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工业区的空气,仿佛永远弥漫着一股金属切削液和劣质煤烟混合的刺鼻气味。狭窄的街道两旁,是林立的灰色厂房屋檐和杂乱无章的晾衣竿,湿漉漉的衣物在微风中无力地飘荡,像一片片褪色的旗帜。
行动处在陈熠提供的“精准”区域布下了天罗地网。几辆经过伪装的“猎犬”监测车分散在关键的十字路口和小巷深处,天线隐藏在车顶的杂物堆里。便衣特务们化装成黄包车夫、小贩和工人,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陈熠没有亲临一线。他坐镇在距离工业区不远的一处临时指挥点——一间租来的、窗户被厚布遮得严严实实的二楼房间。这里布满了临时拉设的电话线和电台,他与前方的监测车保持着实时联系,负责技术的总协调。沈维周则坐镇保密局本部,遥控指挥。
这是一个微妙的位置。既在核心圈内,掌握着行动动向,又不必亲临现场直面抓捕的残酷,给了他一定的缓冲空间。但他知道,沈维周让他待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监视。他的一切指令和反应,都会被记录和分析。
“一号车报告,捕捉到短暂信号,频率7.21,持续时间十五秒,强度微弱。”
“三号车确认,信号特征匹配,来源方向指向振兴机械厂后院区域。”耳机里传来前方监测员压低的声音。陈熠的心提了起来。振兴机械厂,这正是组织在指示中暗示的、可以“牺牲”的节点区域之一。行动正沿着他和组织共同铺设的轨道前进。他对着麦克风,用冷静平稳的语调下达指令:“各点位注意,集中监测振兴机械厂周边五百米范围。注意信号重复出现规律,记录所有异常电磁波动。行动组做好准备,没有我的最终确认,不许轻举妄动。”
他的指令专业且谨慎,符合一个技术负责人的身份。他在拖延时间,为可能存在于那里的、组织安排好的“撤离”或“清理”争取哪怕多一分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临时指挥点里的气氛紧张得能拧出水来。电话铃声偶尔响起,是沈维周从本部打来询问进展的。陈熠每一次都如实汇报技术层面的发现,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陈副组长,信号又出现了!这次持续时间更长,有二十秒!似乎在尝试建立稳定连接!”耳机里传来急促的声音。
陈熠知道,不能再拖了。对方(或许是组织安排的人)在故意吸引注意,为真正的核心网络打掩护,同时也到了该“收获”的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果断下令:“信号源锁定,振兴机械厂后院,疑似仓库位置。行动组,可以行动了!”
命令通过电波传达到埋伏在机械厂周围的行动队员耳中。瞬间,原本看似平静的街道涌出数十条黑影,如同猎豹般扑向机械厂后院。
陈熠摘下一只耳机,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短暂骚动声,以及几声尖锐的哨响。他闭上眼睛,能想象出那里的情景:破旧的仓库门被撞开,里面的人惊慌失措,或许有零星的抵抗,然后迅速被制服……
几分钟后,行动组长的声音从电台里传来,带着一丝兴奋:“报告!目标抓获!缴获电台一部,密码本一份!击毙抵抗者一人,抓获两人!”
成功了。或者说,组织的计划成功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节点被拔除,一些可能早已准备好的、不涉及核心的密码本被“缴获”,而陈熠的“技术权威”也因此再次得到巩固。
“干得好。”陈熠对着麦克风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立刻将人和证物带回局里。监测组继续监听,防止有漏网之鱼。”
他向沈维周汇报了结果。电话那头,沈维周只是简单地说了句:“知道了,回来再说。”
回到保密局,已是华灯初上。
陈熠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电讯处办公室,他需要整理这次行动的技术报告。刚坐下没多久,沈维周的副官就又来了。
“陈副组长,处长请您去审讯室一趟。”
陈熠的心猛地一沉。审讯室?为什么叫他去那里?是发现了什么破绽?还是要他亲眼去看“战利品”,进一步测试他的反应?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跟着副官来到了那栋他从未进去过的、位于大院最角落的阴森小楼。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血腥和恐惧的气味。压抑的呻吟和偶尔传来的厉声喝问,像冰冷的针,刺穿着人的耳膜。
沈维周站在一间审讯室的外间,透过一块单向玻璃,看着里面。审讯桌上,摆放着那部缴获的电台和密码本。一个浑身是血、衣衫褴褛的人被绑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看不清面容。另一间审讯室里,隐约传来拷打和惨叫声。
“来了。”沈维周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观察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看看我们的收获。”
陈熠走到玻璃前,目光首先落在那本密码本上。他迅速扫了一眼,心中稍定——那是组织指示中提到的、可以牺牲的旧式密码,与“火种”所在的绝密网络毫无关联。
“密码本初步检查过了,是共党一个外围组织使用的,级别不高。”沈维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地说道,“不过,这部电台……有点意思。改装过,功率和灵敏度都比常规的高。看来,我们的对手,也在不断进步。”
陈熠的视线转向那家电台,确实能看到一些非标准的改装痕迹。这符合组织“诱饵”的身份,既要显得有价值,又不能暴露真正的技术水平。
“技术是在不断迭代的。”陈熠附和道,语气保持着技术探讨的客观。“是啊,迭代。”沈维周终于转过身,看着陈熠,眼神锐利,“陈副组长,你觉得,我们这次行动如此顺利,是对方太蠢,还是我们太聪明?或者……有其他可能?”
来了!核心的试探!
陈熠迎向沈维周的目光,脸上露出适当的困惑和一丝被质疑的不悦:“处长的意思是……属下不太明白。信号分析、区域锁定、行动抓捕,都是按照标准流程进行的。如果处长认为过程有问题,属下愿意接受审查。”
他以退为进,将问题抛了回去。
沈维周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五秒钟,那目光仿佛要剥开他所有的伪装。观察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
突然,沈维周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容:“审查?不必了。我只是随口一问。这次行动,你居功至伟。我已经向毛局长为你请功了。”
压力骤然解除,但陈熠没有丝毫放松。沈维周的话如同棉花里藏着的针,看似褒奖,实则警告。他不再纠缠于行动本身,意味着他可能掌握了别的线索,或者,他只是在陈熠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等待它自己发芽。
“谢处长栽培。”陈熠低下头。
“好了,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沈维周摆摆手,“回去休息吧,明天把详细报告交给我。”陈熠如蒙大赦,转身离开。走出那栋小楼,接触到外面清冷的空气,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背后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回到办公室,强迫自己完成报告。当他终于走出保密局大门时,夜色已深。他没有直接回公寓,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外滩。
黄浦江上,船只来往,灯火阑珊。对岸的浦东一片漆黑,与这边的霓虹形成鲜明对比。他靠在冰冷的江堤栏杆上,任由江风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
闸北的行动“成功”了,他再次通过了考验,甚至可能获得嘉奖。但他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警觉。沈维周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窜出,给予致命一击。
那个被抓获的、奄奄一息的人……那本被缴获的密码本……都是“必要的牺牲”的一部分。而这样的牺牲,未来还会有多少?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烟雾在江风中迅速散去。他想起组织回信中的那句话——“汝非孤舟,深海亦有灯塔。”
可是,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迷雾中,那灯塔的光,究竟能照亮多远?他这条孤舟,又能否在惊涛骇浪和暗礁漩涡中,坚持到抵达彼岸的那一刻?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继续向前,为了那尚未见到的“火种”,也为了那些已经永远沉默的“夜莺”们。
他掐灭烟头,转身,再次融入了上海的夜色之中。背影依旧挺拔,但脚步,却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重。闸北的迷雾暂时散去,但更大的风暴,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凝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