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柯兰:“子不教,父之过。”我和叶有银被各自的儿子拖下水。我和钱旺,有银和保国,四人被大队当作典型,戴着高帽,胸前挂牌,手被反绑,分别到每个小队游街示众,一路上被大队民兵连的人推推搡搡,骂骂吼吼,民兵连长王海波边敲锣,边喊道:“坚决打倒投机倒把!坚决砍掉资本主义尾巴!”
我这次丢脸又丢大发了!刚从水利工地上完工回来,还没来得歇口气,就这般批斗羞辱,“人要脸,树要皮”,都五十出头了,丢人啊!所幸队长、谢书记在玉珠、有银和我等人的恳求下,才没往大队、公社里通报国保、钱旺的恶劣行为,只是罚我们去住半月的学习班,否则,国保必被捉走,当然,我儿钱旺也不会幸免。看,有银也是一脸的憔悴无奈,他曾经可是我们八大队的书记,他的名字响透每个小队的每个角落,曾经威风八面,如今这般洋相,我想他现在死的心都有——民兵连队的人开始给我们松绑、取牌。好了,折腾了一个上午,总算把最后的一个小队游完了,王海波道:“好了,你们可以回家,希望好自为知,若再犯,那就直接送去坐牢!”
“是,是,再不会了。”我们唯唯诺诺,系麻木的手终于有知觉,一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回到家后,钱旺大哭道:“父,我让你受牵连了,我对不起你!可是,父,我好冤呐!我只是把荸荠卖给了国保,是他贩买贩卖,我没有参与,他们凭什么要捉我去坐牢?凭什么要罚我们去住学习班?我憋屈……”
钱旺话还没说完,我忙上前捂住他口,瞪喝道:“你住口,还敢顶嘴?若是被好事之人听到,告到队委会,你我又是吃不了兜着走!”钱旺止哭,我忙到门口环视,所幸无人,钱旺又小声哭道:“父,看来还是二哥说得对,我们一家永没出头之日啊,没有希望,没有盼头呐!真是生不如死啊!”
我心里一惊,一向机灵的钱旺,竟也说如此颓丧之话,莫非也要步他二哥的后尘,三儿折了两,岂能再失?我蚀泪泉涌道:“儿啊,好死不如赖活,连死都不怕,那还有什么可怕的?选择轻生的人都是大洋苕,苦难而又坚强活着的人都了不起!你二哥心窄,不能学他。要死,我都可以死千百回,但我一想到我若死了,就没人挡在你们兄弟三人的前面,你们就会受更多的批斗折磨,所以我一直都努力的活着,不幸的是,你二哥看不到这些,却选择轻生,死得一分钱不值!千万不能学你二哥,没用的人才那样!你毕竟是犯了错,你也能叫憋屈?我以前做对了还是要挨打受斗,现在你不觉得批斗我们越来越少、只是做个样子么?一方面我们确实要虚心接受监督教育,好好改过自己,本本分分劳动,另一方面,感觉你有银伯伯说的政通人和要到来了,所以先活着,好好的活着,等着那天的到来!到那时,我们会吃饱穿暖,到那时,我们说不定会和别人一样高矮!”
“真的会有哪一天吗?”
“真的会有那一天。我相信你有银伯伯说的,他向来说得很准,错不了,好好的活着,就有希望。”
二
叶有银:我心里隐隐感觉会有大事发生!夜幕落下,暑气消散,我拿着垫絮床单也来到湾街后面的草棚阵地。这里本是块闲乱的土丘,藤棘乱生,相临坟地,被临时开辟出来,搭建起几十个简单的草棚,供全湾老少避地震之用。这个宽阔的地方好,不会妨碍生产活动,又避开房屋。黑暗里几点火星,一暗一亮,那里是男人们在抽纸烟,棚外小孩子们追逐嬉闹,欢叫喧天,妇人们则坐在棚口,摇着扇,聊着天,全湾二百多人,几乎都聚集于此,倒也是别样一翻的热闹劲。忽地一声急哨响起,全场顿时安静无声,队长叶怀先发话道:“不早了,大家早点休息,我看了一下,还有一些人没来,这是闹着玩的么?唐山大地震死了一、二十万人,公社里要求我们避震是有道理的,谁能保证地震不会到我们这里来?城里的钢筋水泥楼都能垮得成渣,更何况我们的这些土墙土瓦?土墙土瓦虽不牢固,但倒下来砸死人是绰绰有余,所以我们在思想上不能轻视啊!副队长,你再去湾街吹吹集合哨,就说半个小时内不到这里的人,明天一律扣一天的工分!”
