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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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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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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之乡》连载

第九章 铃咽江城艾烬泣

我终于搭上了一辆顺路的运木材货车,一路颠簸至九江,再转乘一艘锈迹斑斑、挤满了同样背井离乡者的老旧渡轮,驶向那个在报纸上流光溢彩、在传说中充满机遇与艰难险阻的武汉。那辆承载着故乡记忆与全家希望的“永久”自行车,被我用麻绳紧紧捆在船舷上,在江风中发出细微的呻吟。汉江渡口的黄昏,如同打翻了巨大的调色盘,天空浸染在一种近乎悲壮的血色晚霞里,浓烈得化不开,将浑浊的江水也染成一片暗红。我死死攥着自行车把手上系着的一个小小的、鼓鼓囊囊的艾草香囊。香囊是用碎蓝布拼成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密密麻麻、结结实实,塞满了晒干的、散发着浓郁苦香的艾叶。这是临行前,李秀秀熬了整整三个通宵,在灯下一针一线赶制出来的。指腹反复摩挲过那些粗糙却饱含深情的针脚,仿佛还能触摸到妻子李秀秀指尖的温度和熬夜的疲惫。

离家前夜,那盏豆大的油灯,将李秀秀清瘦的身影放大、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得我眼眶阵阵发酸。“城里人……心思活络,精得很……你性子直,一根筋……”她的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担忧,“自古就有‘天上九州鸟、地下湖北佬’的说法……”她话尚未说完,我早已推着那辆沉重的自行车,像逃避某种噬心的痛楚,决绝地冲出了低矮的院门,将她的叮咛和满屋的愁绪都关在了身后。

渡船在浩渺的烟波中摇晃着,仿佛一片无依的落叶。腥冷的江风裹挟着水汽和远处城市隐约的工业气息,粗暴地扑打着脸颊。浑浊的江面一望无际,烟波浩渺,吞噬着渺小的船只和更渺小的希望。望着这陌生的、无边无际的水域,我的心头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我无比怀念起家里灶台上,那碗无论多晚回去,总在吊锅里温着、冒着稀薄热气的红薯粥。在家时,我嫌它寡淡无味,此刻,那平淡的滋味却化作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阵钝痛。

渡船终于摇晃着,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靠上了汉口码头。瞬间,如同闸门洞开,一股混杂着汗臭、鱼腥、煤灰、劣质烟草和喧嚣人声的巨浪扑面而来,几乎将我淹没!穿绸缎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商贾,踩着锃亮皮鞋,趾高气扬地踏过跳板;赤着古铜色脊梁、筋肉虬结的苦力们,则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腰,在堆积如山的货物间艰难地挪动,形如一只只沉默而疲惫的虾米。我像一只受惊的鼹鼠,缩在码头一处低矮屋檐的阴影下,哆嗦着掏出怀里冰冷的、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馍馍,就着凉水艰难地啃咬。劣质的面粉渣子粗粝地刮过喉咙,死死卡住,噎得他面红耳赤,只能握紧拳头,一下下重重捶打着我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就在这时,两个穿着黑色制服、腰挎警棍的巡警,迈着整齐而傲慢的步伐晃了过来。锃亮的皮靴后跟,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啪嗒”一声,精准地碾碎了我脚边不知谁掉落的半块早已发黑长霉的米饼!那碎裂的脆响,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开!我浑身猛地一颤,几乎从地上弹起来!这声响瞬间击穿了我的神经,眼前一阵恍惚——我仿佛又看到了离家前夜,昏黄的油灯下,李秀秀蹲在冰冷的鸡窝旁,小心翼翼地将攒了整整半个月、还带着母鸡体温的十几枚鸡蛋,一枚枚、视若珍宝地塞进我那个蓝布包袱的最底层。女儿则踮着脚尖,小手费力地伸进我打着补丁的裤兜,塞进一块早已被小手捂得有些融化、黏糊糊的麦芽糖……家的温暖与现实冰冷的碾轧,在瞬间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粮行高大的仓库外墙下,一张污渍斑斑的招工榜前,挤满了和我一样灰头土脸、眼神麻木或充满饥渴的脑袋,像一群被驱赶到屠宰场边缘、等待命运挑选的羔羊。一个戴着瓜皮帽、捏着白手绢捂着鼻子的账房先生,隔着人群,像施舍乞丐般扔过来一条脏污的麻袋,声音尖利而刻薄:“扛麦包!十包上船,工钱十块铜板!手脚麻利点!” 为了那十个能买几个热馒头的铜板,我别无选择,只能暂时压下寻找木工活计的念头,咬牙扛起了麻袋。当我弯下腰的瞬间,久未承受如此重压的脊椎,竟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枯枝被骤然踩断的脆响!当那个足有百斤重的、粗糙的麦包被同伴重重掼到我单薄的肩上时,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将我往下压去!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冒,脚底一个踉跄,我几乎是半跪着,一脚深深扎进了码头泥泞不堪的湿地里。尖锐的麦芒混合着汗水和灰尘结成的盐碱,无情地钻进我被磨破的脖颈,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汗水的咸涩混着口腔里不知何时咬破嘴唇渗出的血腥味,在舌尖猛烈炸开。每一步迈出,脚下湿滑的跳板都如同刀尖,踩下去是钻心的痛,抬起来是虚脱的软。

