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长山:我气愤地责备儿子道:“仁鸿,你昨晚怎么和凤红吵架?早上起床,她的眼睛都哭肿了,你怎能欺负她啊?你若再这样,我打断你的脚!”仁鸿脸面苍白,茫然无心道:“谁叫她听信别人的话,说我得了‘火病’,我责备了她几句而已!”
“你个暴躁性子我还不晓得?说话尖毒,常伤人心,要好好改改自己的臭脾气——你看看你这个怂样子,就像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似的,公社医生并没有说你是得‘火病’,只是怀疑而已呀!”仁鸿低下头带着哭腔道:“唉,只怪去年挑稻谷个子,狂里狂气,跨沟越埂的还要与人嬉闹,结果一脚踏滑,和担摔倒在地,摔得十分悲惨——肩上的冲担压到脖子上,差点把我肋死。被人救起后,吐了一团鲜血,当时并没在意,谁知吐了这第一口血后,经年累月,每当着凉受寒,便咳嗽不停、吐血不止。我想,定然是那一跤惹下的祸根!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当时为什么要轻狂!万一真的变成‘火病’,我该怎么办啊?”
我心一紧,也怀疑仁鸿是患上“火病”,患上这病就提前被黑白无肠套住了——迟早要把人捉走,这可如何是好?他眶中噙泪,懊悔万分,所谓“安得病人心,疾病去七分”,我颤抖着身子道:“我的儿,你不要怕,否则没病你也被自己吓出病来了!你要振作起来,不要迁怒你媳妇!医生开的药按时服用,另外,你大大已为你觅得一土方子,非常灵验,据说像你这样情况的人,一喝就祛病根,人就会精神好起来啦!”
“真的吗?”
二
叶玉珠:我泪眼朦胧地看着建田喝粥,她不但左手指僵缓不灵活,左脚走路也有些拖地磨蹭,命虽是保下来,若是生残,岂不害了她这一生?只听大大叹惜道:“这黄老先生确实救了不少细伢的命,远近闻名,但也听说不少细伢被掐残的事,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把建田抱到他那里去,看他有没有什么解救之法,我想,他既能掐残,说不定也能再掐回原处了呢?”
我把眼泪一抹,觉得大大言之有理,怀着一线希望,抱起建田,和大湖一起出门来到黄先生家。黄先生见状,愁眉不展,愁眉锁眼,愁眉苦脸,我的心一紧,泪滚珠弹道:“黄先生,您行行好,可一定要把我姑娘救好啊,把她掐回原处啊,否则,她这一生就废了呀。”黄老先生长吁短叹道:“唉,像你女儿这样的高烧急病,我救治好无数,唯你姑娘成个例外,人体内的筋脉不似绳线,剪断可结,若再动之,只恐残得更厉害,所以我也无能为力了,也许将来细伢渐渐长大的过程当中,慢慢就复原。”大湖愤怒道:“你这是托词借口!你把孩子治成这样子,一句无能为力就了事了?”
“那你说怎么办?我也不想弄成这个样子啊?当时情急,我若不施救,这细伢现在哪里还能站在这里玩耍?我动手之前,不是说过要看这细伢自己的造化吗?出什么意外与我不相干么?你们自己上门找我施救,救好了却如此耍赖,有你们这样的个理么?!”
大湖愤怒相对,但有个细伢总比没了强,只是将要苦了这孩子一生,我无力道:“大湖,不要争吵了,也许这就是建田的命,也许逃过了这一遭,还是难跑下一回!这就是命!命啊——观音菩萨呀送子娘娘,你们既送子给我,却为何要让她生残啊?老天爷呀老天爷,为何要将我儿变残啊!你们难道不觉得太残忍吗?”建田来到我跟前奶声奶气道:“哦大大,不哭,哦哦,大大,不哭。”
我更是心碎了一地。我儿她现在哪里知道她遭遇了如此之重的苦难?我儿将来长大了会不会怨恨我和你父,怎就把你养残了?怎就害苦了你一生?这该如何是好啊?我想,现在唯有求菩萨先祖保佑,保佑我儿渐渐长大渐渐康复,千万不能残了哇!
三
叶有银:瑞雪兆丰年啊!自从娥儿死后的两年里,儿子叶国安娶媳成家,我今出门去队委会结账,莫非今年我父女、儿子、儿媳五人辛苦劳作出工一年,还要倒欠小队的钱成缺粮户么?只见湾街、屋顶,白茫茫一片,像盖着一层厚实的白色棉被;落木、松竹,披玉戴银,似梨花盛开。天已放晴,红光跳跃,屋沿上挂着一排又一排冰凌棍,长长短短,滴滴答答地滴着渐溶的雪水。我踩着“咯滋咯滋”响的积雪,向队委员走去,要过年了,放了过年假,若有余粮钱得最好,就可以多办点年货或多扯一匹布。昨晚开会,会计说今年我湾除去缴完国家的任务粮、棉、油及留下的口粮、种子,其余所剩全卖给国家,共卖了一万二千多块钱,抽2000块作为小队备用资金,其余一万多块则是我四小队大大小小200多个劳力一年挣下的钱。若一万块再除以全年的总工分,每个工分日10分则值一角多钱,再乘以每家全年的总工分,减去小队里分发给每户的一些物资、借粮、借款等费用,剩下的即是每户当年的余粮钱了。队委会门前的雪已踩得稀烂,我脚下也是泥水乱溅,幸亏知青们都已回城,把曾经的食堂又改作队委会,否则,会计的媳妇又会拉着驴脸,心烦把她家堂屋踩得泥水满地,烂糟糟。结完帐出来的人,或喜或愁,只见田柯兰、叶长山和孙大湖一块出来,柯兰脸上溢喜,长山皮里含笑却满面冷肃,大湖则苦笑连连招呼道:“叔,来结账了?”
