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跑到张家坟岗上,人们还是惊恐未定,四处躲窜,原来挖到一副烂棺材,从里面窜出条大青蛇,足有两米来长,胆大的两个后生举着铁锹追,我捡起地上的锄头追上去。这蛇越沟窜埂,穿荆入棘,一溜烟地窜得咝咝作响,我追了片刻,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止步不前,正准备放弃,那蛇估计也是被追急了,竟然朝我这里逃来,于是我蹾好马步,举起锄头,瞄准向我窜过来的蛇,一锄头挖下去,锄头背正好砸在蛇身上,可怜的青蛇,顿时翻肚翘背地缠住锄头一大团。后生叶三上前,用锹挑出蛇头斩之,尔后我们欢天喜地凯旋到张家坟岗上,大家纷纷夸赞我胆大,我笑道:“这有什么,这条蛇也就两、三斤,我十来岁时,叶家土河那棵古枫树下的蛇比这条大得多,光个眼睛就像算珠子,当时我都敢杀,只是当时若有这锄头,说不定我也一锄头就把它挖个两截呢。后来我去找寻了好几次没找着,老人们说是跟着那十二缸元宝一起升渡到别的地方去了——按理还应该有一条,是不是还藏在棺材里了呢?”我再往棺材里一看,顿感头皮发麻,脊背生凉,一颗狰狞的骷髅张牙裂齿的在一堆或黄或黑的骨堆旁,一窝小蛇则在骨里钻来躲去。我的大大客死异乡,不会也成一座荒冢弃坟吧?也不知弟弟、妹妹可安好?总说去寻找他们,这事就一搁再搁,一晃十多年了。忽地叶三道:“叶书记,你早叫我们开荒早就有肉吃,再把这窝大大小小十几条蛇全杀了,全四小队的社员都能吃到一两口肉呢。”
“是啊,这也是个好兆头,还没开始种苕,就可以打牙祭——定然是个大丰收。长山,你们愣着干什么?都过来,把人去找个筐,帮着叶三先把这位先人请到难欠沟里埋掉。大家要加快进度,时令不等人哦。”
叶长山:“好。”这能是好兆头?遇上这样的晦事还会有好兆头?
二
梅古月:玉珠和大湖在上房的动静也太大了点吧?一吃饱了就有力气做那事。我用手指探了探下面,竟也有些潮湿,天啦,我这是怎么了?我可没有吃分得的红苕,张家坟的那块苕地真是丰收了,挖出的苕个个有葫芦般大,我一想着那挖出来的人骨就作恶心,更别说吃从那里产出的红苕。大家明里暗里都夸有银兄弟有远见,会想办法,开荒种苕获丰收,小队里每户分食,不但没有犯错,还受到新上任公社书记的表扬,并带来了新政策:解散大食堂,社员们各回各家按工分挣粮吃,各家自己开伙,允许各家养鸡养猪,这些规定回到了从前,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另外还允许每家每户适当开荒作自留地,我家也开了一块,种上了麦子,明年定然能打下不少麦子,吃糠吃草的日子应该一去不返——终于度过荒年啦!曾经食堂做饭的叶上榜伯伯偷了一次米接济我家,虽然只有小半碗米,但在那没吃的日子里这可是贵重如金呐,我明白他的意思,想对我好,其实跟他过也可以,和我大小差不多,又合得来,只要我答应,我也可以做真正的女人,做真正的女人那感觉很好——上房的床板吱吱地叫,玉珠嗨嗨地吟,好不欢快。我早已春心荡漾,躁热火燎,二十多年前,死鬼明升对我也是那样的温存柔爱,细算算,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我守寡二十三年,守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对得起你死鬼,只是苦了我,我好苦啊,先是被日本人追杀我捂死儿子守志,我亲手,这个苦谁能体会得了?后你那大哥总是要卖我,不给饭我吃,不要我为你守志,我又不是一头猪或者一只鸡,怎么能买卖?幸亏毛主席解放拯救了我们妇女,不然还是要被卖,不然玉珠她退不掉原来的婚事,不然就没有现在这一家人——玉珠在上房喊我道:“大大,你怎么了?是你在哭么?”
