怒气道:“合伙骗我?叶有银,我对你真是无话可说!哎,玉珠,你不能去!听大大的,大大是为你……”玉珠像从笼子里逃出的小鸟一样,扑楞扑楞地飞走了,有银也笑着追赶而去。我追也追不上,愤怒道:“你们去吧!你们去吧!你们先进,我落后,叶有银,你或者那孙大湖若再引诱玉珠入什么共青团、什么党的,我就跟你们没完!没完——”
叶玉珠:大大在身后吼叫,我心里却乐开花,感觉腋下生翼,身心轻盈,就像那田间地头的燕子一样,一会儿冲向蓝天,一会儿又掠过地面,自由自在地飞翔!我是多么的愉快,我是多么的快乐,我还入什么团?我能退了这门亲事就万事大吉,瞧,幸福的双手正在向我招唤,我欢叫道:“哦——我飞起来罗——”
叶有银:看着玉珠在前面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蹦着,这高兴的样子也喜得我合不拢嘴,突然想到民国三十七年,国民党的还乡团反攻倒算,若不是我拉着玉成加入贫农团,玉成就不会被害,这事我难辞其咎。可今非昔比,处处展新颜,怎能不向组织看齐靠拢?玉珠就是一个十分积极上进的好姑娘,看来,这次亲是退掉了,只恐日后她大大还会生出更多事端来,三姐太死脑筋了,日后,也不知这对苦难的母女能否好好相处化解。
三
叶玉珠:我和小花等二十四个姐妹代表石牛河乡的妇女,正候在番古乡参加庆祝妇女翻身解放打连响的比赛现场。我们妇女真的翻身解放了,我们这二十四个姑娘中,除了有两个愿意父母之约结的亲没有退外,其余的人都递了条子退了亲,别人果真不敢再来骚扰,更没有要我们赔钱赔物,而且吧,我们妇女也不再受什么缸(纲)呀罐的约束,被国法护着,翻身解放啦,自由自在啦。从此,我们女人都可以昂首挺胸做人,有尊严的与男人平起平坐了!妇女解放真好!妇女解放万岁!现在,比赛现场男男女女,人潮人涌,彩旗飘飘,拉起的红色长条幅也随风鼓动,上面一连串的黑字,我只认识″婦女"两个字,指的就是我们解放后的女人——比完赛后,必须立即上夜校,比有银叔还要更爱学习,力争早日脱盲!我对身边教我们舞蹈的妇女主任道:“李老师,我们石牛河乡必定会夺得这次比赛第一名!你教我们舞蹈的主题太好了,前面已出场的八个乡竟然都是五节单竹连响,很是单调,而我们却是五节双竹连响,相比之下,我们的声势就高人一大截,用你的话说,这样更能显示出我们妇女解放后对生活的热爱,彰显自我的火热热情,积极上进,必将奉献,撑起半边天空!”李老师听后握拳勾臂鼓励,大家都志在必胜,个个跃跃欲舞,李老师笑道:“对,我们石牛河乡必胜!姑娘们,今天是非常有意义的一天,这应该是我们妇女千百年来第一次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它标志着我们妇女真正登上历史的大舞台——主持人已播报我们了,我们大显伸手的时刻来啦,上,姐妹们!跳出我们妇女该有的模样来!”
叶玉珠:我们穿着各自过年才啥得穿的最干净整洁的红的、绿的衣裤登上场,站成三排八行,现场掌声雷鸣,久久不停——我们是五节双竹连响!片刻,我们的鼓点响起,我们随着节拍跳起来,两手中的连响及红色刘梳,在我们两肩、两肢、两膝、腰间腰背及跳前跳后的脚尖、脚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点打,响起舞动,我们一会儿动作一致,一会儿又变换队型,人们喝彩不断,掌声不断,随着鼓声越敲越快,我们舞动连响的节奏越来越急,连响发出动听的声音:似银铃脆响串串,似山溪急流潺潺,似江浪拍岸连连。最后,我们二十四人聚在一起,双手举着连响如托起一片天空,在场的人们齐声高呼,掌声破天,经久不息。我们个个兴高采烈,红扑扑的脸蛋赛过朝云晚霞,我在心里不停的呐喊:我们必夺第一名,第一名非我石牛河队莫属!
四
叶有银:日已暮,雾渐生,灯火点点,湾街冷静,我忧心意乱地回到家里。娥儿最近和玉珠她们打成一片,常在我面前夸玉珠如何如何有头脑、有胆识,敢做敢为,是她们妇女的榜样,不会她也要学着翻身解放吧?娥儿从前不愿意我而与那补锅的小白脸私奔,被叶大爹他们强行捆捉回来,也不知她现在心里还愿不愿意我,要是那补锅的再回来,她要递条子到乡里去与我退婚,那我该怎么办?我十分疲倦,最近这段时间,为庆祝妇女翻身解放、办扫盲夜校及筹备石牛河乡第八大生产队、安排开展明年各湾互助组成立及农业生产忙得不可开交。娥儿见我回家,弓着腰捧一碗着热气腾腾的茶水,小心地放到我身边的大桌旁细声道:“先喝水,饭马上来。”
我很享受这种被伺候的感觉,正渴呢。喝了水,娥儿就端来一碗菜面糊糊,我三下五去二地吃完,娥儿为我收洗碗筷,片刻,她又为我打好温水到我脚边,用手试好水温后,帮我脱掉鞋袜,把我的脚抬进木脚盆里,就帮我捏脚揉洗,瞬地脚底如生双翼,十分舒畅,疲惫顿消。有女人伺候的日子真是舒坦,衣来伸手,茶饭张口,被子暖好再上床,这日子真滋润。我正舒坦地享受着,娥儿问道:“玉珠的亲事退了吗?”
我猛地打个惊颤,刚才只顾享受了,一时竟忘了娥儿是不是也要解放了?我故作镇定,忙牵出娥儿的手,自己洗起脚来道:“退了。日后洗脚吃饭什么的,我自己来就是了,你不必这样的,现在妇女解放了嘛,男女平等,我们男人不能再做封建大家长、大男子主义了!”
“哦?我们妇女真的解放了,非常好啊,玉珠她们碰上好年代了。”
娥儿叹惜着又伸过手来为我洗脚,她这是几个意思?莫非也想递条子到乡里跟我退婚?若是这样,我怎么办?真打断她的双脚?这可是犯法的,而叶氏宗祠早已名存实亡,叶大爹也不再、也无权过问我们所谓族里的事,更不会去帮我追回要退婚的娥儿。我心神意慌地挡开娥儿为我洗脚的手道:“娥儿,你……你……"娥儿含笑道:“女人伺候男人不是应该的吗?你紧张个什么呀?放心吧,孩子都这么大了,即使我再怎么不愿意你,还会跑了不成?那时候的事若换到现在那可就不好说了。不过,你日后可不能动不动对我乱发臭脾气或辱骂我及我的家人了!”
“以前有吗?那真是对不起了,以后我当然不会了,我会改的,叫你满意。”我松了一口气,袖了一下额头可能出的汗,这下可放心了,第一次向这个胜过我十倍百倍的女人低头,不低头行吗?你说我天天在外忙着妇女解放,若把自己家里如花似玉的媳妇给解放跑掉,岂不闹成了个大笑话?我忙客气道:“不,不,你休息下,我来倒洗脚水,这是我应该做的。”也不知娥儿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要你娥儿不跟我退婚,倒这点洗脚水算什么?就算我为你做牛做马我也十二分的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