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仲安的尸体像一袋破布被迅速清理走,地上的血迹被高压水枪冲刷干净,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但那股混合着硝烟、血腥和绝望的气味,却如同幽灵般萦绕在保密局的大院里,更深深地刻进了陈熠的骨髓里。
那一夜他回到公寓,没有开灯。他坐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洗手,冰冷的水流冲刷着皮肤,却怎么也洗不掉那种黏稠的、想象中的血腥感。他闭上眼,就是赵仲安额头上那个触目惊心的弹孔,以及他临死前绝望而扭曲的眼神。
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亡。潜伏生涯,步步惊心,他早已将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但亲手处决一个失去反抗能力,并且可能掌握着重要情报(哪怕是残缺的)的人,这种经历是截然不同的。这不再是远距离的博弈或间接的牺牲,而是最直接、最野蛮的杀戮。沈维周用最残忍的方式,在他的人格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必要的牺牲……”他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冷和迷茫。为了“火种”,为了最终的胜利,他是否正在一步步滑向与敌人并无本质区别的深渊?信仰的光芒,能否照亮这双手沾染的鲜血?
他拿出林媛的那张“盼君安”字条,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他在无尽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字条上娟秀的字迹,带着生命的温度和期许,与他手中残留的冰冷触感形成残酷的对比。
第二天,陈熠依旧准时出现在电讯处。 他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些,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死寂。他像一台精确的机器,处理着日常事务,与同僚进行着必要的交流,一切看起来都与往常无异。
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横亘在“陈烁”与“陈熠”之间的人性屏障,在被沈维周强行用鲜血洞穿之后,似乎变得稀薄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虚无的冷静,开始在他心底沉淀。他不再去纠结对错,不再去感受痛苦,他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强行压制,压缩成一颗更坚硬、更冰冷的核,深埋在灵魂深处。
沈维周显然在观察他。在走廊相遇时,沈维周的目光会在他脸上多停留几秒,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找出哪怕一丝裂痕。但陈熠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他甚至主动去找沈维周,汇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档案复核进展,语气平稳,措辞严谨,仿佛昨晚那个开枪的人只是他的一个幻影。
“心理素质不错。”沈维周在某次听汇报后,看似随意地评价了一句。
陈熠只是微微欠身:“处长过奖,属下只是尽本分。”
他知道,沈维周不会轻易相信他已经完全“过关”。赵仲安的死,只是一个阶段性测试。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果然,几天后,风暴的征兆出现了。
先是关于赵仲安“畏罪自杀”的消息在内部小范围流传开来,版本各异,但都巧妙地回避了陈熠亲手执行这一细节。紧接着,行动处对赵仲安资金网络的追查似乎遇到了无形的阻力,几条关键的线索莫名其妙地中断了。有风声说,是南京方面有人打了招呼,不希望案子扩大化,牵扯太广。
陈熠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美国人罗伯特·肯特“关注”后的结果。美国人施加了影响,暂时保住了赵仲安背后可能牵连到的某些国民党内“大人物”的利益。这验证了他之前“内部清洗”说法的部分真实性,也暂时缓解了组织资金网络面临的直接压力。
但这也带来了新的危险。沈维周不是傻子,他一定能察觉到外力的介入。而作为最初提供赵仲安线索,又疑似与美国人有过接触的陈烁,其嫌疑非但没有洗清,反而可能进一步加深。
这天下午,陈熠被叫到沈维周的办公室。一进去,他就感觉到气氛不同以往。沈维周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是之前见过的那个档案科钱科长,正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额头冒汗。
“陈副组长,你来得正好。”沈维周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关于之前复核的那批‘甲’字号档案,尤其是涉及外交接触的那部分,钱科长报告说,在移交一号密库前,似乎有被人非正常翻阅的痕迹。”
陈熠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处长,属下在复核期间,严格遵守保密条例,所有翻阅都有记录可查。不知钱科长所说的‘非正常翻阅痕迹’是指什么?”
