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柯兰:工地牵引机、发电机轰鸣,灯光一串又串,那一个又一个的灯泡,像一个又一个的小太阳,把天地照得如白天一样,连绵几里,很壮观美丽。工地上,人影交错,或拉长,或变短;机器轰轰,板车吱吱,现在是晚上10点钟,我的肚子发热发烧,饿了,非常的饿,下午五、六点吃的晚饭——半斤米的饭,早已消化得无影无踪,我对身边还在干活的大湖道:“哨子响了,到点啦,我们回工棚睡觉——你家还欠我们四小队很多钱么?”
“不多,建国、建兰他们都大了,能挣不少工分,尤其是建国去做‘三线’,今年我们家就应该能把历年欠队里的钱还清。我要争取多挣工分,争气今年能分点余粮钱,这样就是无债一身轻了。”
“哦。”平日里借队里的钱或粮,劳力少、工分少年底又无法清还给队里,队里就要求通过加班多挣工分来偿还。我家不是缺粮户,也不欠队里的钱,但成分不好,本来我是非常不想加夜班,白天干,晚上干,连续干,真的是好累,但任务重,任务紧,队里要我们加班,像其他成分好的人就可以搪塞不干,我则不行,不能不积极。我道:“那你还加个鬼的班啊?”我们路过食堂棚,我进去拿出半斤饭票,买了一钵饭——咦,大湖没进来,他怎么又不买饭吃?他真是节省,虽然我们用票买饭吃,若多用了饭票,那么家里的人就得少吃或者挨饿。我们在这里吃的粮,虽是大队供的米,但大队又是从我们每个小队抽调来口粮,很显然,我们若在这里海吃超吃,饭票用多了,那么小队分给自己家里的口粮就少,家里的人就得吃稀、喝稀而挨饿。我追上大湖道:“你加班也就算了,怎能不买饭吃?”大湖笑道:“我又不饿,多吃岂不浪费?”
大湖比我年轻十多岁,体力消耗应该更多更快,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岂能不饿?也太节省了,可能也是为了家里的孩子能多吃一口,但这样垮身体啊,我道:“要不,我吃不了这么多,分一半给你?”
“不用了,谢了柯兰叔。”
他推却死活不肯要,我道:“那你就不要加班嘛,我求之不得呢。”大湖正儿八经地道:“叔,你这个想法不好。若是有能力、有精力的人多干多出力,既能多挣工分,又能加快工程的进度,岂不一举两得?”
我听着很不舒服,好心好意竟然反被教训,也许别人根本不想和我这成分不好的人太过亲近了吧,干嘛我要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你根正苗红,你积极向上,你是党员处处带头也罢,看你长得干巴巴的样子,若长期这样强劳动又省吃、少吃,你不饿出问题才怪!
二
叶有银:我和大湖等人已点燃导火索,然后跑到百余米外插着一排红旗的警戒线外,等待爆炸。听说上次在离警戒线外被砸死一个人,那人也着实倒霉,一般石块不会飞那么远,只有土质松的地方才会掀飞土块沙石,而需要爆破的地方,土质都十分坚硬,这次共有十二炮,可能有一两炮会飞沙走石——轰,开始爆炸了,我数道:“一炮,二炮,三炮……十一炮。咦,大湖,你数着炸了的有多少炮?”
“十一炮,好像是我点火的那三炮中的一炮没响,你呢?”
