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内心十分紧张,我们八大队十四个湾的每家户主都来到叶家祠堂大门场,正在进行选举八大队的第一书记,我是七个候选人之一,我十分渴望能当选第一书记,我感觉我有使不完的劲,这样我就可以好好带领大家干一翻事业来:组社入社,走社会主义道路!石牛河的陈副乡长在主席台督促着乡里的书记员写“正”字,每个依次上台的户主想选谁,就在该候选人名下画一笔“正”,或说出该候选人的名字,书记就指着该候选人名字,户主就在下面添一笔“正”。当在场的每个人都上台投完选票后,陈副乡长就站起来大声道:
“大家静一静,我现在宣布选举结果,除去五个弃权票,叶有银同志的票数遥遥领先其他六人,其他人只几十票,他的票数最高,116票,那么从现在开始,我正式任命叶有银同志为石牛河乡第八大队的第一书记,现在请叶有银同志上台来讲话。”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其他候选人纷纷向我祝贺,我十分高兴,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主席台上向大家鞠躬谢道:“谢谢大家对我叶有银的信任,我深感荣幸,同时又深感责任重大,不能辜负大家对我的信任,不能辜负党组织对我信任,我一定会更加努力地做好党组织交给我的每一件事,向群众传达党的政策方针,向党组织传达群众的心声意见,同时也请群众们监督我,督促我,共同把我们的事情做好,我将不负使命。”我想,现在我们石牛河乡就落后西岗县其它乡组社入社,必须动员各家各户踊跃入社,这是我上任的第一要紧事,而入社这事原则上是要求各家各户自愿加入,但大家对这事却又很抵触,怎么办?这事不能搞砸了,否则就辜负了陈副乡长,我的切入点应该是从我叶家湾开始,叶家湾是我八大队户数最多的人口大湾,只要把我湾动员起来,那么,其它十三个湾自然而然的也会响应了。想罢,我继续道:“乡亲们,今天把大家叫来除了选举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更紧急的事要办,那就是大家入社组社,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我现在讲一讲我们为什么要入社?入社有什么好处?入社呢,就是政府带领大家走社会主义道路,什么是社会主义道路呢?就是政府要让我们所有人都能走上吃饱饭、穿好衣、过上好日子的道路,大家说说,这条道路应不应该走?”
“应该,应该。”
“要把田地都收去,我们岂不是什么也没有?”
“到时吃集体的,喝集体的,那还要田地做什么?这样也很好的。”
“入社后大家你推我、我推你的都不想干活、误了农时怎么办?”
“就是,有些人很滑头,光偷懒不干活怎么办?”
“相比之下,入社了也没有多大好处啊。”
我听了大家的谈论后道:“大家静一静,大家所说的问题确实会存在,到时我们会有办法去解决那些问题。现在我来讲一讲入社的好处:首先是科学种田,便于统一指导;二来单季稻可以变双季稻,一年两熟,增产增收;三来集中力量好办大事,比如修水库、渠道渡槽浇灌田地,筑坝固堤、防洪抗旱以及修路等等,四是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比如那些无依无靠、老弱孤残的社员则实行保吃、保穿、保医、保住和保葬的五保制,从而让这些人也能为社里做力所能及的事,也让这类乡亲老有所依,不必像旧社会那样流浪乞讨。还有好多好多优越性,我就不一一列举了,总之,这是实现共产主义社会的必经之路。我们现在要办的初级社、中级社或者高级社,都比我们现在的互助组更要先进,更要高级。有人会问为什么要实现共产主义社会呢?因为共产主义社会太叫人向往了,最起码一条就是,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你想穿什么就可以穿什么,你想住更宽更大的房子就可以住更宽更大的房子,大家都过着十分富足的日子!大家向不向往这种好日子啊?”,
“不可能吧?我要天天吃鱼吃肉,这可能吗?”
“这怎么可能呢!是不是想骗走大家的田地呢?”
“这饼子画得太不真实了。”
“就是,就是。”
完了,大家都不相信,这怎么办?我上任的第一件事就这样在陈副乡长面前搞砸?共产主义那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大家怎就不相信呢?大家如此反应,倒叫我不好收场了。我继续道:“大家静一静,别不信,跟着共产党政府走社会主义道路就能过上那样的日子,说简单一点,社会主义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让我们所有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富足的日子!别的地方的初级社、中级社就办得比我们这里先进得多,我们落后啦乡亲们,去年我叶家湾去举沙河挖土方任务,被县里评为先进集体湾,如今,我们叶家湾岂能变得落后?”我必须找些支持入社的人,叶长山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他是很虔诚的接受监督改造,政府说什么他就拥护什么。我点名道:“叶长山,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办社入社呢?”
