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柯兰:我的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来到叶家祠堂旧址上新建成的队屋及大食堂,王书记一手托着“红宝书”,威立在食堂门口,我感觉他今天要对我发难,因为我在搞试验田时说了句真心话,他听到后责备我是不是最近没有挨斗而皮肉痒痒了——人们背诵着毛主席语录,牵抱着细伢一个个登门而入,就席午餐,不背或不会背那可是不能去吃饭的。现在轮到我,我到底有点紧张,也跟着别人背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王书记却皱着眉头,拦住我道:“千篇一律!听得耳朵起茧了,伟大的毛主席语录只有这一句么?你简直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侮辱!田柯兰,你换一句!”
“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
“你这还是纸老虎,换汤不换药,重背一个没有‘老虎’的。”
梅古月:我牵着孙子叶建国来到食堂门口也窘住——背不出一条新的,我看着王书记有些不满,二狗子他们称自家的猪或鸡什么的丢了,全湾的人都知道是他们自己偷吃了,你怎就不抛根问底查清?何必要在这里上纲上线的!当然我家也白吃了大湖从外面带回的肉——长山来到门口却又转身往回走,被王书记叫住道:“叶长山,你站住,你这是什么态度?有意见啊?你说说你今天干活拉着张驴脸给谁看?还唉声叹气的,做事拖拖拉拉,很不积极,虽然你是只‘闷葫芦’,但我看得出来你很对‘三面红旗’有意见——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田柯兰:我心里大喜,没想到王书记发难到叶长山身上,对他上纲上线,想着就好笑,竟来个垫背的,这回有好把戏看,你叶长山能逃得过王书记的法眼?
叶长山:我身子一颤,王书记的口头禅一出,就是要批斗人。他给我安的罪名好大,忙陪声低语道:“王书记,我半点也不敢对‘三面红旗’有意见,我是真心拥护的,只是不记得更多的毛主席语录,按规定吃不成饭,只好回去再背一条。我今天干活拉着脸是因为头有点疼,不舒服,但是没比别人少挑一担、少植一株啊,我总思索着要上进呢。”玉珠和大湖也来了,好了,救命的人来了,我指着她们道:“不信,你可以问队长他们呀——孙队长,我是不是非常虚心地接受改造、天天想着进步?”
“是啊王书记,长山叔说的没半点假话,还是早点开席吧,叶书记就要带着公社、县里的干部来检查我们办大食堂的真实情况呢。”
叶玉珠:“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大大跟我一起背完进屋,我回头向柯兰叔、长山叔挤了挤眼。
田柯兰:我会意,忙大声念道:“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王书记让我进屋,长山也大声背着进屋,哼,虽然好戏没看成,但庆幸自己能顺利地放开肚皮吃饭不很好么?只见食堂内齐刷刷摆了十五、六桌,人头攒动,热热闹闹,很是壮观。我找到自家人的席位,席长玉珠去打饭菜,人们欢欢喜喜地背着,唱道:
“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河深海深不如阶级斗争,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叶长山:我也跟着大声唱起来,很真心、很认真地唱着,此时席长玉珠把饭打来,我起身道:“玉珠,我来给给大家盛饭吧。”
叶玉珠:长山叔递给我一碗大米饭,我就着桌上的青菜南瓜吃起来,嘴里的饭团很饱实,咀嚼得满口的甜蜜幸福。我吃了一碗又一碗,撑得个肚儿圆又圆,美满得不要不要,莫非这就是领导们嘴里说的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真好啊,社员们真的是老少尽开颜啊,瞧,多热闹,多火热,就连有银叔领着公社及县里来视察的领导们也个个欢颜笑呵呵,真正是应了墙上贴的红纸上的话,“吃饭不要钱,老少尽开颜,劳动更积极,幸福万万年”,我高兴道:“长山叔,共产主义多好,你怎能沉着脸不高兴呢?”
叶长山:我忙挤出一笑算是回应,虽说吃大食堂火热,大家满心欢喜,是吃饭积极,干活未必积极,敞开了肚了吃,若长期下去,只能是寅支卯粮,长期下去,把小队仓库里的口粮吃光了该怎么办?孙大湖、叶有银他们这样瞎指挥好像不妥,总感觉会出事,怎么办?