江风裹挟着巨大货轮喷吐出的、带着硫磺味的浓黑煤灰,劈头盖脸地扑来,呛得我撕心裂肺地连声咳嗽,肺叶仿佛都要咳出来。但我不敢停下,更不敢卸下沉重的麻袋——我实在太需要这十个铜板了!那是活下去的资本,是寄回家的一点微薄希望!

夕阳像一个巨大的、淌着血的伤口,沉沉坠向江面,将我瘦骨嶙峋的身影拉扯得老长,扭曲变形,如同一个绝望的鬼魅,投射在浑浊翻滚的江水上。裤兜里,辛苦一天挣来的三块铜板随着我蹒跚的步伐叮当作响。这声音像魔咒,又像诱惑。一股突如其来的、带着自暴自弃的狠劲冲上脑门,我发疯似的冲向街角一个飘着甜腻香气的点心铺子,用颤抖的手递出一枚还带着体温的铜板,换来一小块雪白松软的云片糕。我迫不及待地狠狠咬下一大口!然而,预想中的甜蜜并未到来,那糕点在口中迅速化开,甜腻的表象下,竟清晰地掺着一股无法忽视的、泪水般浓重的咸涩!我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旁边,一个穿着艳丽旗袍、香气袭人的年轻女子,厌恶地掩住鼻子,像躲避瘟疫般绕开我。高跟鞋清脆的鞋跟溅起的泥点子,不偏不倚地落在我那双早已磨穿鞋底、露出脚趾的破布鞋上。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蹲在冰冷的马路牙子上,喉头死死哽着那半块未能咽下的糕点,可怜而无助得像个被当街夺走了唯一糖果、茫然失措的孩子。

夜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如同天河倒泻。我狼狈地蜷缩在两座巨大货仓之间狭窄的缝隙里,那把我视为唯一遮蔽的破旧油纸伞,早被狂暴的江风撕扯成了几片残破的骨架。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透了我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我哆哆嗦嗦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全家福相框。雨水早已浸透了油纸,相纸的边角被泡得卷曲发白,鼓起一个个透明的水泡。李秀秀那温婉的笑容,在雨水的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泪幕。远处,汉口码头那些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在滂沱雨幕中闪烁着妖异而冷漠的紫红色光芒。隐隐约约的、节奏古怪的爵士乐声,混杂着女人放浪的娇笑,尖锐地刺破厚重的雨声,钻进我的耳朵,勾勒出一个与我格格不入、光怪陆离的世界。我哆嗦得更厉害了,摸索着从湿透的裤兜里掏出仅剩的最后一块铜板,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边缘深深嵌入皮肉,几乎要烙进骨头里,在掌心留下一个深红的、带着金属腥气的印子。这块铜板,我本打算用来买一叠印着喜庆图案的“红双喜”信纸,给家里报个平安,写写思念。可此刻,冰冷的现实和渡口老船夫那句阴森森的警告——“武汉的码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殿啊!”——如同魔咒般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吞噬了所有写信的念头。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泥浆,渗进我肩膀上被麻袋磨破、虎口崩裂的伤口里,泡得皮肉发白、翻卷,带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刺痛。高烧如同野火般在我体内蔓延,意识在昏沉与剧痛的边缘挣扎。我做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故乡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在狂暴的雷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轰然倒塌!漫天烟尘中,李秀秀披头散发,像个疯子一样跪在冰冷的废墟瓦砾堆里,十指早已被尖锐的砖石瓦片磨得鲜血淋漓,却仍在拼命地、徒劳地刨挖着,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仿佛在寻找那半块救命的、硬得像石头的早米饼!而在倒塌的墙角阴影里,我们三岁的小儿子蜷缩成一团,小脸因饥饿而凹陷发青,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发出细若游丝、断断续续的呻吟……“爸……爸……”梦中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唤,却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和雨水浸透,剧烈地喘息着。货仓巨大的铁皮顶棚,正被密集如鼓点的雨滴疯狂敲打着,发出震耳欲聋、永无休止的哀鸣,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我哭泣。