“当然要办社、入社,政府要我们走社会主义道路,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要我们过上不愁吃、不愁穿好日子,这样的好事岂能不听从政府的号召?我坚决听政府的,跟着政府走,错不了。怎么入社?我第一个报名加入。”
大湖等几人也嚷着要入社,这就对了嘛,我会心一笑,陈副乡长脸上也露出笑容,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突然二狗子站起来道:“叶长山说的是假话,他昨天还跟我说‘入社入社,喝糊糊过夜’,他是反对入社的,说不会有好日子过,今天喊着就要入社,他这算不算欺骗政府啊?”
“是啊,是啊,他是反富坏份子,这就是欺骗政府呀!”
“‘入社入社,喝糊糊过夜’这唱的会不会一入社日子就真成那样了啊?”
会场气氛陡变,陈副乡长阴着脸道:“难怪大家不积极,有顾虑,原来是有人作妖作怪呀!反富坏份子他骨子里头也是坏的!”
叶长山:我的心一紧,猬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出,陈副乡长拉着脸,这分明是指示有银他们来批斗我。怕鬼偏撞鬼,二狗子就是二狗子,他自己反对入社,却把我当挡箭牌,他的绰号“二狗子”还真是叫对了,只会乱咬人,这回我可撞大祸了,只见有银铁着脸叫喊道:“民兵队长!民兵队长上哪儿去了?!”
二
田柯兰:我怎就这样的冤呢?我又没说那样反政府的话,今天又要批斗我么?我和叶长山又被五花大绑着,被民兵队长他们押到台中央,不过今天与以往有点不同,这次是叶长山走在前面,只见他蔫头耷脑,颤颤抖抖的,这次挨整的应该是他,所以我今天只是陪斗。我现在半点也不敢想委员长他们能反攻回来,上次整得我小命都快没了,真的要端正想法,这次也不知叶长山是哪根筋不对,竟然去抢我以前的风头,哼哼,我想着就好笑,他真正是个大洋苕,就算是贫下中农说那样的话,也是要挨斗的,更何况你一反、富坏份子,所以,我要再接厉,继续端正思想,不能有反动念头——嗡嗡,我突然头昏脑胀,往前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只听台下一阵轰笑。我定了定神,原来是民兵队长从我脑后冷不防地飞来一铁掌,打得我脑壳焖胀焖胀的,只差没四分五裂。我委屈万分,低声下气问道:“为什么打我?我可被你们改造得规规矩矩的啊,一点反动的言行都没有,去年在举沙河,谢县长还夸我们是西岗县的功臣,是国家的功臣呢。”怎不打那反动的叶长山?只听民兵队长义正声威道:“你还敢顶嘴?打的就是你!要有功也是我们贫下中农的有功,你有什么?你昂首挺胸地站在台中央,很英雄是吧?是让大家来向你这地主阶级学习?告诉你,我们革命战士浴血奋战的保家卫国是英雄,我们贫下中农咬牙勒裤的搞生产建设是英雄!你算个什么东西!乡亲们,我说得对不对啊——”
“对——打倒地富反动阶级——”
田柯兰:我赶紧垂头耷脑,原来我得意忘形了,该打。我是他们要打倒的对象,岂能站立?叶长山慌忙跪下低头,我赶紧跟着,省得又挨打,台下一片欢叫轰笑,因为我俩被他们打倒。我想此刻台下我的媳妇徐桃红、儿子田家旺他们定然也被人取笑而脸面全无,而我则在家人面前尊严全无。我为什么要是地主的儿子呢?我要也是个贫下农该多好。我的心在流泪,不,是在流血——叶长山埋头颤抖,你是该颤抖,是你反动、反政府,接下来该轮到打你了吧?