钱科长擦了擦汗,结结巴巴地说:“是……是装订线……有几份文件的装订线,有细微的、非正常的松动,像是被人特意拆开又重新装订过,手法很隐蔽,但……但逃不过我的眼睛。” 他说这话时,眼神闪烁,不敢看陈熠。
污蔑!赤裸地污蔑!陈熠瞬间明白了。这是沈维周的新手段!他自己不方便直接就美国人的事情发难,便指使钱科长,从档案保管的技术细节上找茬,给他扣上一个“私自拆阅绝密档案”的罪名!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但在沈维周手里,足以将他置于死地。
“钱科长,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陈熠的目光转向钱科长,语气依旧平稳,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我所有的工作都在保密室内进行,有卫兵看守,有记录备案。你指控我私自拆阅档案,可有证据?具体是哪一份文件?何时发生?除了你所谓的‘装订线松动’,还有其他证据吗?”
他连续几个问题,条理清晰,直指要害。钱科长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更加苍白,求助似的看向沈维周。
沈维周终于转过身,将手中的文件扔在桌上,那正是陈熠之前提交的关于“梅机构”纪要的复核报告。
“陈副组长,不要激动。”沈维周走到陈烁面前,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他,“钱科长也只是提出疑问,毕竟,那些档案关系重大,不容有失。尤其是……这份关于‘梅机构’的纪要,内容如此敏感,如果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拿起那份报告,轻轻拍打着掌心:“你在这份报告里,判断其‘物理特征符合年代标准,未见明显伪造痕迹’。我现在很想听听,你是基于哪些‘物理特征’,做出的这个判断?除了纸张、墨水、打字机字体这些……还有没有其他更‘深入’的发现?”
陈熠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沈维周这是在逼他!逼他承认对这份纪要进行了“深入”研究,甚至可能暗示他记住了内容!如果自己回答稍有不慎,就会落入陷阱。
他深吸一口气,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当时检查纪要的每一个细节。他不能回避,必须给出专业、具体且无懈可击的回答。
“处长,”陈熠迎上沈维周的目光,语气沉稳地开始回答,“关于那份纪要的物理特征判定,主要基于以下几点:第一,纸张纤维成分和克重,与民国三十三至三十四年间,外交部机要部门专用纸样本高度吻合;第二,所使用的打字机为‘雷明顿’牌标准‘pica’字体,但其中一个字母‘R’的右上角有轻微缺损,形成的独特印记,与当时外交部某台特定打字机的维修记录相符;第三,装订使用的棉线材质和打结方式,是当时机要档案的标准做法。至于其他‘深入’发现……”
他顿了顿,故意留下一个短暂的停顿,观察着沈维周的反应,然后才继续说道:“属下认为,其内容的敏感性和潜在破坏力,本身就是需要最高级别关注和封存的理由。在没有确凿反证的情况下,基于其物理特征的高度真实性,做出‘建议暂列最高密级,封存待查’的判断,是符合程序且相对稳妥的处理方式。”
他的回答,完全站在一个技术官员的立场,有理有据,既展示了自己的专业能力,又巧妙地将“内容”问题踢回给了沈维周,暗示真正的鉴定责任在更高层级。
沈维周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办公室里只剩下钱科长粗重的呼吸声。
“很好。”沈维周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专业,冷静,逻辑清晰。陈副组长,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他挥了挥手,对钱科长呵斥道:“听到没有?以后没有确凿证据,不要捕风捉影,危言耸听!滚出去!”
钱科长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沈维周和陈熠两人。
“美国人……找过你了?”沈维周突然问道,话题转换得毫无征兆,目光却依旧锐利。
陈熠心中早有准备,坦然承认:“是,找过我一次。在一个公开场合,试图套近乎,被我拒绝了。我已经向处长您汇报过。”
“他们对你很感兴趣。”沈维周意味深长地说,“或许是因为你破了福熙新村的案子,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你要小心,这些美国人,无利不起早,他们想在我们这里搅浑水。”
“属下明白。绝不会与任何外部势力有牵连。”陈熠表态坚决。
沈维周点了点头,似乎暂时满意了他的回答。但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却让陈熠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最近局势不太平,各方面都盯着我们。‘一号密库’的安保等级已经提升到最高。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那些档案……就让他们暂时沉睡吧。”
陈熠知道,这是沈维周在警告他,也是在隔绝他。“火种”被更加严密地封锁了起来,他短时间内很难再接触到核心证据。而沈维周与美国人之间的暗战,似乎也因赵仲安的死和档案风波,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他这叶孤舟,刚刚勉强闯过一道惊涛骇浪,却发现自己被卷进了一个更大、更复杂的漩涡中心。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