叶有银:“我数着也只有十一炮,再等等。”我们等了近二十分钟,仍没有听到最后那一炮的响声,大湖显得很焦急道:“有银叔,最后那一炮肯定是塌火了,再这样等下去,影响另外二十多炮的点火,眼看着大家午饭已吃完,等会儿就要开工,我们的炮却没炸完,要窝工啊,我们过去看看,把塌火的那一炮重新装上雷管再引爆。”
放哑炮是最危险,但这么长时间过去,应该是彻底塌火,不会再炸响,我道:“好吧,走,我们过去重新装雷管。”我们一行四人拿着钎、铲等工具向塌火的那一炮走去,在距离那炮眼约两、三米时,我竟然看见有青烟从炮眼处悠然袅起,我的心一紧大声道:“嘿!大家不要靠近,那炮眼处是不是还有烟升起——确实有烟,快逃!”大家扔了工具撒腿就跑,这要是爆炸了该如何是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似寒风刮过林间鬼哭狼嚎的声音响起。我吓得脚一软,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脚手发软,颤抖无力,忙转身仰望着天空倒退着跑,只见被炮火掀起来的土石蔽天遮日,像惊起的一群麻雀一样,又铺天盖地的扑向地面。我忙抱着头大叫道:“大家不要乱逃,看着天上避开落下的大石块逃!”我左躲右闪,避开一些飞来的大黑砣砣,而那些细小的沙石则像密密麻麻的冰包雪子一样砸向身体。一阵涩刺之疼袭来,眼中进沙,我边揉眼边拔脑耸肩,以抖落身上的沙土,只听其他人道:“好险啊,这下安全了。”
我把沙子揉出来,舒服了,睁开眼道:“安全了,大湖,你眼里有没有沙子啊?”没人答应,我环视左右,只见其他两人,独不见大湖。我心一惊,只见前地上隆起个人形土堆——趴着一个人,被沙土石块掩埋着。坏了,我心一紧地大声喊道:“大湖!大湖!”我们忙跑过去扒开压在他身上的沙土石块,只见他后脑勺处的头发、沙土粘乎乎和溢出的血粘着,我的心“嗵嗵”地跳着,菩萨保佑,祖宗保佑,大湖千万不能出事!我抱起棉条条的大湖,偎在怀里,只见他鼻子、嘴里、耳孔里流出红艳艳的血,血艳艳的红,鲜红鲜红,蚓行满面,还冒着一丝丝热气,我大声喊道:“大湖!大湖!你快醒醒,醒醒!”大湖微微睁开眼,有气无力道:“叔……我恐怕……等不到,‘罐子煮肉,咕咕啦啦’,的好日子……我好想吃……一大海碗,干蹦蹦的……饭,过夜……一次,也行。玉……珠……”
大湖断断续续的话还没说完,就睁着眼,头一歪,断气了。我忙抚闭上他的眼,他才安然睡着。可怜呀,才41岁,我鼻子酸痛难受,泪水横流地痛喊道:“大湖——大湖——”
三
梅古月:自从办完大湖的丧事后,玉珠就病倒,已经一天两夜没吃没喝,人也昏迷发烧——她又在说梦话:“大湖,大湖,你等等我……”
我听后抹了把泪,吓得背脊发冷发凉,老天不公啊,为何飞来横祸,看玉珠这景况,似病重无救,莫非大湖真的要把她带走?那这个家老老少少的该怎么办啊?我止不住的老泪横流道:“玉珠,玉珠,你醒醒!”我摇了摇玉珠,玉珠仍不省人事。此时建兰回来,赤脚医生也被她请进了屋,我忙起身相迎道:“张医生,你可来了,我家玉珠似乎没有好转呀?”他替玉珠量过体温后边收工具边道:“她还有烧,是悲伤过度,又染风寒,等会儿她会醒过来,继续喂退烧药,一定要让她吃下东西,补充体力,另外不能让她沉溺伤痛之中,这样她的抵抗力自然就强,病就会好起来,所以,梅奶奶,你也不要急,她应该没大问题。”
“哦。”我这才松了口气用衣角拭去泪道,“那有劳张医生——建兰,荷包蛋打好没有。”固然应该招待一下张医生,可这是我好不容易才借到的两只鸡蛋,是准备给玉珠吃的,若建兰说煮熟了可就不好下台了。建兰回道:“没有呢。”
看来我们祖孙俩心灵相通。张医生已收好他的东西,背起他那“红十”医药箱就往门外走道:“太客气了奶奶,我已吃过晚饭,还是留给病人吧,她正需要营养。”
我照例付了药钱道:“这怎么好呢?有劳了,你慢走。”送走张医生,只见有银兄弟及他女儿国花向我家而来,还没进门他就问道:“玉珠好些没有?”
