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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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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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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之乡连载

第一章  在贫困中苦苦挣扎

  1. 文峰塔铸七重天


崇祯二年的夏夜,注定烙印在安义人的骨髓里。闷雷在低垂的墨色天幕上滚动,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子时刚过,一道撕裂苍穹的紫电劈下,随之而来的不是雨点,而是天河倒悬般的狂泻。潦河在黑暗中苏醒了野性。

“决堤了!”

凄厉的呼喊瞬间被滔天轰鸣吞没。浑浊的巨浪裹挟着折断的树木、破碎的屋梁、惊恐的牲畜,如脱缰的黑色兽群,轰然撞碎潦河脆弱的堤防,直扑沉睡的安义县城。熟睡中的百姓被冰冷刺骨的洪水拍醒,哭喊声、呼救声、房屋倒塌的巨响,在滔天浊浪中撕扯出地狱般的交响。杨老栓死死抱住屋梁,眼睁睁看着洪水卷走他刚收的稻谷,淹死圈里唯一的年猪。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邻居家小孙子的虎头鞋。他浑浊的老泪混进腥臭的洪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老天爷呀……你怎么不给人活路啊……”

翌日,侥幸逃至高地的幸存者们,面对的是满目疮痍。良田沦为泽国,家园化作废墟,尸骸枕藉于泥泞。绝望的气息比洪水更沉重地压在每个安义人的心头。

县衙内,烛影摇红。吏部郎中徐大相,这位鬓发已染霜雪的安义籍京官,因丁忧回乡,亲历了这场浩劫。他枯坐案前,指尖冰凉。案头摊开的,是乡老们联名呈上的血书,字字泣血,控诉潦河千年为患,祈求神灵镇伏水妖,更请求官府能筑一高塔,镇锁河妖,庇佑苍生。

“塔……”徐大相沙哑地吐出这个字。目光穿透窗棂,仿佛看到县志中那模糊的记载:百年前,亦有官吏梦得神仙托付,须造七级宝塔以镇河妖,却因战乱烽火,夙愿成空。他抚摸着那份字迹被泪水晕开的血书,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底,绝望与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激烈碰撞。那塔,不再只是砖石的堆砌,它是悬在潦河咽喉的一把锁,是托起安义生民希望的擎天之柱!

“这塔,非造不可!”徐大相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烛火狂跳。哪怕倾尽所有,哪怕背负骂名,他也要为这方被洪水反复蹂躏的土地,搏一个安稳的明天。

倡议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却是汹涌的浊浪。建塔镇妖?在饿殍遍野的灾后,这念头近乎痴狂。

“徐大人是读书读昏了头!人都要饿死了,哪来的银子堆塔?”街头巷尾,质疑与怨怼如野草般滋生。富绅们紧闭朱门,哭诉家业已被洪水洗劫一空;小民们面黄肌瘦,眼中只有明日果腹的糠菜。

徐大相褪去了官袍,换上粗布葛衣。他带着几个同样忧心如焚的乡绅——徐昆季、刘乘烈、禾仁化、周应弦、万年甲,踏上了比潦河洪流更凶险的募捐之路。烈日炙烤着龟裂的大地,他们的足迹踏遍安义及邻县每一个尚存炊烟的角落。敲开高门大户,常遭遇冷眼与推诿;走进茅屋草舍,面对的是空空的米瓮和绝望的眼神。徐大相那张原本清癯儒雅的脸,迅速被风霜刻上深痕,嘴唇干裂出血口子。

“徐公,算了吧……”看着徐大相因连日奔波咯出的血丝染红了粗布手帕,乡绅刘乘烈声音哽咽,“此乃逆天而行,恐非人力能为啊!”

徐大相摆摆手,抹去嘴角殷红,眼神却如淬火的铁:“逆天?安义人祖祖辈辈逆的是潦河这天灾!塔不成,我死不瞑目!”他推开搀扶,又走向下一户。那佝偻却异常执拗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柄刺向绝望的剑。

靠着徐大相变卖祖田的银钱,县令辗禾带头捐出的微薄俸禄,以及无数乡民从牙缝里抠出的铜板、家中仅存的几枚鸡蛋、几尺土布,塔基终于在潦河之滨艰难地夯下第一杵。采石场上,叮当的凿石声取代了灾后的死寂。赤膊的汉子们,肩扛手抬,将一块块沉重的青石运抵河岸。汗珠砸在滚烫的石头上,瞬间蒸腾起白烟。监工的徐大相,常常亲自抡起大锤,虎口震裂了也浑然不觉。每一块垒起的基石下,都浸着安义人的血汗与无声的呐喊。

当五层塔身倔强地刺向苍穹时,募来的最后一枚铜钱也化作了工匠手中的一块砖。塔,戛然而止。像一个未完成的悲怆音符,凝固在潦河呜咽的风里。断壁残垣,裸露着粗糙的茬口,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嘲笑着凡人的不自量力。徐大相站在未竟的塔下,仰望着那截断的塔尖,仿佛直插进他心窝。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在冰冷的塔砖上,如一朵绝望绽放的红梅。他抚摸着那染血的青砖,身体缓缓滑倒,弥留之际,只喃喃道:“塔……塔啊……” 壮志未酬身先死,只余一座断塔,如他未闭的双眼,悲凉地凝视着潦河,也凝视着安义未卜的前程。

近百年时光,足以让断塔的伤口爬满苔藓,让徐大相的名字在潦河涛声中渐渐模糊。唯有那截残躯,依旧倔强地矗立,像一块巨大的伤疤,也像一个沉默的警示。

雍正十二年,新任知县宫大鹏踏上了安义的土地。这位北方的汉子,甫一进城,便被潦河边那座孤零零的残塔攫住了目光。塔身倾颓,砖石风化,裂缝中探出顽强的荆棘。夕阳的余晖为它镀上一层悲怆的金边。宫大鹏伫立良久,潦河呜咽的风仿佛带来了百年前那个雨夜的哭嚎,带来了徐大相临终不甘的叹息。他伸手触摸那冰凉的、布满岁月刻痕的青砖,指尖仿佛触到了一种滚烫的遗愿。

“此塔,当续!”宫大鹏的声音不高,却如金石坠地,在寂静的河岸激起回响。衙役面面相觑,乡绅们面露难色——重修断塔,耗资更巨!

