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地压在陈熠的胸口。沈维周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五指微微张开,像是命运的裁决,又像是恶魔的邀约。那平淡无波的命令,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具压迫感。
交出去?那意味着他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包括刚刚这十分钟的亡命奔袭,全都付诸东流。怀中的文件不仅仅是几张纸,更是林媛和无数无名者用生命守护的真相,是能刺穿历史迷雾的“火种”碎片。
不交?下一秒,他可能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和赵仲安一样,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而“火种”,将可能永远沉寂。
电光火石之间,陈熠的大脑如同超负荷运行的机器,分析着沈维周的每一个微表情,权衡着每一种可能的回应。他注意到,沈维周虽然看似平静,但那双深邃的目光里,并非全然的掌控和杀意,反而隐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某种更深沉的考量。
他不是来简单地执行清除任务的。他是在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评估”。
陈熠没有动,他没有去掏怀中的文件,也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或逃跑的姿态。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头,迎向沈维周的目光,脸上那种属于“陈熠”的谨慎、谦恭甚至是恐惧,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沈维周从未见过的、近乎透明的平静与……怜悯。
是的,怜悯。
“沈处长,”陈熠开口了,声音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有些沙哑,却异常稳定,“您真的认为,把我在这里解决掉,把所有不利于‘党国形象’的证据都销毁掉,就能掩盖住历史的真相吗?”
沈维周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您和我都知道,那批真空管到底是什么。”陈熠继续说道,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如同锤子敲打在寂静的空间里,“美国人想做什么,您心知肚明。您利用我,演了一出戏,除掉了隐患,保住了您的地位和……某些人的体面。但这一切,有意义吗?”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与沈维周的距离,目光灼灼:“您是个聪明人,比局里绝大多数人都聪明。您难道看不出,这座大厦已经千疮百孔,从根子上就烂掉了?外部强敌环伺,内部倾轧不休,高层醉生梦死,底层民不聊生。你们依靠谎言、暴力和对历史的篡改来维持统治,能维持多久?”
“住口!”沈维周终于低喝一声,眼中寒光暴涨,杀机毕露。陈熠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一直试图维持的冷静外壳,触及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痛与无力感。
但陈熠没有停下,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必须在心理上击溃对方的防线。
“我住口,真相就不存在了吗?”陈熠的声音反而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梅机构’的媾和记录是假的吗?抗战期间,那些为了私利与敌人暗通曲款的人是假的吗?你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排除异己,压制舆论,甚至不惜与虎谋皮,引入美国人的势力,不正是这种虚弱和腐朽的证明吗?”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那里藏着刚刚找到的文件:“我怀里的,不是什么共党的宣传品,而是你们自己留下的、无可辩驳的罪证!是历史钉下的钉子!你可以杀了我,毁了它们,但你能杀掉所有知道真相的人吗?能毁掉所有留存的记录吗?历史,终将审判一切!”
沈维周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陈熠能感觉到,那汹涌的杀意几乎要喷薄而出。只要他再有任何异动,或者沈维周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下一秒就是雷霆一击。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沈维周死死地盯着陈烁,胸膛微微起伏,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冒犯的暴怒,有被说中心事的惊悸,有对眼前这个年轻人胆量的震惊,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认同。
他何尝不知道陈熠说的是事实?他身处这个位置,看到的黑暗和腐朽远比陈烁更多、更触目惊心。他只是习惯了在这个泥潭中挣扎,用冷酷和权谋来武装自己,努力维持着这个摇摇欲坠的体系,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就能对抗那无处不在的虚无感。
陈熠的出现,像一面镜子,将他竭力忽视的丑陋现实,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
“你……”沈维周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情绪,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掌控感,但语气中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你知不知道,就凭你刚才这番话,我就可以让你死一百次。”
“我知道。”陈熠坦然承认,“但从我接受任务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想过能活着看到胜利。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得浑浑噩噩,可怕的是明知是错,却还要助纣为虐。”
他再次向前一步,几乎与沈维周面对面,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沈处长,您是个骄傲的人。您真的甘心,就这样为一个注定要崩塌的坟墓陪葬吗?您真的愿意,您的能力和智慧,最终只成为历史罪簿上的一行注脚吗?”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沈维周摇摆不定的天平上。
他沉默了。长时间的沉默。地下室里只能听到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外面的喧哗似乎已经平息,看守们忠实地执行着他的命令,守在外面,不敢进来。这片空间,暂时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决定两个人乃至更多人命运的孤岛。
终于,沈维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那只一直伸着的手。
他没有再看陈熠,而是将目光投向黑暗中堆积如山的废弃档案,仿佛在凝视着这个政权同样黯淡的未来。
“你走吧。”
三个字,轻飘飘地从他口中吐出,却如同惊雷般在陈烁耳边炸响。
陈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处长……”
“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沈维周转过身,背对着陈熠,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冰冷,但那冰冷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碎裂了,“从锅炉房的检修通道出去,后面有一条废弃的下水道,通往苏州河畔。能不能活着离开上海,看你自己的造化。”
陈熠愣住了。他预想了无数种可能,甚至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却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沈维周,竟然放他走?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沈维周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你说得对,我不甘心。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意味:“……你很像年轻时的我。一样的天真,一样的……愚蠢。”
说完,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孤独和萧索。
陈熠深深地看了那个背影一眼,不再犹豫。他知道,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他迅速转身,冲进了锅炉房通道,按照沈维周指示的方向,找到了那个隐蔽的检修口,奋力撬开,钻入了充满污秽和恶臭的下水道。
在身体完全没入黑暗之前,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沈维周依然背对着他,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陈熠不再回头,沿着肮脏的水流,向着未知的、却充满一丝生机的方向,艰难前行。怀中的文件紧贴着他的胸膛,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知道,沈维周的“放水”,绝非仁慈,或许只是一种更复杂的算计,或许是精神崩溃前的反常,或许是真的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幻灭的理想主义影子。
但无论如何,他活下来了。并且,带着“火种”的重要碎片,从这龙潭虎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真正的逃亡,现在才刚刚开始。而历史的审判席,也因为今夜地下室的这次摊牌,悄然拉开了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