“是。”
“哎呀呀,鬼火!鬼火!”
那坟茕地里,果然有两、三点火团在游走,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一阵不安的唏嘘骚动,惊吓得细伢啼哭四起,也有慌恐的妇女颤音抖声道:“如果半夜三更的,有鬼来摸我们怎么办?我们会不会生重病或看到鬼被吓个半死?”
“我好怕。”
“糖(唐)山是什么山?一座山都是甜的?”
“你真是搞笑得很,那是一座城,离我们这里十万八千里,地震怎么可能发到我们这里来了?还不如各自回家里睡安稳些。”
“是啊,是啊,队长,我们都回家吧?”
叶怀先:“回什么家?!没有公社的指令,我们谁都不能回家!我们这么多人,阳气重,鬼见了还不绕路?是鬼怕我们!再说,即便是被鬼摸了,那也是被各自死去的爷呀奶、父呀大的摸了,他们是爱你们、保佑你们呢!不用怕!安静下来,好好睡觉就是了。”
队长说得有道理,大家慢慢安静下来,突然又一个妇女尖叫骂起来道:“‘瞎眼睛’!你摸我屁股做什么?!”
“哎哟哟!疼死我了,你个狗婆娘踢我的蛋蛋做什么!我摸错了,摸错了,我以为是我媳妇!”
“老娘在这里!丢人现眼的个东西!”
“哎哟哟,疼死我了,这个婆娘太野蛮了,我又不是故意要摸你,这黑灯瞎火的难道不允许我摸错?”
“我若不踹你,你都爬进来挨着我睡了!想占我的便宜,门都没有!”
黑影中,‘瞎眼睛’抱着裤裆在那里弹跳着,他的媳妇走过去,又照他屁股踹一脚骂道:“别人都没错,唯独你错了,还在这里现世!”
“哎哟喂,要了我的命啦!”
人们早笑得前翻后俯,我也笑着爬进棚,铺好垫絮,和长山等几个要好的男人睡在一起,长山道:“还是睡在家里舒服自在些!前些年,费那么多人力修的防空洞,除了演习的那一次外,大家就再也没进去过,也没见什么圆(原)子蛋(弹)、鸡蛋爆炸到我们这里来,我只恐这次躲避在外,又会是枉然。”
“防患于未然肯定是对的,万一真的发生了地震,那就惨了!唉,国家多灾多难,上半年周总理去逝,不久前朱总师令也逝去了,现在又发生死伤一、二十万人的大地震,若用过去说书人的话说,就是天象不祥,只恐还有更大的事发生,真担心国家挺不挺得过这大关大难啊,挺过去了,就是我们老百姓的福!挺不过去……”长山的孙子叶康辉奶声奶气地追问道:“挺不过去了会怎样?”
“挺不过去,国都没了,还会有家?你懂不懂,小辉辉?”
“有这么严重?还会有什么更大的事发生呢?”
三
梅古月:“我的心一直慌乱地跳着,莫非有银兄弟预言要发生的大事真的发生了?今天湾里的气氛有些怪异,人们上工不再说笑,也不打闹,少了以前的热闹、活泼劲——毛主席死了?我们的小队长被请到大队里开会,有人上午听到小队的大喇叭里广播说毛主席死了?我没听到,但又不敢肯定,暗地里传说,一时人心不安,我十分恐慌,说书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毛主席要是真的死了,那岂不是要变天?我们岂不又要回到旧社会里去了?玉珠正好四十岁,守着寡,岂不又要像我那时被人买卖?那我们这一家人岂不散了?玉珠心事重重的放工回来了,我十分痛苦道:“玉珠,饭熟了,你领着孩子们吃吧,我到你有银叔家去一趟。”我说着含泪出门,来到有银家,只见有银垂头丧气地瘫靠在椅上,见我进门后,直起腰道:“三姐来了?快坐——玉珠也来了?坐。”
我回视门外,除了玉珠尾随进屋,并无外人才低声道:“有银兄弟,毛主席真的死了?”