宫大鹏没有多言。他回到县衙,第一道政令便是捐出自己三年俸禄。衙役敲着铜锣,将知县的告示贴遍大街小巷:“续文峰塔,非为镇虚无缥缈之妖,实为聚我安义不屈之心魂,锁潦河不羁之狂澜!愿与父老同心,再铸擎天柱!”告示旁,摆放着宫大鹏变卖祖传玉佩换来的几锭白银。

榜样的力量是无声的惊雷。曾被洪水夺走双亲的老石匠杨铁头,背着沉重的铁锤凿子第一个来到工地,布满老茧的手默默抚过徐大相当年呕血的那块塔砖;当年联名血书乡绅的后人,送来了压箱底的银钱;衣衫褴褛的农妇,颤巍巍地捧来一小篮还带着体温的鸡蛋……沉寂百年的采石场,再次响起了叮叮当当的乐章,比百年前更雄浑,更坚定。

这一次,塔在万众一心的托举下,一层层顽强攀升。每一块新砌的青砖,都仿佛被一种不屈的精神浸润过。当第七层塔檐终于稳稳地扣上蓝天,一座巍峨的七级六棱砖塔——文峰塔,沐着潦河的风,浴着赣西的阳光,傲然挺立!塔成之日,万人空巷。宫大鹏立于塔下,仰望着这凝聚了两代人心血、百年期盼的杰作,眼眶湿润。他亲手将一块特制的青砖嵌入塔身最底层,砖上深深镌刻着两个名字:徐大相、宫大鹏,以及一行小字:民心即天心,血性镇山河。

风穿过七层塔铃,发出清越悠长的鸣响,盖过了潦河的咆哮。老石匠杨铁头抚摸着坚实冰冷的塔基,布满皱纹的脸上淌下热泪,声音嘶哑却如洪钟:“塔立起来了!安义人的脊梁,就永远不会弯!”

夕阳熔金,潦河波光碎银般跃动。历经沧桑的文峰古塔,如一位睿智的老者,披着霞光,默默俯视着脚下这片土地。塔影长长地投射在潦河之上,仿佛一条通往未来的坚实桥梁。三百年风霜雨雪,塔身青砖已染上深沉黛色,唯有宫大鹏亲手嵌下的那块铭文砖,在岁月摩挲下愈发清晰温润。

潦河水患未绝,但塔下之城,心气已凝。这座以清官之志、万民之血、不屈之魂浇筑的七重宝塔,早已超越了砖石木构的实体。它是一枚楔入大地的精神图腾,是安义人骨子里“敢与天争、敢同命搏”的具象丰碑。潦河的风裹挟着水汽,拂过塔檐下古老的铜铃,叮咚之声清越入云,仿佛在低语着一个跨越时空的预言:凡有脊梁挺立处,纵使洪水滔天,终将辟出生路,铸就传奇。

潦河,穿安义县城与鼎湖老街而过的潦河,在明朝时期,因为大明皇帝朱元璋曾驻兵于义沧(义基)潦河水域,又被称为龙河,因而,文峰塔又被称为龙文塔。当年,安义县城的潦河段因为没有建桥,只能依靠船只从码头渡到河对岸的鼎湖去,因此,安义县城也被称为“龙津”。那时,“龙津”最繁华的街道就是后来有了“板溪桥”的“板溪街”了。

到了清朝顺治年间,有个法号“如一”的和尚募资在文峰塔的西北面创立了“龙文寺”。康熙七年,“龙文寺”前建立了“百岁坊”,后来又立了“去思亭”。 “去思亭”建立后,凡是到安义上任的官吏均会涉足亭内,集目凝思,总结前任治县执政的得失,思索未来如何进取;离任时大都会伫立厅前,思过以往,或斟字酌句,或拟诗撰联,感慨至极,缓步离去。

如今,文峰古塔历经百年风霜,阅尽安义沧桑,不仅没有倒塌,还经过几次修复。1978年安义县委、县政府拨出专款重修,1989年安义人民自发捐款,首次拓建塔基,打造花岗岩六棱形石墩,紧贴在塔身两边的菱形护塔石台棱边对角,并且在旁边设有一米高的护栏石柱条。进塔门设有两面三级台阶,一级石台棱边对角直径长4.85米,离地面水平高度5.65米,周边设有宽1.5米的台阶,东西两面相互对称。1998年、2002年,南昌市人民政府也两次拨款对塔身进行修补。1985年,文峰塔被列为安义县级重点保护单位,1986年被列为市级保护单位,2004年申报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目的是为“为官清廉,造福百姓”树立一面历史的“镜子”。

塔影深深,嵌入安义的血脉。当后世子孙在铝合金的闪光与机器的轰鸣中搏击商海、逆流而上时,这塔,便是他们回望故乡时,心头那盏不灭的灯,照亮来路,亦指引前程——脊梁不弯,则万难可破;精神不倒,则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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