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赵仲安被捕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上海滩特定的圈层里激起了隐秘而巨大的涟漪。通商银行股价应声下跌，几家与他往来密切的公司连夜关门歇业，一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政商名流，此刻都噤若寒蝉，唯恐避之不及。
保密局内部，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行动处灯火通明，审讯室的灯光几乎未曾熄灭过。沈维周亲自坐镇，调动了所有精锐，试图从赵仲安身上打开缺口，顺藤摸瓜，揪出更深的地下资金网络。
陈熠被有意无意地排除在这个核心行动之外。他依旧按时上下班，泡在已经空旷许多的保密室里，处理着那些重要性稍次的档案复核工作。表面上的平静，掩盖不住内心的波澜。他知道，赵仲安是一块试金石，他的开口与否，不仅关系到资金网络的安危，也可能间接影响到“火种”的安全。沈维周一定会用尽手段，而赵仲安，这个看似精明的银行家，在残酷的刑讯面前，能支撑多久？
他不能主动去打探，那等于自投罗网。他只能通过一些细微的迹象来推断——比如，沈维周眼中偶尔闪过的一丝疲惫与焦躁，行动处人员来回走动的频率，以及偶尔从那边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咆哮声。
这天下午，钱科长鬼鬼祟祟地溜进保密室，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神情。
“陈副组长，听说了吗？”他压低声音，仿佛怕隔墙有耳，“赵仲安……开口了！”
陈熠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却露出适当的好奇：“哦？说了什么？”
“具体的不清楚，听说牵扯很大！”钱科长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好像……好像涉及好几笔通过海外渠道，流向……那边的巨额资金。行动处那边都快疯了，正在根据他的口供到处抓人呢！”
陈熠的心沉了下去。赵仲安的开口，意味着组织的一条重要资金渠道可能暴露，甚至会牵连到更多同志。虽然组织之前提示过赵仲安是“外围”，但谁也无法保证他不会在酷刑下吐出一些更核心的东西。
“看来，沈处长这次又要立大功了。”陈熠淡淡地说了一句，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眼前的档案上，似乎对此并不十分关心。
钱科长见他反应平淡，自觉无趣，又絮叨了几句局里的小道消息，便讪讪地离开了。
钱科长走后，陈熠再也无法保持平静。赵仲安开口了，组织的网络正在被破坏，而他，却只能坐在这里，无能为力。这种强烈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走到保密室唯一的小气窗前，望着外面被铁丝网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灰暗天空，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直接干预审讯，但他可以利用沈维周对他的“倚重”和目前复杂的局面，做一次大胆的“反向操作”。
他想起之前美国人罗伯特·肯特的接触。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变量。
下班后，陈熠没有直接回家。他来到了位于外滩附近的一家高级西餐厅，这里是很多外国记者和外交人员喜欢光顾的地方。他选择了一个相对隐蔽但又能被注意到的位置坐下，点了一份简单的晚餐。
他是在“钓鱼”。他在赌，赌美国人并没有放弃对他的关注，赌他们会在这种场合出现。
果然，在他晚餐进行到一半时，罗伯特·肯特的身影出现在了餐厅门口。他似乎有些意外地看到了陈熠，随即脸上露出那标志性的、礼貌而疏离的笑容，径直走了过来。
“陈先生，真巧。”肯特在他对面坐下，毫不客气，“不介意我坐这里吧？”
“请便。”陈熠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表现得不卑不亢。
“看来陈先生最近很忙。”肯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听说行动处最近收获不小？”
陈熠心中冷笑，美国人果然消息灵通。他故意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和犹豫，压低声音道：“肯特先生，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肯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么，陈先生觉得哪里合适？”
“明天下午三点，兆丰公园，音乐亭附近。”陈熠快速地说出了一个时间和地点，“我只能停留十分钟。” 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开放、难以布控监视，但又便于观察和撤离的公共场所。
“很好。”肯特点点头，“期待与陈先生的再次会面。” 他站起身，像来时一样突兀地离开了。
陈熠看着他的背影，知道最危险的一步已经迈出。他主动约见美国人，是一招险棋，目的是要将“水”搅浑。他打算向美国人透露一些关于赵仲安案的、经过精心筛选和歪曲的“情报”，暗示沈维周正在借此案排除异己，甚至可能涉及到一些美国人不愿意看到的、国民党内部高层权力的重新洗牌。
他要利用美国人对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的介入心理，让他们对沈维周的行动产生疑虑甚至干预，从而分散沈维周的精力，打乱他的审讯节奏，为组织争取应对时间，也为他自己创造喘息的空间。
当然，这极其危险。一旦被沈维周发现他与美国人私下接触，尤其是传递“内部情报”，无论内容真假，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第二天，陈熠准时来到了兆丰公园。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洒下，在草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音乐亭附近有不少散步的市民，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一派和平景象，与保密局里的血腥残酷仿佛是两个世界。
罗伯特·肯特准时出现，他今天穿了一身便装，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西方游客。
“陈先生很准时。”肯特微笑着，与他并肩沿着小径缓缓行走。
“肯特先生，我的时间不多。”陈烁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一丝刻意表现出来的紧张，“我长话短说。赵仲安的案子，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哦？”肯特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处长追查的资金网络，可能牵扯到几位党内元老的利益。”陈熠抛出了一个模糊但极具爆炸性的暗示，“有人担心，沈处长借此案扩大打击面，目的并不纯粹是为了肃清共产党，更像是……一场内部清洗。”
他观察着肯特的反应，看到对方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你有证据吗？”肯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气认真了许多。
“我没有直接证据。”陈熠摇头，“但我复核过一些旧档案，发现某些与赵仲安有资金往来的公司，其背景……很深，与南京的某些大人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沈处长对此似乎……视而不见，只是一味追查通往北方的线索。” 他巧妙地将“梅机构”纪要调查中接触到的一些无关权贵的边缘信息，嫁接了过来。
肯特沉默地走了几步，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作为美国情报人员，他深知国民党内部派系倾轧的严重性，维持其内部某种程度的“平衡”，符合美国的利益。如果沈维周真的借机进行大规模清洗，可能会打破现有的脆弱平衡，这是美国人不愿意看到的。
“很有意思的信息，陈先生。”肯特终于开口，“感谢你的提醒。我们会关注这件事的进展。”
“我只能说这么多。”陈熠看了看手表，“时间到了，我必须走了。” 他不想给对方太多追问的机会。
“希望以后还有机会与陈先生交流。”肯特意味深长地说。
陈熠没有再回应，快步离开了公园。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美国人是否会采取行动，采取何种行动，他无法控制，但这至少给沈维周制造了潜在的麻烦。
回到保密局，他发现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沈维周看他的眼神，似乎比平时更冷了一些，但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是错觉？还是美国人已经有所动作，引起了沈维周的警觉？
陈熠不得而知。他只能继续扮演好他的角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晚上，他再次路过霞飞路“云锦坊”，橱窗上那个代表“危险，暂停联系”的标记依然存在。组织的静默，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坐在公寓的黑暗中，脑中反复推演着当前的局面。沈维周、美国人、组织、赵仲安……这些因素构成了一张复杂而危险的棋盘。而他，既是棋手，也是棋子。他刚刚走了一步险棋，搅动了局势，但下一步会引来怎样的反击，他无法预料。
他拿出林媛的那张“盼君安”的字条，在黑暗中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冷的纸张，却仿佛带着一丝生命的余温。
“盼君安……”他低声默念，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在这沉默而杀机四伏的棋盘上，“安”字，是何其奢侈。
但他不能停下。他必须继续走下去，在沉默中等待，在危机中周旋，直到将这盘棋，下到终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