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很着急,四处张望搜寻玉珠她们,却仍不见她们的身影,岂不要误了我八大队的事——一阵鞭炮声鸣放不停,震耳欲聋,火光四射,整个石牛河乡被笼罩在腾起的烟雾中,尽管火药味呛鼻齁喉,但仍然阻挡不住全乡人们的欢腾。玉珠捂着耳朵挤到我身边,我大喜道:“你们总算回来了,快看!”
叶玉珠:我随着有银叔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乡政府门口左右挂着的几块长形木条板上各戴着一朵大红花,红色绶带微微舞动,最醒目的一块木板上上书红字“中共西岗縣石牛河髙级人民公社”,我兴奋地和众人一起拍掌叫道:我们的高级公社成立啦——我们的高级公社成立啦——”
叶有银:鞭炮声渐渐停息,锣鼓声突然敲起,我道:“玉珠,你们回来得真及时,快,该你们打连响跳舞的上了。”姑娘们听命,不一会儿,百十人的妇女姑娘们就成队成排,随着鼓点的节拍,挥着相同的手,踢着同样的腿,打着整齐的连响,这场面和当年在番古庆祝妇女翻身平权比赛还要壮观!真是搞不清过去为什么要把妇女的脚缠成个馒头似的,看看现在翻身的妇女,还真顶半边天,修大坝、干农活,哺养细伢,操持家务,样样不比男人落后!现在高级人民公社成立了好,一切归公,我们岂不是能干更大的大事业来?看着欢腾的人们,我全身有使不完的劲,感觉要甩开膀子再大大地干一场。对,必须大干一场,我领导的八大队在石牛河人民公社里竟然落后,变得不拔尖,别的大队都在“学麻城,赶孝感”、“大跃进”、“放卫星”,可我们八大队十四个小队,还不积极,我思来想去,必需要树典型,谁不积极就批斗谁,首先就在我们八大队的龙头湾叶家湾四小队开始,别人“大跃进”,我们要来个“大大跃进”,岂能落后?
二
田柯兰:晚霞映红半边天,下工的哨子声一响,人们就纷纷从稻秧田里起身上埂,蜂拥飞向湾街。我和叶长山因为要表现积极,仍拄着竹棍,脚底箍着的草圈不停地滑行在秧苗株距间薅秧苗,松泥除草,看着远去的人们我道:“长山,我们也走吧?”长山听罢,不声不响地上埂,我也尾上道:“听说二狗子今晚要偷偷杀猪,你家的你敢不敢杀?若不杀充了公就不划算了。”他一向胆小慎言,并不理我,我叹息道:“唉,组互助组、入初级社、高级社、办大食堂都没话说,或者说修水库白白压死我大儿子,那是他的命,逃不了的。当然,也白白死了更多的贫下中农,他们被压(死了。迷信认为修建那些大工程,只有死了人,那么这些大工程就更牢固,故而称死去的人是被大坝压在下面)在坝下,坝才更牢更稳。”
叶长山:我被这个“长舌头”的言语着实吓得心里一颤,别人好成分对“一切归公”有怨却不敢言,你个地主仔、坏分子竟敢如此大谈反政府、反革命的话来?看来还没有把你批疼斗痛,言多必失,我狠狠地横了他一眼,就加快步子远离这个危险分子,免得惹火上身。
田柯兰:我鄙视长山,又没有别人,怕什么呢?因为一切归公,过两天社里的大食堂建成,每家每户养的猪羊鸡鸭都要充公,由食堂里统一圈养,鸡收去了就收获不到蛋,没有蛋用什么去换盐吃呢?这也算了,我家那么大的一头猪,可是我每天放工后,放弃休息时间到田间池塘里打猪草、水草喂养出来的,也要收走!?一年干下来,基本落不到什么余粮钱,就指望食品站里收购这头猪的钱作一年的收入,就这样白白收走?我回到家里,吃过晚饭睡上床,越想越不划算,深更半夜后,伸手不见五指,我起床摸行在湾街里,一阵鸡的扑腾叫声传来,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嗷嗷”一两声猪的惨叫打破湾街的宁静,少顷,什么声响也没有。这些声响都是从两、三点灯火的人家传来,都是贫农的家庭,成分好,胆子大的人家,他们必定是在偷杀猪、鸡,看来白天传言的事是真的。我地主成分,若把自家几十斤的猪杀了,不知能犯多大的罪?反革命的罪应该安不上,顶多算个侵吞公家财产罪吧?杀不了头嘛,那就是回家去干——二狗家的大门打开,他提着个大水桶出门,应该是倒废水。他发现有人后惊愣不动,片刻,也许辩出了我,凶恶道:“田柯兰,你个地主仔想干什么?”