破晓时分,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停歇。浑浊的江面上,浮动着一些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如同碎金般闪烁的油污光斑。我挣扎着坐起身,对着自行车把手上那个早已锈迹斑斑、沉默不语的车铃,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如同立下血誓般低吼:“铃铛……等铃铛再响的时候……” 然而,誓言最后的尾音,瞬间就被江面上带着浓重煤灰和铁锈味的晨风无情地撕碎、卷走,消散得无影无踪。粮行仓库的招工榜前,一夜之间又挤满了新一批灰扑扑、眼神空洞或充满饥渴的面孔,如同等待收割的麦茬。新到的、小山般的麦包在尚未散尽的晨雾中散发着泥土和麦芒的气息。我胡乱地用脏污的袖子抹了把脸,舌尖立刻尝到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咸腥——是昨夜啃冷馍时,因用力过度再次崩裂的虎口渗出的鲜血。这伤口,在故乡或许能慢慢愈合结痂,但在这异乡的码头上,在日复一日的重压下,恐怕永远也结不成一层完整的茧了。

晌午难得的短暂歇工,我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靠在冰冷的麻袋堆上喘息。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嘈杂混乱的码头,忽然瞥见一个戴着油腻瓜皮帽、侧影有些眼熟的汉子!更让我心头一跳的是,那人嘴里嘟囔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安义土话!

“老表!老表!”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知哪来的力气,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激动地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袖。

“莫挨老子!滚开!”那人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甩开我的手,厌恶地啐了一口浓痰,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鄙夷,“汉口码头混饭吃的安义佬多如牛毛!死走死走的都有!谁他妈认得谁?!” 说罢,像躲避瘟疫般,迅速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

我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在原地。伸出的那只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块我省下来、想分给这位“同乡”的杂面馍馍。一只灰白色的江鸥,尖啸着掠过高高的桅杆,一个俯冲,精准地叼走了我脚边一粒不知何时掉落的、发霉的麦子,振翅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连续扛了半个月沉重的麦包,我的脊梁骨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彻底砸弯,再也无法挺直,如同一株在风雨中过早衰老、枝干虬曲的老柳。这天,一艘巨大的货轮卸的是从海外运来的洋灰(水泥)。监工叼着烟卷,斜睨着疲惫不堪的我,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小子,想多挣点不?”不等我回答,他猛地将两袋沉甸甸的水泥粗暴地摞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背上!“加钱!五个铜子!给老子扛稳喽!”

瞬间,粗糙的水泥粉末如同白色的毒雾,猛地扑进我的口鼻!我眼前顿时被一片呛人的白雾笼罩,呛得我无法呼吸,耳畔只剩下自己心脏狂跳和血液奔流的嗡嗡巨响。沉重的跳板在湿冷的江风中危险地摇晃着,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就在我小心翼翼挪到跳板中央时,脚下沾满泥浆的破布鞋猛地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汹涌的江面栽去!求生的本能让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伸手抓住了旁边一根锈迹斑斑、冰冷刺骨的铁链!

“嗤啦——!”

掌心早已磨烂的皮肉,瞬间黏在了冰冷粗糙的锈铁上!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当我用尽吃奶的力气稳住身体,将手掌从铁链上撕扯下来时,掌心已是血肉模糊,带起一串黏稠的血珠,滴落在浑浊的江水里。身后,立刻爆发出工头和几个看客幸灾乐祸的哄笑声:“嘿!人穷命硬!阎王爷都嫌硌牙,不肯收啊!”

当夜,高烧如同地狱的烈火,在我体内疯狂焚烧。我蜷缩在冰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货仓角落,浑身滚烫,牙齿咯咯打颤。唯一能抓住的慰藉,就是那个小小的艾草香囊。我死死将它按在滚烫得仿佛要炸裂的额头上,贪婪地嗅着那熟悉的、带着故乡泥土气息的苦香。恍惚间,李秀秀温柔而缥缈的声音,仿佛穿越千山万水,在我耳边忽远忽近地响起:“放哥……后山的野菊花……开了一片金黄……风一吹,香得醉人……” 我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摸向裤兜深处,那里早已空空如也——仅存的几枚铜板,白天已被我换成了药铺里最便宜、据说能退烧的草灰丸子。我哆嗦着将那些散发着古怪气味的黑色丸子塞进嘴里,用尽力气吞咽下去。苦涩的汁液顺着干裂的喉管滑下,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我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透过货仓顶棚巨大的缝隙,望着外面依旧漆黑如墨、漏下冰冷雨滴的天空,嘴角扯出一个惨淡至极的苦笑:原来人离了乡,命就贱如草芥,连生病带来的痛楚,都比在老家时,要疼上十倍、百倍!

