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密室的日子,成了陈熠生活中一段扭曲而寂静的篇章。每天,他像一只钻入历史缝隙的书虫,埋首于那些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档案之中。白炽灯的光晕是唯一的陪伴,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是唯一的乐章。他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将自己完全代入“档案复核专家”的角色,用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光,审视着每一份可能沾染着鲜血与背叛的文件。
他进展得“很慢”,这是刻意为之。他不能表现出对某一类档案的过分兴趣,也不能对某些明显的疑点视而不见。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通过“望闻问切”——观察文件格式、嗅闻年代气味、推敲内在逻辑、切中细节矛盾——来给出“诊断”。他会将一些确实存在明显伪造痕迹,或内容荒诞不经的文件标记为“存疑”或“建议销毁”,也会将一些看似普通但隐含线索的文件,混杂在大量无关紧要的批注中,提交给沈维周“审阅”。
沈维周每次只是粗略地翻看他整理出的摘要清单,偶尔会就某个“存疑”点追问一句,目光却始终带着那种洞悉一切的审视。陈烁知道,自己递交上去的每一张纸,都在接受比档案本身更严格的审查。
这天下午,陈熠打开了一个编号为“甲-柒-特-03”的档案盒。这个盒子放在柜子最底层,外面还裹着一层防潮油纸,显得格外不同。标签上只有简单的日期范围“民国三十三至三十四年”,没有任何内容提示。
他小心地解开系绳,掀开盒盖。里面不是散乱的文件,而是几本装订整齐的、类似会议纪要的册子,纸张质量明显优于其他档案,打字机打印的字迹清晰而冰冷。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扉页上是一行触目惊心的标题:
《关于与“梅”机构进行有限度接触以探讨区域停火可能性之非正式会谈纪要(绝密)》
“梅”机构!陈熠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这是他通过组织内部绝密渠道才知道的,对抗战后期日方某个秘密谈判团队的代号!这份文件,直接触及了媾和谈判的核心!
他强压下几乎要破膛而出的震惊,用微微颤抖的手指,一页页翻下去。里面记录了从民国三十三年末到三十四年初,双方通过中间人在上海、香港等地进行的数次秘密接触。内容从最初的试探性停火,逐步深入到交换俘虏、物资通道,甚至隐晦地提到了对战后政治格局的某种“默契”。
纪要的语言极其谨慎、含蓄,充满了外交辞令,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妥协意味,以及对某些原则性问题的模糊处理,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穿着阅读者的神经。这里面提及的某些国民党高层官员的名字,虽然用了代号,但其职位和背景描述,让陈烁能够清晰地对应到现实中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物。
这就是“火种”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不是最完整的证据链,但已是足以引发地震的核心碎片!
沈维周竟然把这种东西给他看?!这已经超出了试探的范畴,这简直是把一颗拔掉了部分保险栓的手雷放在了他手里!
他瞬间明白了沈维周的真正意图:这不是信任,而是终极的拷问。沈维周可能无法确定这份纪要的真伪,或者无法评估其一旦曝光的确切后果,他需要陈熠这个“技术专家”从档案本身(纸张、打字机字体、墨水、装订方式等)给出“客观”的专业意见,同时,他更在观察陈烁阅读这份文件时的反应,以及他随后会如何“处理”这份文件。
陈熠感到一阵眩晕。他闭上眼,深呼吸,努力让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不能慌,绝对不能慌。他必须给出一个“合乎身份”的反应。
他仔细检查着纪要的物理特征。纸张是当时高级部门专用的某种进口纸,打字机字体是流行的“pica”体,但某个字母“R”有轻微的磨损痕迹,这是一个可以追查的线索。墨迹稳定,没有褪色,符合年代特征。装订方式也是当时官方的标准做法。
从物理层面,他找不出明显的伪造破绽。但内容……其震撼程度足以让任何一个有基本民族立场的人感到愤怒。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他继续翻阅,将这份纪要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那个磨损的“R”字母特征、几个关键的时间点、涉及的代号和隐晦表述,如同雕刻一般,强行刻印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下班前,他将这份纪要连同其他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件摘要,一起放在了“待处长审阅”的档案夹里。在关于这份纪要的“复核意见”栏,他写道:
“文件物理特征符合所述年代标准,未见明显伪造痕迹。内容……涉及高度敏感之外交接触,其真实性需与更高层级之外交档案及当事人记录交叉比对方可确认。建议暂列为最高密级,封存待查。”
他的意见客观、谨慎,既指出了文件的“疑似真实”,又强调了需要进一步核验,并建议封存——这是最符合他“技术官员”人设的处理方式,也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这份证据,避免了其被立即销毁的命运。