“张医生说要她吃东西,不要伤心就会好起来。”
“可怜玉珠了。”
我们一起来到房里,只听玉珠竟在饮泣声声,我惊喜道:“咦?玉珠醒了,你怎么又哭起来——建兰,蛋煮好了没?你大大醒了。”
“噢,马上就好。”国花劝慰道:“玉珠姐,你不要太过悲伤,我一直很佩服你呢,在我心中,你是那么的坚强!希望你这次同样要坚强!”
叶有银:“就是的玉珠,我一直在揣摸着大湖没说完的话,他定然是想对你说,玉珠,对不起,我先走了,一家老小全托付给你,你的担子很重,你要多保重。”玉珠哭得更凶,三姐也泪如雨下,建兰捧着盛好鸡蛋的碗进来放到床头柜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我滑动了一下喉结,咽了一口口水,忙拭流出的泪。建兰坐在床沿上,扶起玉珠卧靠在床头道:“唉,大家不要再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要节哀顺变。我想我父没说完的话定然是,玉珠,我很爱你,我很幸福,但是,对不起,我先走了。所以呀,大大,你和父自由相恋、相爱,好让人羡慕啊。”
梅古月:“建兰,瞎说什么呢?没大没小,无轻无重的,你就别在这里捣乱了!你父想说的话,就是你有银爹爹说的那样。”建兰翘了翘嘴,对我“哼”了一声,似有不满,拿起汤匙开始喂玉珠。
叶有银:“建兰说得好啊,要节哀顺变呐玉珠。唉,生死由命,没谁能左右得了!日子从来就不会让人称心,我也常后悔,如果偷给国泰那怕一次干饭,他也许就不会到了家还被饿死,你说我当时怎就那样的一根筋的大公无私呢?你娥儿婶跟我总是担惊受怕,那么美的一个人我竟没能力给她扯三、五尺桃红咔叽布,给她做一身好看的新衣裳,我好悔呀,还有,你长山叔死了小儿子义鸿,大儿子仁鸿又病魔缠身,柯兰叔三个儿子死了两,他们惨不惨?都惨,他们还不都是坚强忍悲地去面对每一天?而我们每个人唯有坚强地与日子作斗争,少什么,就争什么,且要争到手,岂能向日子低头?这样我们就有力量、有盼头。我明天就要回工地上去了,我希望你要坚强起来。”玉珠突然开口道:“叔,我记着您的话呢。您明天就放心的去吧。只是我现在心里好难过,以前做的两个梦,知道不吉利,只是没想到都真实的应验在大湖身上!唉,大湖为了给我们多省一口粮,他自己却能够省一餐又一餐,但是他那么大的个子饭量很大,总是挨着饿呀,如果不是吃不饱饭而体弱无力,那么,当那炮炸响时,也许就不会被吓倒,或者被绊倒,定然也能避开,也不至于被飞石砸中后脑勺身亡,白白丢了性命。大湖,你死得好冤啊!你想吃一碗干蹦蹦的饭过夜,早知道你要走,那怕我们两天、三天粒米不进,也要满足你的这个愿望啊大湖——”
叶有银:“怎么越劝越伤心了?生死由命,大湖只有41岁的寿,不要伤心了,若再把你身体搞垮,那这一家老老小小的真不好办。”只见玉珠抹去泪,两眼放光道:“有银叔说得对,我们少什么就要去争什么!我就不信邪,吃一碗干蹦蹦的饭过夜它就实现不了!”