腊月的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汉口。浑浊的江边终于结起了一层脆弱易碎的薄冰。我攥着这几个月在阎王殿门口用命换来的、积攒下的三十枚冰冷的铜板,在一家挂着“文房四宝”招牌的方具店前,徘徊了不知多少个来回。我的目光,被玻璃柜台里一支静静躺着的鎏金钢笔牢牢吸住。笔身线条流畅,笔帽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矜持而高贵的光芒。标签上清晰地写着“上海金笔”。我仿佛看到了大女儿趴在昏暗的油灯下,用那截短得握不住的铅笔头,在粗糙的草纸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描摹着歪歪扭扭的字迹,小脸上满是专注……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我牙关紧咬,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决定:“老板,这支笔……我要了!” 十二块铜板!几乎是我血汗积蓄的一半!我像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钢笔揣进贴胸的口袋。又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叠印着红双喜图案的信纸。我揣着这两样寄托了无限思念和希望的东西,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回那个栖身的货仓,迫不及待地想要写下离家后的第一封家书!

然而,等待我的,却是一盆比腊月寒风更刺骨的冰水!我那卷单薄的、散发着霉味的铺盖卷,连同那个视若珍宝的蓝布包袱,被人像丢弃垃圾一样,胡乱地扔在码头冰冷肮脏、落满雪粒子的泥地上!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满脸横肉的陌生汉子,抱着胳膊,像座铁塔般堵在货仓门口。看到我回来,他抬起穿着厚重皮靴的脚,猛地一脚踹翻了我那个锈迹斑斑、里面还残留着一点冷粥的铁皮饭盒!

“看什么看?今儿起,这码头归‘三爷’管了!”疤脸汉子声音如同破锣,充满了不屑与威胁,“你,还有你们这帮杂碎,都给老子卷铺盖——滚蛋!”

冰冷的雪粒子,如同细密的钢针,狠狠地砸在我的脸上、脖子里,带来比扛麦包时麦芒扎刺更尖锐的疼痛。我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冰雕,僵立在寒风和雪粒中。半晌,我才慢慢地、机械地弯下那早已被压弯的脊梁,蹲在冰冷的江堤上,用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还在渗血的手,颤抖着展开那叠崭新的红双喜信纸。冰冷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信纸上,迅速晕染开一片片深色的墨痕,那形状,像极了梦中李秀秀脸上绝望的泪痕。我哆嗦着嘴唇,用冻得僵硬的手指,蘸着不知是泪水还是江水,在湿透的信纸上,徒劳地画着:“秀秀……开春了……开春了我就回……” 然而,未尽的话语,瞬间被江心一艘巨大货轮拉响的、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彻底吞没!对岸,那些象征着繁华与财富的楼群里,闪烁的彩灯倒映在漆黑冰冷的江心,被波涛无情地撕扯、揉碎,最终化成一滩滩随波逐流、如同血泪般刺目的、妖异的红色涟漪,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渺小与绝望。

一年后。

汉江渡口的老船夫,摇着吱呀作响的橹,日复一日地摆渡着南来北往的过客。当有人偶尔问起那个推着破自行车、眼神执拗的安义后生时,老船夫浑浊的老眼里会闪过一丝模糊的记忆,然后摇摇头。码头上流传着关于我的只言片语:有人说,在那个卸洋灰的暴风雨之夜,有人看见一个黑影从摇晃的跳板上栽进了咆哮的江心,再也没浮起来;也有人说,我后来扒上了一艘去上海的运煤船,消失在更大的风浪里。

只有远在安义山村的李秀秀,固执地相信,她的丈夫是去了武汉。那盏如豆的油灯,夜夜在破旧的窗棂下亮着。灯影里,李秀秀一遍又一遍,用一块干净的旧布,无比珍视地擦拭着那个从自行车上卸下来、早已锈迹斑斑、沉默不语的铃铛。每一次擦拭,都仿佛在擦拭一个渺茫的希望。

“妈,”大女儿依偎在她身边,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那个冰凉的铃铛,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期待,“爸爸走的时候说,等这个铃铛响了,他就回家……它咋从来不响呢?”

一阵穿堂而过的秋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呜咽着掠过破败的屋檐。悬在房梁上、早已干枯萎缩的艾草香囊,在风中轻轻摇晃,散发出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余香。岁月,就在这无尽的等待、无声的擦拭和苦涩的香气中,艰难地、缓慢地流淌着,如同门外那条永不回头、默默流向远方的小河。

“快了……”李秀秀停下擦拭的手,将女儿冰凉的小手紧紧捂在自己粗糙温暖的掌心,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开春了……开春了,你爸……就该回来了。到时候,他一定会……一定会给你们带好多……好多好吃的……” 她的话语在风中飘散,像是在安慰女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抓住那根早已细若游丝、却始终不肯断绝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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