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是城市的静脉,也是其最肮脏的秘密。陈熠在齐膝的、混合着秽物和工业废水的粘稠液体中艰难跋涉。恶臭几乎令人晕厥,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手偶尔触碰到冰冷潮湿的管壁,才能确认方向。他不敢使用任何光源,只能凭借沈维周那句模糊的指引——“通往苏州河畔”,以及水流细微的流向,在迷宫般的管道中摸索前行。
怀中的文件用油纸包裹得严实,紧贴着他的胸口,那坚硬的触感是此刻支撑他意志的唯一支柱。微缩胶卷盒也安然无恙。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肺部火辣辣地疼,精神上的巨大消耗更是让他几近虚脱。但他不敢停下,身后的保密局大楼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苏醒的怪兽,随时可能伸出触角,将他重新拖回地狱。
沈维周为什么放他走?这个问题在他脑中盘旋。是最后的良知未泯?是厌倦了无休止的背叛与杀戮?还是如他所说,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某种可笑的、早已被他亲手埋葬的影子?抑或,这本身就是一个更庞大、更冷酷计划的一部分?陈烁无法确定,他只知道,无论原因如何,这扇偶然打开的生门,随时可能轰然关闭。
他必须争分夺秒。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水声的变化,空气似乎也流通了一些。他努力向前,终于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光线。是出口!
他加快脚步,蹚着污水向前。光线越来越亮,出口是一个半淹没在水下的拱形洞口,外面就是苏州河浑浊的河水。时近黎明,天色将亮未亮,河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对岸的建筑物影影绰绰。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四周。这里是一处荒废的小码头下游,杂草丛生,堆满了垃圾。远处传来早班轮船的汽笛声,但近处空无一人。
机会!
他奋力爬出下水道,瘫倒在冰冷潮湿的河岸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贪婪地呼吸着虽然浑浊却相对新鲜的空气。冰冷的晨风吹在他被汗水和污水浸透的身上,激起一阵寒战。
不能停留!追兵随时会来!他必须立刻与组织取得联系!
他挣扎着爬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他现在位于苏州河北岸,靠近闸北区域。组织预先设定的紧急撤离点之一,就在河对岸的公共租界,一个名为“平安里”的旧式里弄。
如何过河?桥梁必然已被封锁或监视。唯一的办法是泅渡。
他脱下沉重的外套和鞋子,只穿着贴身的衣物,将文件和胶卷用油纸再次层层包裹,塞进一个随手捡来的、相对完整的空罐头盒里,用找到的破布条紧紧捆扎,确保其防水。然后,他将罐头盒死死攥在手中。
望着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宽阔和湍急的苏州河水,陈烁没有丝毫犹豫。他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河水瞬间包裹了他,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扎入骨髓。他咬紧牙关,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呻吟,开始用最节省体力的侧泳姿势,奋力向对岸游去。手中的罐头盒如同千钧重担,但他绝不能松开。
河水并不干净,各种漂浮物不时撞到他身上。他的体力在迅速流失,手臂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好几次,他感觉自己快要沉下去了,但一想到怀中的“火种”,一想到林媛、想到那些牺牲的同志,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又支撑着他浮出水面,继续向前。
对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与此同时,保密局内,沈维周正在导演另一场戏。
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脸色平静得可怕。他召来了行动副队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命令:
“共党间谍陈熠,于软禁期间杀害看守,利用事先探查的密道逃脱。现已查明其潜入身份,实为共党高级特工。立刻签发全城通缉令,封锁所有交通要道,尤其是码头、火车站!重点搜查苏州河两岸区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刺耳的警报声响彻保密局大院,整个上海的军警特务机器被瞬间激活。
