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里”的这间安全屋,瞬间变成了风暴眼中最危险的孤岛。窗外,警笛声、哨声、砸门声、呵斥声如同潮水般由远及近,搜捕的网正以前所未有的密度收紧。保密局、警察局,甚至城防部队的人马都已被动员起来,沈维周签发的“格杀勿论”的通缉令,让整个上海滩的暴力机器都为之疯狂旋转。
林曼丽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镇定。她迅速检查了陈熠的状况——生命体征微弱,失温严重,左臂在跳窗时可能骨折,更危险的是体力精力严重透支带来的昏迷。必须立刻救治,否则凶多吉少。
但眼下,比救人更紧急的,是转移他拼死带来的“火种”!
她将昏迷的陈熠拖到里间一个隐蔽的、通往小阁楼的活板门下方,用杂物稍作掩盖。然后,她回到外间,快速而有序地行动起来。她没有试图去阅读或检查文件内容,那是组织更高层级的事情。她的任务,是以最快速度、最安全的方式,将它们送出去。
她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特制的双层竹编食盒。将油纸包裹的文件和那个微缩胶卷盒,小心翼翼地放入下层夹层,上面覆盖上真正的,还带着热气的生煎馒头。然后,她换上一身普通上海女工穿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围上头巾,挎上食盒,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早起为家人或东家购买早点的寻常女子。
深吸一口气,她推开后门,融入了刚刚苏醒的、弥漫着煤烟与早点摊雾气的小巷。
她不能走大路,只能在纵横交错的里弄中穿梭。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雷区。迎面而来的任何一个警察、任何一个眼神游移的便衣,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她强迫自己步伐平稳,甚至偶尔与相熟的邻居点头招呼,但握着食盒提梁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心全是冷汗。
在一个十字路口,她被迫停了下来——前方设有路卡,警察正在逐一盘查过往行人,甚至开始翻检行人携带的篮子和物品!
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迅速观察四周,退路已被后来的人堵住,转向其他小巷也会引起怀疑。怎么办?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早点摊突然发生了“意外”,滚烫的油锅不知为何倾覆,油花四溅,引起一片惊呼和混乱!人群瞬间骚动起来,负责检查的警察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
机会!
林曼丽不再犹豫,立刻低着头,趁着这短暂的混乱,贴着墙根快速向前走。当警察反应过来,呵斥着想要叫住她时,她已经拐进了另一条岔路,消失在了密集的民居之中。
她不知道那场“意外”是纯粹的巧合,还是组织其他外围同志在暗中协助。她没有时间去想,只能拼命向前。
与此同时,安全屋阁楼下,陈熠在冰冷的黑暗中恢复了一丝模糊的意识。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海浪冲上岸边的浮木,浑身冰冷、僵硬,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试图移动,却发现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林媛,她站在一片光里,对他微笑着,衣领上的鸢尾花胸针闪闪发光。她又仿佛看到了赵仲安,额头上那个弹孔触目惊心,眼神空洞地望着他。沈维周那冰冷而复杂的目光,约翰逊那职业化的微笑,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
“火种……”一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他近乎停滞的思维中亮起。
交给曼丽了……她……成功了吗?
外面隐约传来的、更加清晰的搜捕喧嚣,像冰冷的针一样刺入他的感知。曼丽有危险!安全屋暴露了?!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确认“火种”是否安全的责任感,逼迫着他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重新开始燃烧。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活动身体。剧痛从左臂传来,让他几乎再次晕厥,但他撑住了。
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在确认“火种”安全之前死在这里!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和双腿,在黑暗中摸索,向着记忆中活板门的方向挪动。每移动一寸,都如同在刀山上翻滚。汗水、血水和污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林曼丽终于抵达了第二个中转点——一个位于法租界边缘、由瑞士侨民开办的小诊所。 这里相对安全,也是组织设定的紧急情报交接点之一。
她与接头的“医生”快速交换了暗号,将食盒递了过去。“医生”接过食盒,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肃穆与决然。
任务完成了。“火种”已经进入了下一段,也是最终传递向解放区的绝密通道。
林曼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心立刻又为陈熠揪了起来。她必须立刻返回“平安里”!
然而,当她试图离开诊所时,却发现外面的街道已经被彻底封锁!军警林立,气氛肃杀,任何试图出入的人都要接受最严格的盘查。她被困在了诊所里。
保密局局长办公室,毛人凤脸色铁青地听着沈维周的汇报。
“……目前全城戒严,重点区域已完成第一轮排查,击毙抵抗疑犯三人,抓获嫌疑人员数十,但主要目标陈熠……尚未落网。”沈维周站得笔直,语气沉痛而自责,“此次事件,暴露了我局在人员审查和内部安保方面存在巨大漏洞,卑职难辞其咎,请局座处分!”
毛人凤猛地一拍桌子:“处分?处分你有用吗?!一个共党的高级特工,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潜伏了这么久,还拿到了……拿到了那些东西!现在人跑了,东西也可能丢了!你让我怎么向上面交代?!”
沈维周低下头:“局座,当务之急,是全力追捕,挽回损失。同时,应立刻启动内部彻查,肃清余孽。卑职怀疑,此事绝非陈熠一人所能为,内部必有接应!”
他将祸水引向了内部斗争,这是他擅长的,也是毛人凤此刻需要的——一个转移视线和推卸责任的对象。
毛人凤烦躁地挥挥手:“查!给我狠狠地查!至于你……沈维周,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些文件,一片纸都不能流出去!否则,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是!局座!卑职定当竭尽全力,戴罪立功!”沈维周立正敬礼,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局长办公室,沈维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知道,毛人凤已经对他产生了严重的不满和不信任。陈熠的逃脱,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看似稳固的权力基础之中。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窗外,上海的天空阴沉沉的,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放走陈熠,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是为了内心深处那一点点未曾泯灭的东西,还是只是一个愚蠢的、注定要付出代价的冲动?
他拿起电话,接通了技术核查小组的临时负责人。
“对‘幽灵频率’的监测,有什么新发现?”他问道,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冰冷。
“报告处长,信号……自从真空管事件后,就彻底消失了。”
沈维周沉默了片刻。
“知道了。”
他放下电话。美国人退缩了。或许是他们察觉到了危险,或许是陈熠的逃脱打乱了他们的计划。无论如何,来自这个方向的威胁暂时解除了。
现在,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了那个逃亡的“船长”和他带走的“火种”之上。
沈维周走到墙边巨大的上海市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标注的各个封锁点和搜索区域。他的手指,最终点在了苏州河南岸,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交界的那一片密集的里弄区。
“你,会藏在哪里呢?”他低声自语,眼神复杂难明。
他知道,这场追捕,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更是为了他自己。他必须抓到陈熠,或者确认其死亡,并确保“火种”被销毁。否则,他沈维周,必将成为这个摇摇欲坠的政权崩塌时,最先被抛弃的祭品。
而在那个昏暗诊所的阁楼里,陈熠终于用头顶开了那块活板门,虚弱地爬回了里间。他瘫倒在地,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粗暴的砸门声和呵斥声,嘴角却艰难地勾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听到了……远处,似乎传来了某种特定节奏的、隐约的鞭炮声?那是……组织发出的、“货物已安全”的确认信号?
也许只是幻觉。也许是真的。
但无论如何,他尽力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任由黑暗再次将自己吞没。这一次,他感到的不是冰冷和绝望,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灰烬之中,或许,真的孕育着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