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安全核查小组的成立,像一颗投入保密局这潭深水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表面看起来要深远。陈熠作为技术负责人,拥有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办公室和查阅大部分非核心通讯设备档案的权限。他小心翼翼地行使着这份新权力,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对局内老旧电台、电话总机等设备的例行检查和登记造册中,表现得像一个勤恳却缺乏野心的技术官僚。
他需要时间熟悉这个新角色,更需要时间观察。沈维周将他放在这个位置,绝不仅仅是看重他的技术能力,更是一种控制下的利用和持续的考验。任何超出常规的“积极”或“发现”,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核查小组接手的第一项重要任务,是对局本部大楼及几个重要外围据点,进行一次全面的无线电信号环境扫描,旨在排查可能的外部监听或内部违规通讯。这项工作繁琐且耗时,需要大量的现场作业和数据分析。
陈熠亲自带队,穿着朴素的工装,带着检测设备,一个房间一个楼层地细致排查。他刻意放慢了进度,一方面是为了确保彻底,另一方面也是在熟悉整个保密局的物理布局和人员活动规律。在这个过程中,他敏锐地察觉到,行动处所在的楼层,其电磁屏蔽等级异常之高,甚至超过了一些核心档案室,这显然不符合常规。
但他没有表露任何异常,只是在工作日志上客观记录,并标注“符合安全规范”。
真正的突破,发生在一个周五的深夜。陈熠独自留在办公室,核对白天采集回来的海量频谱数据。大部分数据都显示正常,只有一些已知的官方电台信号和常见的环境电磁噪声。然而,当他将分析频段扩展到某个通常用于特殊保密通讯的高频范围时,一个极其微弱且规律异常的脉冲信号,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个信号像是幽灵一样,时隐时现,每次出现持续时间不足零点五秒,频率在极窄的范围内快速跳变,其编码方式与他所知的任何己方或公开的通讯协议都不同。更重要的是,这个信号源,根据他多个监测点的交叉定位,竟然大概率指向保密局大院内部!
一个隐藏在保密局内部的、未知的、使用极高技术水准的无线电信号!
陈熠的睡意瞬间全无,后背沁出一层冷汗。这绝对不是普通的违规通讯。这种信号的隐蔽性和技术复杂度,远超当时国内的技术水平,甚至比之前缴获的共产党地下电台和美国人提供的设备所采用的技术,都要先进一代。
是美国人?他们已经在保密局内部安装了如此先进的监听设备?还是……其他的第三方势力?抑或,沈维周另外布置的、连他都不知道的秘密监控网络?
无论哪种可能,这都意味着他,以及整个保密局,都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透明鱼缸之中。
他没有立即采取行动。而是将这个幽灵信号的频谱特征、出现时间规律,以及初步定位数据,用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记录在一张看似普通的电路图草稿的背面。他需要更长时间的监测,来确认这个信号的活动规律和最终目的。
接下来的几天,陈熠利用核查小组的便利,调整了监测点的布置,加强了对那个特定频段和疑似源区域的监控。他做得极其小心,将新的监测任务混杂在大量的常规排查工作中,避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监测结果让他更加心惊。这个“幽灵频率”几乎每天都在固定时间段出现短暂活动,其信号强度虽然微弱,但穿透力极强,似乎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规避常规的电磁屏蔽。其最终的精确定位,虽然因为信号短暂和跳频技术而存在误差,但大致范围,竟然涵盖了包括沈维周办公室、一号密库通道以及几个核心会议室在内的区域!
这几乎证实了他最初的担忧。有一个技术高超的潜伏者,或者一个外部势力植入的先进设备,正在持续不断地从保密局最核心的区域窃取情报!
他面临一个极其艰难的选择:立即向沈维周汇报?这符合他“技术安全负责人”的职责,也能借此进一步获取沈维周的信任。但风险在于,沈维周会如何反应?他会相信自己的发现吗?还是会认为这是自己为了摆脱嫌疑、转移视线而玩的把戏?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个信号真的与美国人有关,沈维周会如何处理?与美国人摊牌?还是暗中妥协?无论哪种,都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
另一个选择是,通过组织渠道汇报。但这涉及“火种”任务之外的情报,且风险极高,一旦传递环节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他权衡利弊、举棋不定之际,一个意外事件逼迫他必须做出决定。
这天,那位新来的美国技术顾问,约翰逊,以“交流技术安全经验”为名,来到了陈熠的办公室。约翰逊看起来比他的前任查尔斯要和善得多,总是面带微笑,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毫不掩饰的探究欲。
“陈先生,听说你们的信号环境扫描工作做得非常细致。”约翰逊用流利的中文说道,目光扫过陈熠桌上堆积如山的频谱图纸。
“分内工作,约翰逊先生。”陈熠保持着礼貌地疏离。
“对于我们提供的设备,在安全方面,你们还有什么疑虑吗?”约翰逊看似随意地问道,手指却有意无意地,在桌面上敲击出一段莫尔斯电码的节奏——那节奏,竟然与陈熠监测到的“幽灵频率”的某种底层脉冲规律,有几分神似!