“唉,是死了,早上广播里播放,没听全,刚才队长叶怀先从大队里开完会回来,大队里的干部也证实毛主席死了,还说要准备在全大队里开追悼会,以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
有银边说边哽噎抹泪,我跪向他家中堂上张贴的毛主席画像哭诉道:“毛主席啊,你老人家怎么就走了啊?莫非我们女人又要任人买卖?莫非日本鬼子又要杀来?莫非还乡团的也会杀回来?那我们还有日子过吗?”
叶玉珠:“大大,您哭祭得不妥,别人还以为有银叔家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呢。毛主席在北京,我们应该到屋外,朝北方磕头祭拜。”国花从灶房出来,满脸疑惑,知道原因后,也同悲起来。
梅古月:“玉珠说得对,有银兄弟,我们到湾街外的空旷之处祭拜毛主席。”我们几人来到街外,找了一块空处,朝着北方跪下磕拜哭泣一阵后,我道:“有银兄弟,毛主席死了,我们妇女会不会回到从前旧社会里那样?还有,日本鬼子会不会再杀进来?国民党的还乡团会不会也杀回来?我们翻身挺起腰杆的穷人们会不会再次被地主土豪欺压?”
叶有银:我擦干了泪,又忍不住浊泪横流道:“三姐,你说的那些不会发生了。现在土地是集体的,哪里还会有地主?地主及其徒子徒孙彻底被我们打倒了,田柯兰一家,还有叶长山,被批斗教改得服服帖帖的,我们还时常同情可怜他们,国民党占据台湾,我看过地图,只一小块地方,成不了大气侯,报纸上说,不是他们反攻回来,而是我们去解放他们,还哪来的还乡团?至于日本,报纸上也说了,毛主席在天安门楼上宣布我们站起来就真的站起来了:抗美援朝,我们赢了,边境保卫战我们也赢了,跟苏修斗我们赢了,那日本国跟台湾大不了好多,它定然像台湾一样,害怕我们去报仇呢!我们还有原子弹,这所有的一切,足以证明帝国主义不可能来再来相侵相害!男女平权,婚姻自由都快三十年了,大家都舒畅,并且你们女人生产干活也不比男人差,功劳很大,确实顶了半边天,这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回到过去?不会了,你放心吧。”也许是我们的动作惊动四邻,不知不觉,来了不少老人,或悲伤,或啼哭,或朝北跪拜。我的心一阵绞疼,想当年,我全家老小外出乞讨,母亲大人客死异乡,父亲卖子葬妻,我兄妹分离,后来父又被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得尸骨无存,若不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我们穷苦大众翻身当家作主,只恐我早就饿死了,我还能当书记风光那么些年?那还能像现在这样儿孙满堂?唉,毛主席,你老人家怎么能死?二十多年来,我们修建梯田水库、河坝沟渠,数不过来,现在不是像过去那样靠天吃饭,而是有了这些工程后,我们是年年风调雨顺,这是千百年未有的大变化,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看明白,照这样发展下去,日后我们的后辈何止是能吃饱肚子穿暖衣?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罐子煮肉,咕咕啦啦”日子真的也会到来!毛主席呀毛主席,也不知道谁来接替你,千万不能像说书人说的那样,发生过去的老皇帝死了,为了争夺新帝位,而发生宫斗百姓遭殃的事,那么,也许国将不国,战乱生起,那么,我们这二十多年的建设成果就会化为灰烬!到时,也许三姐担心的事,可能都会出现,那么我们老百姓又将流离失所,饿尸遍野。我不敢往下想,越想越难受,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田柯兰:我边挤进来边哭着磕拜道:“敬爱的毛主席啊,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你怎么就走了啊?”我总算流出了眼泪,这样将表现出我是多么的悲伤多么的向上,按理说,我应该是恨毛主席,是他把我们打倒,而且总是受批受斗,但是,现在大家都一样,没有贫富之别,一起劳动,不分你我,为了抢更多的工分粮,挣更多的余粮钱,大家都非常努力的劳动,叫人有盼头,我觉得这种生活真的很好,分食分物,大家一样,按劳取酬,有劳有得,不像旧社会那样昧着良心欺压、剥削穷人,除了小队那些干部,社员们都和气友好,互帮互助,这种生活真的很好,说书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朝天子来了,就会大赦天下,要是能把我家地主成分赦掉——毕竟我又不是地主,只是地主的儿了,那么我就更是热爱生活了,我就十分美满了——有银站起来,边擦泪边扶人起来忧心道:“大家不要伤心,起来回去吧,不要担心害怕,天变不了。”
梅古月:我的心舒畅多了,似乎也不闷不塞,还是有银兄弟水平高,说得头头是道,究竟是当过书记的人,说得我信兴满满,玉珠边附和边扶起我来,小队长叶怀先大踏步急行而来,面阴脸暗,挥手点指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还没开毛主席的追悼大会呢,到时在大队的大礼堂里开追悼大会时,你们再去哭,哭得越伤心越好,就越为我们小队争光!快散了,散了,先把眼泪蓄好,到时别叫你们哭的时候却哭不出来!”大家纷纷起来,也不知谁小心翼翼地问道:“会不会变天?”