梅古月:天啦,我怎不自禁地抽噎哭泣起来而不自知?这要是被她们发觉,还以为是我羡慕或向往她们的恩爱房事呢,真正羞死个人。我假装鼾声扬起,一声大、一声小道:“嗯呀哦呀。”只听大湖道:“我说大大是打鼾说梦话吧,你偏要喊她。睡吧。”
梅古月: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敷衍过去,擦去眼角的泪,停止鼾声——孙子建国在被子里一阵乱蹬乱踢,整个人儿竟然滚出去。我把他抱进来盖好被子,上房平静了,我也身槁心枯了,都做奶奶的人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上的人了,还想着出嫁?还想着那事?真是太不知羞耻了,二十多年都过去,一身清正洁白,还挨不过最后快要老去的这几年?其实玉珠她们也很同意此事,我想,我只能身槁心枯、从一而终,方为美德。我的肚子发烧发热,饿了,也该吃一碗红苕,若不是有银兄弟有先见之明,大着胆让大湖他们开荒种苕,现在就没有苕吃,湾里老老小小都念有银的好,我八大队十四个小队的老老少少都念他的好,社员们都信他所言,困难日子就要捱过去,好日子就要到来。其实现在就是好日子,不用担心土匪抢劫,不用害怕打仗而遭遇不测,不用逃日本鬼子,更没有鬼子来杀人奸虏,也不用怕被抓壮丁或抽丁地逃难,若再能吃饱穿暖,那就是天堂日子啦——“哃哃哃”外面一阵急快沉重的脚步声,由近及远,还闪进一些光亮,应该是有银兄弟打着手电筒回家了,他也真够辛苦的,这么晚还没休息,虽然他现在很光鲜亮丽,大家仰望,但感觉他总是站在风浪口,越是这样,我越有种奇怪的感觉,某一天,他会摔一跟头,就不知这一跟头是轻是重了。
三
叶有银:公社放宽了政策,我们各小队又自力更生,不但按时按量缴完公社下达的国家任务粮以及外出兴修水库的土方量,而且再没有出现一个因饿而倒下的人,或在水利工地上吃糠粑——我们终于战胜了饥荒年!近两年来,社员们尽管还是饿,但不用再吃野草或捋树叶芽吃,基本生活有保障了,但是,还是常常“刮风”,我隐隐感觉会摔倒,不知会摔成什么样?现在,我正在新落成与小学相邻的八大队队部开会,十四个小队队长都来了,我讲道:“为了防止资产阶级在社会主义历史阶段企图复辟,我们积极响应党中央关于‘四清’、‘五反’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大家各自的小队也开展进行了一些时日,至于这个教育运动怎样搞才更好呢?不能像二小队那样只教育而不生产,这不是胡扯吗?我现在再重申一点:白天抓农田生产,晚上抓政治思想,两不误,尤其农田生产是重中之重,至于学习教育就说说如何如革命就行了,到时县里的工作队进湾,具体的操作就交给他们,我们只抓好生产就行!”我话刚讲完,公社张书记领着一群陌生人进门,其中还有两个头戴警帽、身穿警服派出所的同志。我心头一紧,这是要抓谁呢?只见张书记板脸锁眉,神色严谨道:“打扰一下。这是县里来的工作组,将指导我们如何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大家欢迎。”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大家起身鼓掌片刻后,张书记接着说:“叶有银同志,你先放下这里的工作,和这两位警察同志一起先到公社里去一趟吧?”
“啊?”我心里一惊,这不是抓我吗?我犯了什么法?
四
叶玉珠:太阳苍白无力地悬在东边,天地一片雾蒙蒙,感觉也蒙住了整个人,叫我有些慌闷。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雾,比往年来得要早些,我来到有银叔的家里,还没进门就见娥儿婶泪光满面地坐在堂屋里低声抽泣,两眼红肿若桃,双腮白惨似霜,看来是哭了一宿,我安慰道:“婶,可要保重身体,叔怎么可能会有事?”
“他太自以为是了!把自己搞得像拯救苍生的菩萨一样,最后把自己整进去了,若是判个十年八年的,我这日子就过不成了。”
“叔果真有事,那这世上的干部可能就没有一个人是正确的了,用曾经蹲点王书记评价他的话说,他是两袖清风,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为大众,这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估计是搞错了,冤枉了他,大湖他们正准备和其它小队长一起到公社去请愿呢,要求公社还叔一个清白。”
“我真替你叔活得憋屈!老婆老婆被人戏虐,儿子儿子被饿死,他这是当的什么书记?还不如个普通的社员,甚至是该拿的拿,该收的收,还要落点实惠,或者我儿根本就不会饿死,可偏偏他没有这样做,最后却要去坐牢,你说他活着窝囊不窝囊?”
“谁说我窝囊?如果收人的、拿人的,这次可真就回不来,真的要坐牢啦!五、六、七大队陈、刘、王书记因收社员的金银手饰、钱财物品等,被判了两年、一年、八个月的,而我只是被副县长等工作组指导‘洗手洗脚’,受教育而已,什么事也没犯,说你们妇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再就是哭,别无一是了。”
叶玉珠:有银叔突然喜气洋洋地进屋,我高兴地跺脚拍手道:“我说叔不会有事吧!婶可是白操心了一晚。”有银叔道:“我怎么可能会有事?我还要继续领导我们八大队的社员群众,学雷锋做好人好事,学大寨要战天斗地,不叫一个人因饿而死!”
“我说他这人太自以为是了吧?你这是当的个什么破书记,总是把我吓得一惊一乍的。我去洗把脸上工去,你吃了吗?”
“吃了。玉珠,你们快去上工吧。”
“嗯。”婶转悲为喜,鹅蛋脸儿微微泛红,似带雨桃花,含羞嗔怨地起身往灶房走去,我欣喜道:“叔,他们怎能如此行事?无凭无据的乱抓捕你,也未免太草率些,了解你的知你被冤,不知情的拍手称欢——有损名誉呀,但愿不要再出现这样的事!”
“所言极是,总有人看我不顺眼,说我贪污,却拿不出证据;说我太官僚,只知发号施令,但并没有脱离群众啊,更不存在不关心群众利益;说我搞分散主义,破坏集体经济,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可我并没有把集体的田地分给个人,只是指导大家开点荒,并没有误公家的事;投机倒把、铺张浪费、贪污占公更是与我擦不上边,即便是被冤枉了,我也无怨无悔,因为清者自清。至于说以后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还真不敢武断。”
我杏眼圆睁道:“为什么?”
叶有银:她定然是害怕孙大湖会摊到这样的事。我语重声长道:“这些年来,你不觉得这运动、那斗争中,一些政经事件混淆错乱吗?还是没有摸索出来一个符合大家吃饱穿暖的好路子,是摸索,那么肯定还会出错呀——呸呸呸,我多话了,玉珠,可不能对社员讲呀,免得以讹传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你婶又要说我太自以为是了。”
叶玉珠:“知道啦。我相信您的话,既然您回来了,我这就叫大湖他们不要去公社请愿。”有银叔说话很准,他曾说政策会变好就变好,比如公社减少粮食征购任务,超产多留多吃,自留地、开荒地的收益归个人自救度荒年等政策,我边出屋边小声自言自语道:“还会出错?什么时候呢?摊不摊得到大湖身上来?也不知道这次运动要搞多久?会不会飞出什么幺蛾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