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丰公园会面后的几天,风平浪静得令人心慌。保密局内部,对赵仲安案的追查似乎进入了深水区,抓人的风声暂时平息,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愈发浓重。沈维周见到陈熠时,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深浅的表情,偶尔会问及一些档案复核的技术细节,绝口不提赵仲安,也仿佛完全不知道陈烁与美国人的接触。
这种反常的平静,让陈熠心中的警铃大作。他了解沈维周,这头沉默的猎豹,越是安静,扑击时就越是致命。美国人那边也毫无动静,不知道他们是否采信了自己的“情报”,又采取了何种行动。
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比直接的刀剑相加更折磨人。陈熠感觉自己像走在一条逐渐收紧的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却不知道风会从哪个方向吹来。
这天傍晚,陈熠正准备下班,沈维周的副官再次出现,脸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陈副组长,处长紧急命令,请您立刻去一号密库门口。”
一号密库?陈熠的心猛地一沉。那是存放“甲”字号档案的地方,叫他去那里做什么?难道沈维周终于要就“梅机构”纪要和美国人事件向他摊牌了?
他跟随副官来到那栋位于大院最深处、守卫森严的独立小楼。厚重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仅有一扇厚重的钢制大门,门口站着四名荷枪实弹、面无表情的卫兵。沈维周正背对着他们,站在大门前,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而冷硬。
“处长。”陈熠走上前,立正。
沈维周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像两点寒星。他没有说话,只是对旁边的卫兵做了一个手势。
卫兵上前,用两把不同的钥匙,配合着复杂的密码盘,缓缓开启了那扇沉重的钢门。门轴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仿佛开启的是地狱之门。
门内是一条向下的短通道,尽头又是一道铁栅栏门。里面灯光惨白,照亮了一个不大的空间,隐约能看到一些档案柜的轮廓。而就在通道中央,背对着门口,跪着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浑身血迹,头发散乱,被反绑着双手,身体因为恐惧或虚弱而在微微颤抖。
尽管背影扭曲,陈烁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赵仲安!
他怎么会被带到这里?!
“带出来。”沈维周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两名行动队员上前,将瘫软的赵仲安从里面拖了出来,扔在沈维周和陈熠面前的空地上。赵仲安抬起头,原本精明的脸上此刻布满污血和绝望,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他看到沈维周,像是看到了恶鬼,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
“处……处长……饶命……我都说了……我真的都说了……”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
沈维周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陈熠,那目光如同两个冰锥,直刺陈熠的心脏。
“陈副组长,”沈维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院子里,“赵仲安,通共资敌,证据确凿。按照战时条例,无需审判,可就地正法。”
陈熠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明白了沈维周想干什么。这不是审讯,也不是摊牌,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忠诚测试!沈维周要他,亲手处决赵仲安!
“这个人,是你提供的线索抓到的。”沈维周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现在,由你来执行。这也算……有始有终。”
他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把柯尔特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夹,咔嚓一声上膛,然后递向陈熠。
“拿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卫兵们持枪肃立,眼神空洞。副官低着头,不敢看这一幕。赵仲安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裤裆瞬间湿了一片,骚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陈熠看着眼前那支手枪,乌黑的枪身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分析着每一种选择的后果。
拒绝?那意味着他之前所有的伪装顷刻间土崩瓦解,他会被立刻拿下,遭受比赵仲安残酷十倍的刑讯,最终难逃一死,而“火种”的秘密也可能随之湮灭。
接受?那他就要亲手杀死一个可能掌握着组织部分秘密的、虽然叛变但罪不至死的“同志”(至少曾经是同一阵营),这将是对他信仰和人性的终极践踏。他的双手将沾染上无法洗净的鲜血,他的灵魂将被打上永恒的烙印。
这是沈维周精心设计的绝杀之局。无论他如何选择,似乎都是死路。区别只在于是肉体立刻毁灭,还是精神先被摧毁,再走向肉体毁灭。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熠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能感觉到冷汗沿着脊柱滑落的冰冷。他看着沈维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知道对方正在享受这个过程,享受这种将猎物逼入绝境、观察其最后挣扎的快感。
他想起了林媛的牺牲,想起了那枚银色鸢尾花胸针,想起了“老板”的嘱托——“必要的牺牲”。赵仲安,是不是也属于这“必要”的一部分?为了保住“火种”,为了最终的胜利,他是否必须跨越这条人性的底线?
他的目光掠过赵仲安那绝望而扭曲的脸,最终定格在沈维周递过来的手枪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那把枪。枪柄冰冷而沉重,像一块寒冰,瞬间冻结了他的指尖,那寒意顺着血管,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握枪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这是他长期进行精密操作训练的结果,也是他此刻用尽全部意志力维持的伪装。
他抬起枪口,对准了地上瑟瑟发抖的赵仲安。
赵仲安似乎感受到了死亡的降临,猛地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不!不要!我还可以……我还有价值……我知道……”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保密局大院死寂的夜空。
赵仲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细小的弹孔,鲜血和脑浆缓缓流出。他圆睁着双眼,里面还凝固着最后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身体抽搐了两下,便彻底不动了。
陈熠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手臂平举,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身体。枪口飘起一缕淡淡的青烟,带着硝石和死亡的气息。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细微声响。
沈维周看着陈熠,看着他苍白如纸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看着他稳定得不像话的持枪手,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欣赏?是忌惮?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寒意?
他走上前,从陈熠手中拿回那把依旧温热的手枪。
“很好。”沈维周拍了拍陈熠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干净利落。这才像是党国精英该有的样子。”
陈熠缓缓放下手臂,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但立刻又站稳了。他低下头,声音沙哑而干涩:“属下……遵命行事。”
“把这里处理干净。”沈维周对副官和卫兵吩咐了一句,然后对陈烁说,“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准时上班。”
“是,处长。”
陈熠转过身,迈开脚步。他的步伐依旧稳健,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他没有回头去看赵仲安的尸体,也没有去看沈维周的表情。他只是目视前方,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当他终于走出保密局大门,融入外面上海的夜色时,他再也支撑不住,扶住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涌上喉咙。
他亲手杀死了一个人。一个在他“复核”下被定罪的人。尽管他知道赵仲安并非无辜,尽管这是“必要的牺牲”,但那枪响的瞬间,子弹穿透颅骨的感觉,仿佛通过枪柄传递到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这鲜血,比任何刑讯都更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身上。
他抬起头,望着都市霓虹也无法完全驱散的黑暗天空,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迷茫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脆弱。
为了守护“火种”,为了最终的真相,他究竟还要付出多少?他的人性,还能在这无尽的深渊中,坚持多久?
染血的忠诚,是通往地狱的阶梯,还是抵达黎明的必经之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路,还在脚下,而他,必须继续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