二
叶玉珠:打谷场上的稻谷,晒干扬净,堆成齐人高的堆,黄澄澄的,像一座座小金山,一座连一座,把硕大的稻场压去一半。我领着妇女们用掀棚往围在谷堆边的箩筐里装谷,这是向石牛河粮站送缴国家的任务粮。装毕,男男女女,二、三十人吆喝着挑起装满箩筐的谷,一字长龙的排开,浩浩荡荡的往石牛河走去。我们又送完一天的粮,稻场的谷山变塌变平,我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大家随着道路的直曲而变换着队形,一会儿弯弯曲曲,一会儿笔笔直直,非常壮观,气势如虹——柯兰叔放下担,转身神情严肃地对我低声道:“玉珠,我们挑粮、送粮都两、三天了,还没上缴完国家任务么?稻场里剩下的小队口粮好像不够呀。积极向国家缴任务粮,为建设国家作贡献是应该的,但不会是大湖他也随着叶书记起哄,为了争先争积极假报许多增产粮?先前办试验田烧死不少快熟的稻子,是减产了,不是增产,可不能由着大湖乱来呀?”
叶长山:我也停担歇息,被田柯兰的话吓着,幸好叶书记、王书记不在场没听到,这话也能说?田柯兰虽是个“长舌头”,但这次却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叶玉珠:我放下担子,长山叔用质问的眼光剜向我,似乎对大湖很有意见。是啊,有银叔说“大食堂再不能敞开肚子吃,该克扣的还是要克扣,大家勒勒裤子,紧紧腰带,不就过去了”的指示,队里照办,先前人人天天撑得肚儿圆的有一、两个月,现在不能敞开肚皮吃了竟然有意见,这能怪大湖么?我解释道:“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大湖没有乱来,而且总是想办法顶住压力来维护我们四小队。大队里要搞四万斤的试验田,他最后只办一万斤,而具体操作又只搞了四、五千斤,最后还是烧坏了一些,但是没办法,有些事情他一个贫下农要是与大队或公社里对着干,毕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的事,能应付就应付,能敷衍就敷衍。”
“可现在一日三餐稀汤寡水,吃不饱呀。”
叶玉珠:他真是个‘长舌头’,我被柯兰叔的话惊到,睃左䀹右,幸好无他人,压低声音道:“你怎能讲这样的话?成分好的人也不能大声这样的讲啊!再说,大家都一样,又不是饿你一个。”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大湖他们的工作方式不对,是不是谎报增产了?”
“叔,多缴、争缴更多的任务粮给国家,为国家建设做贡献,是我们每个社员的光荣,岂能在这里乱嚼舌根子?若被好事的人听去,话传来传去把传变,就有你好受的,如果你不想挨斗就敢快挑着担子去追上他们。蹲点的王书记已察觉到一些社员不满,很生气,他正在寻抓典型哩!”
三
叶玉珠:我们排队在食堂打早饭。娥儿婶站在我前面,轮到她了,她把手里的木盆放到台上,食堂员叶伯伯用勺子在若大的锅中搅了搅,锅中的粥粒翻滚着瞬间又沉入锅底,锅面又还原成一汪乳白色米汤水,形成一面超级大镜子,里面倒映着叶伯伯的身影。然后他开始给娥儿婶打粥,叶会计在旁数着。唉,大食堂开始那会儿大家吃得火热有劲,而今,每人定量而食,每人按早餐3两米的粥、午餐4两米的饭,晚餐2两米的粥的标准做饭,吃的菜则是每户自留地里种的,自家摘回到自家锅里炒,为了能吃饱些,大大时常弄些野菜什么的掺在其中——一下子又从共产主义跌到回到现在。突然,娥儿婶与叶会计吵起来,只听她道:“叶会计,你少数了一勺子粥。”
“没有啊,婴儿一勺,二至九岁的两勺,十到十四岁的三勺,其余年龄段的一律四勺,这个规定一直没变呀?”