“没干什么。”他偷杀公家的猪被我撞见,故而我十分理直气壮回答着往家里走道:“我没干什么?什么也没看见。”二狗放下水桶追上来,把我连拉带扯到他家,关上门,和颜悦色道:“柯兰兄弟,你坐一下。”
我有些受宠不安!平日里这位贫下农正眼都不瞧我一眼,居然对我如此客气,还被攀上个“兄弟”,真是可笑。只见二狗笑嘻嘻地从灶房出来,手里提着一片猪后膀,递过来道:“现在拿回去偷偷炖了,分给孩子们吃,可要嘱咐孩子们莫做声!”
果然,他把自家的猪给偷杀了,然后吃掉,来个毁灭猪迹,落个口福,什么把柄也抓不到,偏巧被我撞着,现在贿赂我,拉我下水。我忙推辞道:“我不能要,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的。”二狗子肃然喝斥道:
“你今天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拿着它赶在天亮之前,把它吃个精光,不能留下半根猪毛!尤其是不能让石牛河公社派来蹲点的干部王书记知道,若知道了,后果你自己最清楚了。”
二狗子把肉栽到我怀里,他分给我这么好的一块肉,我知道他这是强行拉我上他的这条贼船,他也怕事情张扬出处,拿肉堵我的嘴,可见偷偷杀猪宰羊是很大的罪,而今,自家的猪倒没有杀,反而摊上个与二狗子分赃他家的猪。二狗见我不言不语,又笑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要怕,只要不留人口实,就什么事也没有,快回去炖肉吧。”
我被他鼓励着提起肉就出门往自己家里走去,我想我家养的那头几十来斤的猪偷杀不得,别人的猪幼鸡小,即使查出来就说丢了,再加上又是贫下中农的成份,说不定就能敷衍过去,而我家的猪大能丢吗?二狗子都怕得要命,更何况我还是个地主份子,不过,有这片猪膀也不亏,我能白吃吗?我提猪膀的手不禁打起颤来,到底是怕了么?不是,应该是猪膀太沉吧。
三
叶玉珠:我坐到泡好衣服的木脚盆边,拿起臭肥皂往衣领、袖口一抹,搓揉两下,汗渍就没有了。这臭肥皂就是好用,虽然不好闻,但比起用麦杆灰洗衣,又快又干净,还省时省心,和那洋火、洋油灯一样,用起来真的顺心顺手——大大马着脸,把一个用浆糊瓶子做成的洋油灯蹾在脚盆旁的马凳上,我的周围突的亮腾起来——她好像又要发脾气,我惹她了么?没有啊,为了缓解紧张氛围,我自赞自夸道:“这羊(洋)油灯比起灯芯草灯,那可是亮得多啊,现在晚上有这灯,可以干更多的活,只是奇怪这羊(洋)油没羊的颤腥味,不过其味也不算好闻。‘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住楼房估计够悬,我们是住不上了,若是能点上修水库工地上的那电灯,像白天一样亮的电灯,那该多好哇。”大大并没有理会我,只见她走到鸡窝处蹲下,去捉掏里面的鸡,惊得鸡尖叫连连,我心一惊道:“大大,您想干什么?偷鸡杀鸡么?!这可是要犯错误的呀!”
“犯什么错?他们这是瞎指挥乱搞,一切归公,我辛苦养的鸡、猪怎么就成了公家的了?还什么多者不退,少者不补,那些没有养鸡或养得少的、猪养得瘦的岂不占大便宜了?不行,猪就不杀了,杀几只鸡,正好大湖明天也要回家,全家打打牙祭,比充公强!”