当他将档案夹交给钱科长时,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将在沈维周看到这份复核意见之后。
第二天,陈熠没有等来沈维周的召见,却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是之前酒会上那位“林小姐”打来的。
“陈先生吗?我是林曼丽。”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温婉,“上次酒会匆匆一别,您遗落了一块手帕在我这里,上面似乎有特殊的刺绣,我想应该物归原主。”
手帕?陈烁心中一动。他确实习惯携带手帕,但酒会上并未遗落。这是一个联络信号!组织通过这种方式,通知他新的私信箱位置和启用方式——手帕暗示地点与纺织品有关,特殊刺绣则代表新的识别码。
“哦,是吗?太感谢林小姐了,那是我一位长辈所赠,确实有些纪念意义。”陈烁顺着对方的话说道,“您看方便的话,我随时可以去取。”
“我最近在霞飞路的‘云锦坊’帮朋友打理一些事情,您方便的话,可以过来取。”林曼丽给出了地点。
“好的,我今天下午就过去。多谢林小姐。”
挂断电话,陈熠知道,组织已经安排好了新的、更安全的联络渠道。他需要尽快将脑中记忆的关于“梅机构”纪要的情报传递出去。
下午,他请假离开了保密局,来到了霞飞路上那家名为“云锦坊”的绸缎庄。店里顾客不多,空气中飘浮着丝绸特有的光滑气息。林曼丽果然在店里,见到他,微笑着迎了上来,仿佛真是熟识的朋友。
“陈先生,您来了。”她引着他走向柜台后方的一个小休息室,“手帕我放在里面了。”
进入无人的休息室,林曼丽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低声道:“‘船长’同志,时间紧迫。长话短说,组织收到你关于第三方势力的警示,经过初步调查,怀疑可能与美国人有关,他们在利用局内的派系斗争搜集情报,那个侍者可能是他们的人,你要格外小心,他们行事可能更无顾忌。”
美国人!陈熠心中一凛。这解释了那个侍者的专业性和目的性。
“另外,”林曼丽迅速从一匹展开的绸缎底下抽出一个极薄的纸卷,塞到陈烁手里,“这是上级根据你之前提供的情报,整理的关于赵仲安资金网络的部分外围信息,你可以‘适时’、‘偶然’地透露给沈维周,进一步取得信任。记住,是外围信息。”
陈熠接过纸卷,迅速塞进口袋。这是组织在帮他巩固地位,同时也是在引导沈维周的调查方向,保护更核心的渠道。
“关于‘火种’……”陈熠压低声音,想将“梅机构”纪要的信息说出来。
林曼丽却摇了摇头,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下门口,打断了他:“‘火种’层级太高,非必要不在此渠道传递。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记住,沉默,有时比传递更重要。除非确认绝对安全,否则关于‘火种’的一切,只进不出,保存在你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陈熠瞬间明白了组织的考量。“火种”太过重要,任何传递环节都可能出现纰漏,反而由他这个直接接触者记在脑中,是目前最保险的方式。
“我明白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块手帕,你拿好。”林曼丽将一块普通的白色手帕递给他,上面确实有一个不显眼的、类似鸢尾花变体的刺绣标记,“以后有紧急情况,可以在店外橱窗特定位置留下这个标记。快走吧。”
陈熠收起手帕,没有多做停留,迅速离开了云锦坊。他刚走到街角,就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保密局大楼附近,车窗摇下,沈维周正坐在后座,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这个方向,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的心猛地一沉。沈维周是在监视他?还是巧合?
他稳住心神,像没事人一样,朝着大楼走去。与沈维周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他微微点头致意,然后便自然地移开视线,步入了大楼。
他知道,沈维周一定看到了他去绸缎庄。这会引发什么样的联想和调查?与“林小姐”的接触,是否已经引起了怀疑?
回到办公室,陈熠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前有沈维周布下的天罗地网,旁有神秘莫测的美国势力,而他怀中,还揣着那份足以引爆整个局面的“梅机构”纪要的记忆。
纸上的惊雷已经握在手中,但他却不能将其掷出。他必须继续扮演好“陈熠”的角色,在这越来越狭窄的缝隙中,寻找那一线生机。
他拿出林曼丽给的那个纸卷,看着上面关于赵仲安资金网络的外围信息,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既然组织给了他新的任务和指引,那么,他就按照组织的安排,继续这场刀锋上的舞蹈。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沈维周办公室的号码。
“处长,是我,陈熠。关于之前赵仲安的案子,我偶然从一些旧的商业档案里,发现了一点可能相关的线索,想向您汇报一下……”
电话那头,沈维周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哦?来我办公室说吧。”
新的博弈,已经开始。而陈熠知道,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更加冷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