叶怀先:“变天?谁说的?公社的领导向我们传达县里的精神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虽死了,但他的光辉思想还在,一样照耀我们前进——变不了天,天也塌不下来!叶有银,定然又是你在这里造谣!你和你儿子叶国保怎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非常时期,不要乱讲话,祸从口出!你把你的嘴巴管好,把你儿子管好!”
梅古月:我忙替有银争辩道:“有银兄弟没有造谣,他也说变不了天。”
叶有银:众人附和,队长也就没有再指责我,他说得也对,要把国保管好,非常时期,一不小心他也许就会闯出祸事,说不定又要牵连我。
四
叶有银:儿子国保拿着一面三角形的小红旗,混在一群初中生的队伍里,他们正游行在石牛河公社的街面上。这个兔仔子,初中毕业后,我叫他去上高中,他说上高中也学不到什么,不如回小队劳动,还可以挣工分,而在队里干活,不是学生了,他却跑出来跟着这群学生一起游街!我谎称他生病,若是被队长知道,那还得了,不倒扣两、三天的工分是不会罢休的!光给我惹祸事,搞得不好又要连累我,岂能管不住他?我快步跟上去,从背后揪住他的耳朵,狠狠地往队伍外拽,他嗷嗷叫着出了队伍道:“父,快松开,一些女同学正在看笑话呢,多丢人啊!”
“你晓得丢人?前些日子大队里开毛主席的追悼会,你吊儿郎当,自以为是的上台宣读报纸上邓小平为周总理写的追悼词,这根本是牛头不对马嘴,关键是邓小平被打倒了,怎能拿着那旧报自作聪明?结果民兵连长当场扇你两个耳光,还五花大绑地把你押跪在台前,那丢不丢人?我祖宗八代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走,跟我回去!”
“哎哟哟,父,你快放开我,队伍已走远,我都掉队了,怎么去愤怒声讨‘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的滔天罪行?”
“‘四人帮’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跟着一起瞎跑!”我暗自思忖,目前来看,似乎没有发生流血打斗之事,除了这群学生在这里游行,一切还是和平安定的,一切还是该干嘛就干嘛的,也许是我想多了,把说书人的话太当回事。这样最好,我们只需老实的待着,该干嘛就干嘛。我严厉批评国保道:“现在一会这个风,一会那个风,你就不怕引火上身!走,回去,好好待着就不会出事,若烧着你,你活该,可不要连累烧到我!”
“不会的,不会烧到你,也不会烧到我,‘四人帮’是坏人,想夺权。”
“你都十七、八岁,还专想着好玩,你就不多想想在小队里怎么样才可以为我们家里多争光荣、多争脸面!”
“在叶家湾小队里能争到光荣?你拉倒,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像个囚牢一样,我憋屈得慌!”
我顺手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他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我厉声怒喝道:“越说越狂,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出口?!我们一家迟早会栽在你手里!”我又去揪他的耳朵,他忙爬起来捂住道:“算了,我怕你了,不要揪,我跟你回去吧。你要我为家里争光,那干脆我去当兵,一人参军,全湾光荣,那这样你在湾里就有脸有面了。”
咦?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像国保这样顽劣,长期下去,定然会成个“二流子”,最后不坐进牢房才怪,这样岂不把个儿子给养丢了?若能参军,军队里严磨苦练,定然能挫挫他的劣气,这样他就驯服了,又能为家、为湾里争光,复了员回来说不定能混个公家的铁饭碗,那就是祖坟冒青烟了,为祖宗争光了!国保溜开我几米远,笑着向我挥手道:“父,你若再不赶回队里,你上工就要迟到,小心扣工分,快回去吧,晚上我会带个好消息回来的。”
我还真的要赶快回队里,跟他耗不起,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拳头捏得绷绷紧,真想追上去狠狠捶他一顿,也不知道他晚上回来又会捣出什么烂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