叶有银:“罐子煮肉,咕咕啦啦”,娥儿没等到,大湖也没等到,不知我等不等得到,我不禁叹道:“对啊,我们一定要争到实现!看到你能振作起来,我就放心了,现在只担心小儿子国保,他快要放寒假,不像他二哥国安那样老实,太皮了,跟田柯兰的三儿子田钱旺倒打得火热,打了他几次,但还是爱和他玩到一起,而他嫂嫂、国花自然更是拿捏不下他,我这一出门,说不定国保又要闯下什么乱来。玉珠,你在家方便时可要帮我盯紧他,他倒是有点听你的话。
四
田钱旺:午饭后,我正靠在床头休息,忽然从我家胡同里传来一阵狗叫,我大喜。这是叶国保邀约我的暗语,两家的大人都不希望我俩在一起玩耍,没办法,被逼装狗叫。我两手插兜,佯装无事出门,一来到胡同,国保便道:“钱旺,你能不能借我二角钱?”
“二角?你真会开玩笑,二分都没得,哪能有那么多的钱?”
“一角总有吧?”
“没有。”
“那你怎就不去偷你大大的钱呢?”
“我不知道我大大把钱放在什么地方,哪能偷得到?”
“你怎就不去偷你嫂、你姐的钱?你父外出做任务又不在家的,怕她们么?”
“废话!我若能偷得到还向你借?我姐估计有一、两块钱,为了防止我偷,她把钱藏在她的贴身口袋里,睡觉都不离身,偷得到么?”
“你要钱做什么?”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看能不能空手套白狼。”
他神秘兮兮地扯着我的手臂往稻场里跑。大约半个小时后,队长的哨子声就会响起,大家都要去上工,稻场里现在能空手套白狼?怎么个套法?我俩来到稻场,其边缘大堆、小堆的草垛如山头林立,相挨相连,只听有“咣咣”声、人语声从一大片草垛后面传来。我一阵窃喜,看来真有精彩的故事发生。我们绕到草垛后面,只见叶文兵坐庄,领着叶来宝、叶光利、叶坤强等人押宝,而宝的前后则下着一分钱、二分钱的纸币或银蹦豆(钢币),或一根、两根香烟,难怪国保向我借钱,原来他是想押宝。叶文兵见我们来后却十分不悦道:“你们不去‘批林批孔’跑这里来做什么?我们要是被队长发现,就打断你俩的狗腿!”国保反驳道:“放寒假了还批个鸟?我俩来押宝,不行吗?”
国保不屑置辩地怼得叶文兵无话可说,就叫我俩躲进入围。我俩观看了几局,叶文兵又开始摇色子,摇定后大家开始下注,我感觉道:“这次应该是出‘丁子’,押单。”国保道:“对,是‘丁子’,押单,后面我押一角!”
国保身无分文,还敢押一角?万一不是出的“丁子”单,而是“大妖”双,却又没有钱赔,该怎么办?岂不是要挨打?这就是他说的空手套白狼?我不禁紧张起来,国保十分淡定,若无其事,佯装在口袋里边掏钱边喊道:“快开,快开——耶,‘丁子’,单!”
叶文兵收了前面的钱、烟,开始赔后面的,我把手伸过去,却被他一把挡开道:“见注赔钱,你没下注我赔什么啊?”国保争辩道:“我钱没有掏出来嘛,你就开了宝,你应该赔!”文兵骂道:“你个狗娘养的,想空手套白狼,还嫩了点!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搜你身,若要是搜到一角钱,老子照赔,若半分没有,你就赔老子一块,若不给,老子就卸你胳膊卸你腿!”
国保有点骑虎难下,也许心虚,左掏右掏,没个所以然,我佯装忧心道:“国保,你从你姐那里偷来的一角钱,是不是刚才上茅厕掏手纸给掉了?”
“哎呀呀呀,我想应该是的,走,快去找找,被人捡去就太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