“这可杀不得,若被蹲点的王书记知晓了,把您当典型批斗,我家根红苗正,这样岂不丢了我父他们的脸?你思想怎么还是跟不上趟的落后?我们现在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一切归公,大家在一起同吃同劳动,劲往一处使,哪还分个你和我?我家鸡比别人家多几只、猪比别人肥一点又何妨,只要一切有利于集体,我们都要去做的。”
“我觉得吃肉喝汤比你那进步向上更实惠、更有口福——别拦着我,动静大了被人听见发现就不好了!”
我正与大大俩人哑口无声的拉扯着,大湖却喜气洋洋地跳进屋,手里竟然还提着一块肉,我疑惑道:“你不是去麻城学习种万斤实验田了么?你的猪肉是哪儿来的?”大湖乐吱吱道:“我学完了不可以么?我赶黑回来不行么?我路过别人湾,撞见别人偷偷杀猪,别人巴结讨好我不行么?”
叶玉珠:“这猪肉你也敢拿?还得意得不行,你不怕犯错挨斗啊?”
梅古月:“犯什么错?又不是偷的又不是抢,我正心疼自己喂养的小猪仔归公,这下也好,弥补弥补,心里就平衡了——鸡就不杀了,这肉可不吃白不吃!”
孙大湖:“就是嘛。我家归公的东西还少吗?又是银元又是猪的。”
叶玉珠:大大接过大湖手里的肉就往灶房里走,我心神不宁道:“我们都是干部,这样做总觉得会犯错啊?”
“偷偷干掉,没人知晓能犯什么错?我倒是觉得到处‘大跃进’会犯错,我们去学万斤实验田,亩产三万多斤的粮食,你信么?”
“别人都上报纸了,是天下第一田,全国学习的榜样,不是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么?那有什么不能信的?”
“完了,连你都深信不疑,那急着拔尖、争第一的叶有银书记,肯定也要我组织我们叶家湾四小队像麻城那样搞试验田,如果是这样,我要阻止他。”
叶玉珠:“什么?有银叔那么看重你才委派你去学习,你却要和他对着干?”大湖目光坚定,有飞蛾扑火的感觉,这可不好,我忧心连连道:“于公,你应该服从上级,于私,有银叔给予我家不少帮助,于公于私你都说不过理,你却要和有银叔对着干?首先我就反对你!”
四
叶有银:我看着场地上三、五只破锅破鼎,火冒三丈道:“孙大湖,你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啊?这总共才十来斤铁,我们这么大的一个湾,才收到这么一点废铁,那人口少的小队岂不是收不到铁?我们八大队的炼钢铁任务在石牛河人民公社里岂不又要垫底?我们叶家湾可是八大队的龙头小队呀!你是怎么做工作的,啊!?我还是认为蹲点的王书记说得到位: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必须家家要献出铁,谁家不出就批斗谁!不揪出个典型,大家都不极积!”孙大湖板着脸,皱着眉反驳道:“你总不至于把别人的好锅、锄头等有用的农具拿去炼铁吧?”
“我只要结果!你孙大湖的工作方法很有问题!”我气冲冲回到我家,掀起灶上的锅、拿了火钳、菜刀又回到场地处,娥儿尾在身后,怯怯上前道:“这可是我家唯一的一口好锅呀,你不会要把它拿去炼铁吧?以后我用什么炒菜呢?”
我扔了锅、火钳,别开娥儿,一刀把锅剁个窟窿道:“这不就成了破锅?这不就成了废铁?大家都听着,什么是我家的你家的,现在一切归公,就连我们每个人都不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公社里的,所以,公社里要炼钢炼铁,我们每个社员都要毫不犹豫地舍小‘家’、为大‘家’!否则,我们到何时才能‘赶美超英’?都吃大食堂了,都进入共产主义了,这些锅呀火钳、菜刀的闲着没用,我不管每家每户用什么法子,都必须要交上十斤废铁来!”大家都轻声唏嘘哀叹,眼里充满悲怨,尤其是孙大湖,还不停的轻微摆头,他这是公然在否定我还是想挑战我的权威?你孙大湖是不是不想干了?我声粗音厉道:“孙大湖,你摆头是什么意思?学着我一点,午饭前你必须领着人把我们湾收上来的铁送到小学校后山岗的炼铁高炉处,没有交铁的社员当反革命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