沈维周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他拿起桌上那份关于“梅机构”纪要的复核报告,看了一眼,然后划燃火柴,将其点燃。火焰跳跃着,吞噬了那份他早已了然于胸、却始终无法公开面对的“真相”。
他烧掉的,不仅仅是一份文件,更是他内心深处某种最后的、摇摆不定的东西。
然后,他拿起保密电话,接通了毛人凤的办公室。
“局座,卑职失职……”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自责,汇报了“陈熠”逃脱的情况,并将事件定性为“共党有预谋的、极其狡猾的渗透与破坏”。
他在演戏,演一场给所有人看的大戏。他将陈熠的逃脱,变成了巩固自己地位、打击潜在政敌(如何世荣,以及可能对真空管事件有微词的人)、并向上级展示其“忠勇”与“果断”的机会。他甚至可能借此,将美国人的注意力引向“共党间谍”的破坏,从而掩盖真空管事件背后的真实博弈。
这就是沈维周。即使是在放走陈熠这样一个看似“感性”的决定之后,他依然能迅速将其纳入冷酷的理性算计之中,并从中榨取最大的利益。
陈熠终于爬上了南岸的堤坝。 他筋疲力尽,趴在冰冷的石头上,几乎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手中的罐头盒依然紧握。他回头望了一眼北岸,保密局大楼在晨曦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那里传来的隐约警笛声,提醒着他危险并未远离。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踉踉跄跄地向着“平安里”的方向走去。他必须赶在全城大搜捕的网彻底收紧之前,抵达撤离点。
街道上已经开始出现警察和便衣特务的身影,气氛紧张。陈烁浑身湿透,形容狼狈,极其显眼。他尽量避开主干道,钻进狭窄的里弄小巷。
就在他距离“平安里”只有一个街口时,前方突然出现了几个设卡检查的警察!
退路也被堵住了!
陈熠的心沉到谷底。他躲在一个垃圾桶后面,观察着情况。警察检查得很仔细,每个过往的行人都要盘问,查看证件。
他无法通过正常途径过去了。怀中的“火种”如同烧红的炭火。
怎么办?硬闯是死路一条。
他的目光焦急地扫视着周围,突然,定格在旁边一栋石库门房子二楼敞开的窗户上。一个想法冒了出来——极其危险,但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他看准警察注意力被一个拉黄包车的车夫吸引的瞬间,如同狸猫般迅捷地冲到那栋房子的墙根下,利用墙壁的凹凸和排水管,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这是他早年接受训练时掌握的技能,此刻在求生本能下被发挥到极致。
他奋力爬上了二楼的窗台,不顾一切地翻了进去!
房间里,一个正在梳妆的中年女人被突然闯入的、如同水鬼般的陈熠吓得失声尖叫!
“闭嘴!”陈熠低吼一声,眼神中的凌厉和决绝瞬间震慑住了女人。他没有时间解释,迅速扫视房间,看到后窗对着另一条更安静的小巷。
“对不起!”他低声道歉,然后毫不犹豫地冲向后方,打开窗户,直接跳了下去!
落地,翻滚,起身!他顾不上疼痛,发足狂奔,冲进了那条小巷,七拐八绕之后,终于看到了“平安里”那熟悉的弄堂口!
弄堂深处,第三个门洞,门口摆着一个破旧的瓦盆,里面种着半死不活的葱——这是安全信号!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冲过去,敲响了房门。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警惕的脸。是“云锦坊”的那个“林小姐”——林曼丽!
“快进来!”林曼丽看到他这副模样,脸色骤变,一把将他拉了进来,迅速关上门。
“东西……带来了……”陈熠瘫倒在地,将那个紧紧攥着的、冰冷的罐头盒递了过去,然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林曼丽接过罐头盒,看着昏迷不醒、浑身污秽不堪、脸色惨白如纸的陈熠,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但立刻被她强行逼了回去。她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她迅速检查了罐头盒里的东西——油纸包裹的文件和那个微缩胶卷。她的呼吸几乎停止。这就是组织不惜一切代价要守护的“火种”!
她立刻行动起来,将陈熠拖到里间隐蔽起来,然后开始处理文件和胶卷,准备通过早已安排好的绝密渠道,将其立刻转移出去。
窗外,上海的警笛声越来越密集,全城大搜捕已经开始。
但在这间昏暗的里弄房间里,那簇微弱的、承载着历史真相与无数牺牲的“无声之火”,终于穿越了重重黑暗与血腥,抵达了它暂时的港湾。
而点燃并守护这火焰的“船长”,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生死未卜。他的使命,似乎完成了,又似乎,才刚刚进入最危险的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