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柯兰:我躺在竹床上午休,钱旺气喘吁吁地跑进屋道:“父,哥哥说他要喝农药。”
我心一惊,立马弹起身道:“你在哪儿看到他要喝药?”
“就在他的三类棉地边,他不要我靠近,说我一靠近就喝药。”
“快!我们去看看。”我心七上八下,焦慌不安地往地里跑。有人上午喷洒棉花农药,喷雾器、农药都放在地里,天旺说不定真的会喝农药。祖宗啊先人,你们可千万要保佑我儿不能被恶鬼迷糊而做出傻事啊,我已死了一儿,不能再夺去我一个啊!我们一路小跑,远远就看见天旺捂着肚子蜷在地埂上的树阴下打滚,完了!完了!他真的喝了农药,我喊道:“天旺、天旺——”我快步跑到他身边,只见他满脸大汗,身边空倒着农药瓶。我带着哭腔道:“天旺,你怎么真要寻死啊?父只是随口说的呀!不是真要你去死啊!苕儿子哎——你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啊?”
“与其活着……没出头日……没有希望……盼头,还不如……一死干脆!”
“钱旺,你快去请赤脚张医生。”我背起天旺边往家里跑边安慰道,“怎么就没有出头之日?老子也曾上过一回吊,是你有银叔救了我,他说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也没有。我们怎么就没有希望盼头?还是你有银叔说过,总有一天会政通人和,说政通人和时我们可能就没事,这个弯你怎就转不过来呢?还有你有银叔曾经当书记,风光一时,光鲜全队,现在还不一样挨批受斗,他才叫冤屈,头发全白了,他也没想不开去寻死,你个苕儿啊!”天旺在我背上扭动,几次差点掉下去,只听他断断续续道:“父……我,错了……我……肚子……好疼……”
“儿子,你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活着就有希望。”我一路安慰他跑回家,把他放到堂屋的竹床上,张医生还没来,此时已围来不少乡邻,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施救之法,有的人帮忙化好碱水,灌下好清洗肠道,让其吐出所服之药。但天旺已渐渐昏迷,喝了两口就灌不进去,渐渐地也不再挣扎、不再动弹,我心如万箭射穿,头不停地撞向墙上喊道:“天旺——儿啊……”
二
叶建国:“咳,咳”,尘灰呛得我咳嗽不停,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被埋,只不过是一些土石把脚压住,但若再垮塌,我必被埋无疑。我非常慌恐,义鸿却逆行回到隧内,帮我把脚上的石头碎杂搬扒开,一阵剧疼像波涛一样从脚底涌向脑门,我疼得咬牙切齿,并炸出一头冷汗,义鸿将我扶起,只听连长一阵咳嗽后,铿锵有力说道:“大家不要慌,不要乱,迅速有序地跑到有木撑的隧道处,并尽快出隧。”
义鸿一路把我扶到安全处,我心里一股暖流回荡,非常感激他对我的救助道:“真的是太感谢你了义鸿叔,现在我们都在有木撑的隧里,应该安全了,不知我脚残不残得了?当初就该听我大大的,不应该报名来。”我带着哭腔,心里仍然慌恐,义鸿安慰我道:“瞧你脚青肿着没放血,估计是砸伤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别害怕——算了,我觉得我还是要进去,你们先出去吧。”
义鸿说着就把我托付别人扶着,我十分不解,把我救了得了,大家都往外跑,外面才安全嘛,干嘛还要往里去?我龇牙裂齿道:“义鸿,你还是跟我一起出隧吧?”
“估计被压埋好几个人呢,连长他一人在那里怎么救助得过来?我要去帮忙。”
“那里危险,连长才叫我们都撤离,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不会有事的,你们还是快快先行撤出去吧,快点撤!”
义鸿命令着说完就回头往里跑,我浑身抖擞着,右脚着不得地,一着地就疼得冒汗,估计砸坏了,若是砸残了,我该怎么办啊?我被人扶着来到岔隧口,这里可以出隧,刚进入,只听身后一阵稀里哗啦之声传来,我回头道:“糟了,肯定又塌方了!义鸿——连长——”
三
叶长山:我心神不安地坐在义鸿他们营地领导的房里。在家里接到公社的通知,说要我来工地把生病的义鸿接回家,于是拿着八大队写的外出介绍信,一路颠簸,几经周折,才来到这里——一个身穿有点灰暗的绿色军装中年男人进门,领导模样,威而肃道:“您可是叶义鸿的父亲?”
我忙站起怯怯回道:“是的。”那领导忙扑过来,双手紧紧抱着我的双手道:
“您好叶同志!一路辛苦了!现在我带您去看您儿子,您儿子表现非常出色,您是位优秀的好父亲,养了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儿子!”
“那里,那里,领导过讲了。我儿子得了什么病?严重嘛?”