“嗯,你家今年不是缺粮户吧?”
“丢人哪,又是缺粮户,不过今年比去年要少欠队里20块钱——今年欠了70块钱。我想,明年我们再努把力,争取再多还些钱,到后年再又努把力,说不定慢慢就能成余粮户——无债一身轻啊,将会少受嘲骂讥笑呢。”
田柯兰:“会有那一天的,你家建兰不上学,建国也回来帮忙,说不定一、两年就能还完,你家孩子大了,帮手多了,日子将会过得越来越好,一定会超过长山家分得余粮钱56块。”
大湖一副不屑一辩的模样,似乎志在必得,好像有面子的余粮户称号马上就要到来一样,我竖出大拇指点向长山道:“牛!柯兰家应该是余粮户吧?结了多少余粮钱?”
“17块,虽不算多,但不是缺粮户也是很不错的,明年我们也要更加努力,挣更多的工分,打更多的猪草,把猪喂养得更肥,卖更多的钱,日子就会好起来,不会为没盐吃而烦恼了。”
孙大湖:“不会啦,柯兰叔很是了不起,喂养的猪竟然最重——175斤,全大队的社员都没养出这么重的猪,卖给食品站,结了80多块钱,叫人羡慕不已啊!”
柯兰满脸皱纹,笑得很灿烂,像棉株盛开的花朵一样,我道:“是啊,我家喂养的猪勉强140斤——你真是牛!你们看见我家的账没有?是余粮还是缺粮?”
田柯兰:“缺粮户,欠队里13块钱。”
我还以为我家今年是余粮户呢,不过也不错,把以往欠队里的钱还得只剩下13块,不错不错,欠的不多,明年我们努把力,也可以成余粮户分余粮钱,到时再出股十块钱到合作社银行,年底也分些红,那就十分不错的了。我想我这个目标是能实现的,孩子们大了,可以慢慢变为主劳力得满工分10分,这样我家也会像长山家那样成为叫人羡慕的余粮户了。”长山长叹道:“唉,我更羡慕你们的孩子个个健健康康的呢。”
长山长叹完,愁苦着脸默默地走开,是啊,他丢了个孙儿,我明年也要抱孙子,我家国安的媳妇有孕,可千万不能像他家这样,这实在是太难以叫人接受,这本来就够他受的,偏偏大儿子叶仁鸿得了病,若真的是得了那种人患人怕的“火病”可就不好办了啦。
四
叶长山:我从儿媳妇邹凤红手里接过一块上釉的碎缸片,缸片上盛着一团仁鸿吐的血,鲜红鲜红的。我把缸片置于火钳上,然后放到木柴燃过后的炭火中炙烤。不一会儿,痰血冒泡冒气,滋滋作响,血团发黑,最后冒烟成灰。等冷后,我再把灰研成末,倒入碗中,用开水冲泡,送到仁鸿手中道:“这个土方子是以火攻火,以毒攻毒,快服用,肯定能治好你的病。”仁鸿不悦道:“这就是你找的最好的方子?想着都恶心,还能治病!?喝了多少碗都不见好,还喝?”
“当然喝,有方子总比没方子强吧?快快喝下,我想总会有个方子能治好你的病的,等会儿天黑,我就去隔壁湾偷回一个篱笆门,全身乌黑的鸡我也千寻万访买回来,然后再烧篱笆门炖,就能治好你的病。”仁鸿嗤鼻冷语道:“为什么非要偷?为什么非要烧篱笆门炖?这也太迷信了吧?你就不怕造反派批斗你?”
我压低声音道:“你莫乱说!什么迷信不迷信的,药引要求这样,自有它的奥妙之处,有人像这样的做,病好了,就说明这方子是个好方子,说不定也能与你对上了呢,我们要多手齐下,总会有个方子适合你,岂能治不好你的病?”我媳梅长英惊喜地从堂屋来到仁鸿的床前,她举起沾满草灰的右手,拈着一个白色的东西道:“土元,白色的土元,我终于找到了一只,我儿的病终于可以可治好了!”
我看果真是一只白色的土元!生吃土元也是一个方子,尤以白色最佳,为极品,能以一当十,也高兴地拈到自己手中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这是在我家灶膛下的草灰堆里找到的?”
“是的呀。”
“那太好了,说明我家灰堆里肯定还有,可要保护好灰堆,不能叫队里把草灰全部收走当肥啊!”
“我家的灶膛已快用一年,灶壁乌七八黑,很有肥气,也许过几天要被队里拆掉,挑到田里作肥。”
“幸亏你提醒,我向队长说说情,暂时不能拆我家的灶,因为我家的灶膛环境能生长白色的土元,好为仁鸿治病,相信队长会同意的。”我来到灶房舀水把白色土元洗净,又来到仁鸿床前道:“仁鸿,来,快把它吃下。”仁鸿愤怒道:“我不吃!我不吃!生吃了不少黑土元也不见好,现在看到它,肚内就翻江倒海般难受。”
梅长英:“仁鸿,我的儿,能治好病,怎能不吃?”
“啊——就让我去死吧!”
“混账!一点志气都没有!你想死?且看看凤红又为你生下的儿子,你的这个儿子,叶康辉,谁给你养?”仁鸿被我镇住了,他安静下来后,我把土元递到他面前,他拈着小脚还在不停舞动的土元放入嘴中,闭着眼,面目扭屈地嚼起来,然后端起碗,仰起脖,用血灰水送服。我打了个嗝,胃中之物直往上翻涌,忙咽唾相压。忽地“哐”一声,堂屋似有盆、桶被打翻,这是谁在堂屋里发什么神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