三
叶玉珠:大大梅古月在堂屋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拍拍腿,唠叨自语;一会跺跺脚,长嘘短叹,像是天要塌下来一般,只听她道:“这是把人往死里逼,活不成啦,不活啦——”
大大也真是令人讨厌,一遇事我们不依她,她就觅死觅活的。但这件事我站在大湖这边,我们的日子有盼头,我们应该好好大干一场。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不理她,看她能怎么着!?我把大湖撸回的桑叶,在盆里揉成一团,然后又用力捏绞,绿悠悠的汁液从指缝间四溢地滴到盆中,片刻盆底绿殷殷一大片,足够美美地洗个头。我扔掉叶渣,打来温水,解开麻花辫,把头栽到盆,一阵桑叶清香盈鼻醒脑,忙用十指挠头揉发,骚痒的头皮,顿时清爽畅快,如春风吹拂,似蜜饯甜畅,仿佛一串串紫乌乌的桑子在眼前摇晃,嘴里此时早已溢满蜜汁酸唾——大湖风风火火进屋道:“你怎么还在洗头呢?有银叔被选为我们八大队的书记了,你怎么还在家里磨蹭?”
“有银叔当我们的书记真太好了,大家都愿他呢。不过我得把头洗完了再去,用桑叶汁洗头比用麦杆灰洗,过瘾得多啊,又干净又清香,又容易把头发透洗干净。大湖,你来帮我挠几把吧?”
“再挠几把大会都结束了!你爱用桑叶,以后我常撸些回来就是了。来,我舀水把你头发透透干静,擦干了快点走——大大,你还有什么心结解不开啊?看你愁眉不展的。”
“我都活不成了还有什么心结?好不容易分得了田地,现在又都要交出处了,没田没地,我感觉是悬的,走路都觉得身子直往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坠,不入社不行吗?”
“哎哟——我的大大,先不说别的地方办得红红火火、殷殷实实的。退一万步讲,我们分得的田地,以及我们互助组的耕牛、犁、耙、耖等等农具本来就不属于我们的,就当没有过它,更何况,入社后,人多力量大,好办大事,能增产增收,不会饿到我们每一个人的。你还担心什么呢?。”
“人多力量大倒是真话,要不是互助组,起初分得的那多田地,犁田耙地,收割打场,挑担背扛,玉珠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
“这就是入社的优越性啊,是吧大湖?”我梳了两把头发,准备篦虱子,头发就被大湖扎成个髻,他拉着我就往外走,我忙道:“我们是贫下农,又是烈属家庭,先进着呢,不说事事要做榜样,至少不能拉后腿啊。再说,政府号召我们入社,建社,最终目的是要让我们吃饱穿暖,把日子过红火,你还担心什么呢?”大大道:“罢罢罢,我不管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让你们去折腾。哼,反正再过几个月我就引我的孙子——什么?现在就要我去报名入社?”
“你就看在你孙子的面上,就积极一次吧大大?”
四
叶有银:我本来是动员大家入社的,这是正事,重要的事,现在怎变成了批斗大会了?叶玉珠、孙大湖她们怎么还没来?她们若带个头,哪怕只带着三、五家人入社,有个开头,日后大家想明白了,明白政府的良苦用心,就会都加进来,从而带动其它十多个湾也入社,这样,我们石牛河第八大队说不定在全乡争得第一个率先组社入社的先进集体呢,我得把大家引到正题上来,必须完成动员大会。
叶长山:田柯兰没说那样的话都挨打,现在该轮到我了,我也该打,真正是言多必失!唉,不知是挨铁掌还是“飞毛腿”,或者皮鞭,或是打得鼻青脸肿还是满地找牙?因为一个脚步正走向我,我下意识猬紧,似乎只有这样可以防御伤害或减少痛疼。我埋着头,闭了眼,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叶有银:我来到长山身边对大家说道:“叶长山表现一直很好,我相信他不会说出那样的话,即便说了,那也是地主仔田柯兰教唆的,是不是啊长山?”长山吓苕了,懵着脸半天不知怎样回答我,你可千万不要说不是哈?这样我不但开脱不了你的罪行,还会叫我下不了台,我不禁紧张起来。
叶长山:我若回答是,岂不是诬陷田柯兰?可田柯兰现在的思想真的比以前端正好多了呀,这样没良心的话我真的说不出口,我怯声道:“不是……”有银怨眼圆睁,并眨眼示意我,他这是在护我呢,顾不了那么多,不挨打不好吗?要什么良心,我忙改口道:“是,是,就是田柯兰教唆我的。”
田柯兰:我怒眼圆睁的剜向叶长山,他忙埋着头不敢看我,我真是比大戏里头的那个窦娥还冤。这叶有银也不是个好东西,刚才选举我就没有投他的票,他总是爱护着叶长山——民兵队长一脚从背后把我踢倒骂道:“从骨头里就坏透了的东西,怎就不知悔改?”