陈熠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是巧合?还是警告?抑或是……试探?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疑虑?约翰逊先生指的是哪方面?目前设备运行还算稳定。”
约翰逊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脸上的笑容不变:“没有就好。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能够顺畅。毕竟,技术是无国界的,但安全和信任,需要共同维护,你说对吗?”
“当然。”陈熠点头,“安全和信任是第一位的。”
送走约翰逊后,陈熠坐在椅子上,感觉办公室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而危险。美国人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他们很可能知道,或者至少怀疑,他已经发现了那个“幽灵频率”!刚才那段莫尔斯电码,既是炫耀,也是警告——我知道你在做什么,适可而止。
不能再犹豫了。
当天晚上,陈熠启动了与“云锦坊”的紧急联络程序。他没有使用密写信件,而是在路过橱窗时,用那支绿色铅笔,在指定位置留下了一个代表“发现重大异常,请求紧急指导”的特定划痕。
他知道,组织收到这个信号,需要时间反应和评估。而在组织回复之前,他必须独自面对来自沈维周和美国人的双重压力。
第二天一早,陈熠带着那份记录了“幽灵频率”关键数据的电路图草稿,走进了沈维周的办公室。他决定,赌一把。沈维周对保密局的控制欲和安全感,超过他与美国人之间可能的默契。
“处长,属下在近期技术安全核查中,发现一个异常情况,觉得有必要向您直接汇报。”陈熠开门见山,将那份电路图草稿放在沈维周面前,并重点指出了那个幽灵信号的频谱特征和大致定位范围。
沈维周拿起图纸,仔细地看着,眉头渐渐锁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个定位范围上敲击着,那里正好包括了他的办公室。
“确定是内部信号?”沈维周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根据我们布设的七个监测点的交叉定位数据,信号源有超过90%的概率,来自大院内部这个区域。”陈熠指着图纸上的红圈,“其技术非常先进,采用了我从未见过的跳频和编码方式,隐蔽性极强。”
“持续多久了?”
“从我们开始系统性监测算起,至少已经活跃了十天。但考虑到其隐蔽性,实际存在时间可能更长。”
沈维周放下图纸,目光锐利地看向陈熠:“为什么现在才报告?”
“因为信号极其微弱且不稳定,前期数据不足以支撑确切的结论。直到昨天,我们才完成了足够的数据积累和交叉验证。”陈熠的回答滴水不漏。
沈维周沉默了,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陈熠能感觉到,沈维周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权衡着各种可能性以及应对方案。这件事,无疑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沈维周最敏感的神经。
“这件事,”沈维周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列为最高机密。除了你和我,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何处长。你要监测继续,但要更加隐蔽。我需要更精确地定位,最好能确定到具体房间甚至设备。”
“是,处长!”陈熠心中稍定,沈维周的反应,至少说明他之前并不知情,而且对此极为忌惮。
“另外,”沈维周补充道,眼神意味深长,“关于技术方面的问题,你可以……多和约翰逊顾问‘交流学习’。毕竟,人家是专家嘛。”
陈熠心中一凛。沈维周这是在暗示他,可以去试探美国人!他要把自己这把“技术之剑”,指向那个最可疑的目标!
“属下明白。”陈熠领命而去。
走出沈维周的办公室,陈熠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搅动了局面。他将“幽灵频率”这个烫手山芋,部分转移给了沈维周,并获得了继续调查的尚方宝剑。但同时,他也被推到了与美国人正面博弈的风口浪尖。
接下来的日子,陈熠在沈维周的默许甚至推动下,开始与约翰逊进行更频繁的“技术交流”。他不再回避那个敏感频段,反而有时会“无意中”向约翰逊提及一些信号干扰方面的“困扰”,观察对方的反应。约翰逊依旧是那副职业化的笑容,但陈熠能感觉到,那笑容背后的警惕和审视,与日俱增。
保密局内部,一场围绕着“幽灵频率”的、无声的猎杀,已经悄然展开。陈熠既是猎人,也可能随时成为猎物。而他守护的“火种”,依旧深锁在重重迷雾之后,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