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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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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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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之乡》连载

第三十五章 淬火青春闯商海

第八章 党组织与商会建设

36. 淬火青春闯商海

龙进运腐败案的阴霾终于散去,安义大地如同久旱逢甘霖,每一寸泥土都渴望着真正的新生。新一届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们深知,要真正擎起“铝塑门窗”这面浸染了无数安义儿女血汗的产业大旗,引领它从粗放走向精细、从低端迈向高端,光有纸面上的政策扶持是远远不够的。那如同隔靴搔痒,解不了肌骨之渴。关键在于人——需要一批真正懂市场脉搏、知创业冷暖、能与十几万在异乡钢筋水泥森林里挥汗如雨的安义门窗人同呼吸、共命运、心贴心、肩并肩的干部队伍。一个破天荒的构想,带着壮士断腕般的决心,被提上了日程:送干部“下海”去淬火!

2002年4月,春寒料峭,料峭中却涌动着一股破土而出的锐气。一纸特殊的“放逐令”——或者说“淬火令”——在安义官场激起了千层浪:从全县35岁以下的乡镇、机关干部中,精选107人,停薪留职!只凭组织部或人事局一纸薄薄的求职推荐信,三日内必须离乡,奔赴上海、广州、深圳、江浙等全国经济最活跃的发达城市,开启为期一年的“打工创业”生涯。目标明确而艰巨:在市场的惊涛骇浪中学会游泳,在生存的夹缝里淬炼意志与能力,深度体察安义游子的艰辛与门窗产业最前沿的脉动,为未来服务产业、当好“金牌保姆”锻造真金!

潦河的水带着早春的凛冽与奔向大海的渴望,哗哗流淌。南昌火车站的站台上,提着简单行囊的年轻干部们,脸上交织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前途未卜的忐忑,以及一丝对熟悉环境的离愁。他们的身份在这一刻发生了奇妙的转换:不再是文件后的决策者、会议桌旁的发言者,而是即将汇入汹涌民工潮的普通“求职者”。汽笛一声长鸣,撕裂了清晨的宁静,火车载着这107颗不安分却又肩负使命的心,轰隆隆驶向未知的远方。

我在上海浦东一个高档楼盘的门窗安装现场,正用卷尺精确测量着窗洞尺寸,汗水顺着安全帽的带子流进脖子。工友递来老家的《南昌晚报》报,头版头条赫然是干部下海的消息。我放下卷尺,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报纸上熟悉的地名和人名,心中百感交集,转头对正在清点材料的妻子李秀秀感叹道:“秀秀,看到了吗?县里这步棋,下得险,也下得高!干部不亲自蹚蹚市场的浑水,不尝尝追讨工钱的滋味,不睡睡漏风的工棚,咋能真正知道我们这些‘门窗人’的汗是咸的,泪是苦的,骨头缝里压着的是啥分量?” 李秀秀放下手中的型材清单,擦了擦额角的汗,眼中也闪着光:“是啊,放哥,这像是给咱安义干部的筋骨,再淬一遍火!”

长埠镇副镇长杨沂钟的第一站是上海。放下“杨副镇长”的身份,他换上最普通的夹克,揣着同学介绍的饲料公司江西区推销员职位,一头扎进了南昌湾里区和安义某镇的养猪场。泥泞不堪的乡间小路,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氨水和饲料混合的气味,养殖户们警惕或漠然的眼神……这些他曾在汇报材料里轻描淡写的“基层”,如今真实而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为了推销一袋饲料,他陪着笑脸,递着廉价的香烟,磨破了嘴皮,更在那些坑洼不平的小道上硬生生磨穿了几双廉价皮鞋的底。深夜,蜷缩在县城廉价旅馆散发着霉味的床上,揉着酸痛肿胀的双脚,巨大的心理落差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曾几何时,是老板们带着难题和笑容,小心翼翼地敲他办公室的门;如今,角色颠倒,他得低眉顺眼、口干舌燥地去求人,还常常吃闭门羹。抽屉里那摞鲜红的获奖证书,南昌大学本科的光环,英语四级的证明,此刻在生存的残酷考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带着一丝残留的、不甘心的“优越感”,他辞了职,自信满满地扑向上海那号称汇聚天下英才的猎猎市场。