“我昨晚不是跟你说了,我家三毛今天刚好满十岁啊。”
“可是后来我又听人说你家三毛还差两天才满呀?”
“你听谁说的?我自己生的儿子是哪一天还会记错?”
“你不要发泼!公事还得公办,不能因为你家有银是八大队的书记而坏规矩,相反你更应该守规矩!”
“我怎么不守规矩?十年前的今天我生下我家三毛,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守规矩还跟着那补锅的私奔?”
“轰”地人们笑开,虽是玩笑,但还是有点伤人,娥儿婶闷着泪,掇起盆,低着头匆匆离开。这叶会计也未免太坏了吧?若换我,我不骂尽他祖宗十八代就不姓叶,忙打抱不平道:“叶会计,你这玩笑开得过分了!我记得今天确实是她家三毛国安十岁的生日,你小心有银叔揍你!”
四
叶有银:我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叫,端起娥儿给我舀的粥,碗里照出一张皱皮巴巴的苦黄脸,吹了吹,波浪层层,然后呷一口——不烫,我仰起脖子喝个精光,夹起一点腌菜嚼着——咸得发苦,这哪里是吃菜,这分明是吃盐——娥儿喝完米汤,把碗底的一点稠粥分给三毛,我道:“你自己也要吃点稠的,还要干活——你眼圈怎么红了?哭过?”
“被人挖苦了几句。你大公无私也好,你毫不为己也罢,但这事你还真得出出面,三毛明明今天满十岁,应该多打一勺粥,那叶会计硬说还差两天,不让打。”
“多找几个人证明一下不就行了,也犯不着跟人吵呀,要注意团结。”娥儿的眼泪刷地翻滚而下,大儿子叶国泰把碗蹾在桌上热嘲冷讽道:“自己的媳妇被人欺负,不帮着出气也罢了,还官模官样地反教训起人来,我家摊上这样个高尚无私的书记能有什么办法?大大,莫哭,多一勺少一勺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个清荡荡的米汤,要与不要意义不大。”
“你这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仗着我手里的权,把叶会计给撤职吧?凡事总得以理服人吧?你小子下学期就不用上初中,一则没钱,二来别人说我家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之所以别人不多打一勺,我猜测可能就是因这事对我家有意见,确实如此,我家六口人,四个人吃闲饭。”娥儿袖去泪,吃惊道:“这怕不妥吧?若不上学,下半年肯定是要到外地做任务建水库,国泰才十二、三岁呀。”
“有什么不妥,别人没劳力的,十二、三岁的女伢都和大人替换着做水利任务,别人还是姑娘,都能行,我家是儿子为什么不行?总不能因为我是个书记就特殊吧?”国泰鼻子里笑道:“你这书记当得真够可以!我帮大大说句公道话,倒把自己也搭上了!书、书没得读的,饭、饭没得吃的,你这叶大书记是怎么当的?”
“没饭吃?你是怎么长这大的?”
“天天吃饭像喝水一样,也叫有吃的?还是大家暗下里唱的‘盐过吃,饭用看,吃起油来用鸡毛蘸,走起路来乱晃颤’说得深刻,大家都饿着肚子,饿着肚子呀,你这书记是怎么当的,啊?”
“盐过吃,饭过看,吃起油来用鸡毛蘸,走起路来乱晃颤。”这腌菜如同盐巴一样,可以大吃,但不能多吃,毕竟太咸,这清荡荡的粥,里面倒映着一个自己,你看着他,他也看着你,吃起来还真是“看”,吃油?每人每月二两,少得可怜,炒菜时确实是用汤匙或筷子什么的在油罐里蘸一下,饭吃不饱,饿得慌,走路当然晃晃倒倒的。总之是说大家吃不饱,有不满当下之情绪。我思忖完,大惊失色,拍桌而起,指着国泰的鼻子道:“你别嘴上没个把门的!这样的话也能说?你是没吃着皮肉之苦吧!?”
“这话怎就不能说?事实就是这个样子的,瞧你吓成个熊样!说了又怎样?是犯法还是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