“我这就带您去看他嘛。”
我跟着领导上了一辆车,慑于他的威严及自己的反、富成分,一路上我也就不敢再多问,待会儿见到义鸿,一切不就都明白了?估计义鸿是在劳动中脚手受了伤,需要接回家去休养罢了。车子在屈折的山路上左晃右颠,大约半小时,就进入到一个山中的小城,一些院子或门上牌扁的字样,可得知来到陕西的一个县城。片刻,我们的车停在一个院子里,领导扶着我下车,把我带到一个大厅,里面摆放着一些花圈。我心里发麻,这是医院吗?刚才心急,没注意门外的牌子,想退回门外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单位,这里好像灵堂似的,这个领导不是要带我去医院看我儿子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莫非路过这里?我正疑惑着,那领导指着桌上的一个木盒,沙哑着声音,庄严地对我说:“叶同志,这就是您儿子!他非常勇敢,在他的帮助下,多救出了五位战友的生命,但是,他却被再次塌下的山石掩埋,和汪连长等人一起壮烈牺牲了!”
我脚一软,头一麻,听这到这个消息如雷电劈头,他这不是说义鸿死了吗?他那么大的一个人,就装在了这个比谷斗还要小许多的小盒子里了?我眼前金光四射,脑嗡耳鸣,一下子栽瘫在地面上哭喊道:“义鸿——义鸿!”那领导含泪把我扶起来,向我深深鞠了个躬道:“叶同志,对不起!你一定要挺住!您儿子是光荣的,英勇的,他和其他一起牺牲的战士,都是国家最可爱的人,是人民最可敬的人,他们是我们的英雄,他们高贵的品质,激励着我们继续向前进!”
我心如刀绞,趴在义鸿的骨灰盒上哭喊道:“义鸿——义鸿——儿啊,父来啦,父来接你回家啦。”我想起正月十八的那天早上,送义鸿走时他兴奋自豪的模样,没曾想那竟是永别。我的泪更是如雨下,那领导也陪着不停地掉泪,也难为情了,忙抹了一把泪,也许这就是命,义鸿争着吵着要来做“三线”,结果就死在异乡,相比当年修石牛河水库被巨石压死的田家旺,到红县修水库回家饿死的叶国泰,他们还都死在家乡,唯义鸿最惨,竟然成了离家千里之外的孤魂野鬼!我要接他回家。我又抹了抹泪,脚软身颤,抱起骨灰盒道:“义鸿,儿啊,父这就接你回家——领导,您也不要难过了,别人家的儿子死得,我家的儿子同样也死得。义鸿,儿啊,你这就跟着父,回叶家湾吧,义鸿——走,跟着父,父带你回叶家湾。”我边唤着义鸿的魂魄边止不住地泪流,原先盘算着我能中兴我家,现在大儿子病情越来越重,小儿子又死,老天啊,你这是要把我家赶尽杀绝吗?这叫我怎么活呀?“义鸿——走,父来接你啦,我们回家,回叶家湾义鸿……”
四
叶玉珠:睛天日朗,瞬间变黑,黑压压的一片东西,遮天蔽日的向地面扑来,建国却站在地上笑——不好,那扑来的是一群麻雀?喜鹊?叽叽喳喳,来势汹汹,我大喊道:“建国、建国!快跑!快跑!”大湖用屁股颠了颠我道:“玉珠、玉珠,你又做恶梦了?”
我醒了醒神,亮瓦、窗缝处已经泛白透光,天快亮了,方知刚才是梦,回想梦中的情境,觉得很诡异道:“我怎么做了那么个奇怪的梦?母子连心,我感觉建国可能遇麻烦,怎么有哪么多麻雀啄向他?把个太阳的光都遮去的麻雀群,好可怕。”
“唉,梦是反的,快睡吧。”
“天都快亮了,还睡?你一点也不关心建国。自从叶义鸿出了那事后,我每天都提心吊胆,也没个消息。”我共生五胎,丢了两孩,虽有一子两女,可最小女儿叶建田却残了,她的左手、左脚不能正常的收放自如,若伸缩弯曲,则十分困难费时,随着她一天一天长大,我是一天一天自责内疚,现在,若建国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我鼻子一酸,嘤嘤悲泣起来。大湖估计被我闹清醒了,他替我抹去泪,抱着我安慰道:“不要整日里瞎担心,自己吓自己!长山叔不是说建国没事吗?只是右脚踝处被石头压了一下,他去的时候,他都能行走自如,继续在岗,很是争气,没给我们丢脸,再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啊——对了,今天你们要出发到西岗县南去做水利任务,我想年底建国他们应该会比我们回来得早些,算下来,他们只剩下一个多月就会回家,到时就是我来换你回家的那个时候吧?这样你不就见到儿子了?好了、好了,不哭,再睡一会儿。”
我这才想起今天要和湾里其他二十多男男女女去西岗县南做水利任务——挖筑顺水河,怎能在出远门时啼哭呢?多不吉利。我忙收泪止哭道:“嗯,我不再胡思乱想了。”我闭上眼,总觉得刚才做的这个梦怪异,在我出发之前,要修筑的这条大河——顺水河,已挖了二年,常出事故,也不知这梦征兆是凶是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