田柯兰:我忙爬起老实地跪好,有冤不敢诉,有苦不能言,谁叫我是地主的儿子,有这个标签,就算我是对的也是错。叶有银的目光中似乎充满歉意,莫非他本意不想整我?只见他手一挥,示意民兵队长不要再打我。
叶有银:“好了,好了,田柯兰他们其实表现还不错,那话可能是听谣传谣,并非本意,他们去年上堤挖土方做水利任务,很是极积认真,都出色的完成了任务。你俩都可以下去,可要继续从心底里端正好思想,好好表现,和贫下中农们一条心,继续为国家建设出力。”他俩应着声,起身弓腰退下台,我继续道:“乡亲们,我们为什么要入社?刚才大家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就是将来进入共产主义,人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家家住更宽更亮的房子,我认为这是实现得了的,当年地下革命的共产党叶铭旺他们,不就是说要实现人人有田种的日子吗?后来解放了,分田分地,这不就实现了?现在共产党政府说要走社会主义道路,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富足的日子,我相信我们就一定能进入共产主义,并实现那样的好日子。那样的好日子呢,不是说我们一入社就能过上,而是要我们同心协力地干,共同努力地拼,一年,两年,三年,十几年,甚至是一代又一代人接力地干,直到干出那样的好日子,大家说,是不是?”台下的人们虽回答得三三五五的,有效果了,但还差一把火。只见孙大湖上来了,我低声埋怨道:“你怎么才来啊?刚才到哪里去了——好,现在我们欢迎去西半县几个中、高级社参观过的孙大湖,讲讲他看到那里的情况吧。”他兴高采烈道:“乡亲们,乡亲们——我们落后啦——不出去看不知道,出去看后吓一跳。前几天,我们一行人到西岗县那办起中级社的大渡乡、白洋乡、刘乡等等地方,那里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可是办得红红火火,一年水稻熟两茬,麦棉套种,也是两熟,别人缴足了国家的,留足了小队的,那小队仓库里黄澄澄的稻谷茓到屋顶,一茓又一茓,真正个喜人,增产增收了,怎么会喝糊糊过夜呢?所以呀,建社是我们走向吃得饱、穿得暖的唯一快速途径,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也必须要尽快地把社建起来呀!”
叶有银:三姐梅古月喜盈盈走上台来,这个一向落后的人上来做什么?她不会也要捣什么乱子吧?只听她道:“有银兄弟,你总是说我落后,我今天先进一回,我家要入社!我觉得还是我家的积极份子们说得对,我们好不容易翻了身,日子有盼头了,岂能不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以前我总担心国民党会反攻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不但过得平安无事,日子却过得一天比一天好,而且我们妇女也翻身解放,要不然我定然会像卖猪卖狗那样当畜生卖掉——我是人呢,活生生和男人一样是个人呢!我家玉珠呢,定然会嫁给她不愿意的男人而自杀出祸事,那多悲惨,哪会轮到我将要做奶奶的份?现在的新政府真正是好呀,真的能叫我们女人和男人平起平坐,生产互帮互助,还修路修渠,防涝抗旱,我只相信日子会越过越好,什么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我不明白,我只明白跟着政府跟着党走,一定错不了!我家现在就要报名入社!”
叶长山:三姐说完就走向主席台画押登记,在她的带引下,她家所在的互助组成员也上台报名,我也不能落后呀,我边上台边喊道:“对,跟着政府跟着党走,错不了,我也要报名!”
田柯兰:我这成份不好的人岂不是更要比贫下中农们极积?我一边紧跟着叶长山身后上台,一边高声喊道:“我家也要入社,跟着政府跟着党……”我的“走”还没说出来,那民兵队长又冷不丁从身后飞来一脚道:“党也是你叫的么?入社?你入什么社?你个地主仔!不要一粒老鼠屎,带坏一锅粥!”
田柯兰:啊——我要发疯,我屈得要去死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