摩肩接踵的人才交流会,像一座冰冷而巨大的钢铁森林。杨沂钟特意穿上了最笔挺的西装,简历打印得一丝不苟,目标直指“企业行政管理”。然而,招聘官的目光扫过他那段显赫的政府履历,眼神里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评估:“政府管理和企业实战,是两码事,经验……不太符合。”一周,两周……简历如石沉大海。昂贵的西装成了沉重的负担,他颓然坐在外滩冰冷的花岗岩花坛边,黄浦江带着咸腥味的风吹乱了他精心梳理的头发。望着对岸璀璨如星河的陆家嘴金融中心,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冷漠的光,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和深刻的沮丧感彻底淹没了他:“世界这么大,繁华如斯,竟容不下一个曾经的‘副镇长’?我……我到底算哪门子人才?”现实无情地迫使他低下了高昂的头颅。他交了20元中介费,被介绍去一家小型私企当仓库管理员。然而,面对需要熟练操作的库存管理系统电脑界面,他瞬间傻眼,手指悬在键盘上不知所措。老板不耐烦地挥手,话语像冰锥:“我这是企业,不是干部培训中心!效益就是命,市场不养闲人!”这份“屈就”的工作也迅速失去了。最终,带着满身疲惫和挫败,他狼狈地回到南昌,在一家水产养殖场重操旧业——当了一名实实在在的技术员。夜阑人静,听着池塘里单调的蛙鸣,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个认知在反复捶打中愈发清晰:“在机关,没有突出的专业技能或许还能‘混’;但在真正的市场丛林里,没有安身立命的真本事,寸步难行!这一年,打掉的是官气,磨出的是地气,刻进骨头里的是对‘本领恐慌’的敬畏。”

县检察院法警大队长胡明的“创业”之路,跌宕起伏得如同一出充满黑色幽默的悲喜剧。怀揣着安义人对“瓦罐煨汤”美味的绝对自信,他第一站雄心勃勃地杀到山城重庆,加盟了一家号称“投资五百万”的豪华酒店。投资一万元,他的瓦罐汤香气四溢,首月几千元的进账让他飘飘然,仿佛看到了连锁帝国的曙光。然而,人间四月芳菲未尽,酒店老板却在一夜之间卷款跑路,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目瞪口呆的供货商和血本无归、抱着一堆瓦罐欲哭无泪的胡明。“市场风险?”他摸着空空如也的口袋,反复咀嚼着这四个沉甸甸的字眼,舌尖泛起浓浓的苦涩。不甘心就此认输,他转战江苏徐州,咬牙掏出积蓄高价租下酒店铺面,决心再战江湖。现实的冷水更加刺骨:合作的本地老板拼命压价,58元一罐精心煨制的汤,被硬生生压到48元,甚至低于成本!白天,他是西装革履、强撑笑容的“胡老板”;夜晚,则和清洁工一起蜷缩在仓库冰冷的水泥地上打地铺。微薄的利润像针一样,日日夜夜扎着他的心。无奈之下,他含泪盘掉店面,带着一身疲惫和仅剩的盘缠,南下广州——这片改革开放浪潮最为沸腾的热土。在这里,他尝尽了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穿着洗得发白的西装走进气派的写字楼,前台小姐一句头也不抬的冰冷的“老板不在”,将他拒之门外;为了争取一个合作机会,他在烈日下苦等数小时,汗水湿透衬衫,换来的却是一句轻飘飘的“没兴趣”和转身离去的背影……十五年检察官生涯积累的尊严与体面,被无情的市场现实踩在脚下反复摩擦。“离了体制的平台和那身制服,你什么都不是!”这个认知,痛彻心扉,如醍醐灌顶。珠海的碧海蓝天,差点成了他创业梦想的滑铁卢。因“江西民间瓦罐煨汤”品牌纠纷,对方律师气势汹汹地找上门索赔,扬言法庭见。身为资深法警,他深知侵权后果的严重性,惊出一身冷汗,创业之火再次被无情浇灭。最终,在遥远的广西,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早已褪去所有光环的他,才勉强在一个小市场角落站稳脚跟,用布满老茧的手真切“体验”到了民营小老板那份沉甸甸的、混杂着希望与绝望的“酸、甜、苦、辣、咸”。

乔乐乡团委书记熊生,怀揣着闪闪发光的本科文凭、来之不易的律师资格证和还算流利的英语技能,意气风发地踏上开往上海的火车。他自认绝非普通民工可比,目标明确而“高端”:上海王港律师事务所。然而,接待他的翟主任,目光锐利如刀,将他那身从乡镇穿来的、带着旅途褶皱的西服和略显土气的皮鞋,从头到脚冷冷地“刮”了一遍,嘴角撇了撇,甩下一句冰锥般的话:“江西老表?先安顿好自己,等通知吧。”语气里的疏离与轻视,毫不掩饰。

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瞬间透心凉。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律所,站在陆家嘴光可鉴人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前。幕墙上清晰地映出自己风尘仆仆、与周遭精致格格不入的影子。那一刻,他恍然大悟:在这个以效率和形象为通行证的国际大都市里,“团委书记”的头衔一文不值,“专业形象”才是敲开机遇之门的第一块砖!狠狠心,他花掉了几乎半个月的预算,走进商场,购置了人生第一套真正像样的西装、挺括的衬衫和一条沉稳的领带。当焕然一新、气质截然不同的他,再次自信地走进翟主任办公室时,待遇天壤之别:香茶立刻奉上,主任脸上堆起了职业化的、却足够温暖的笑容。“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堂现实而残酷的课,刻骨铭心。然而,律所的工作因复杂的人事原因未能长久。接下来的求职路,更是让他从云端跌入现实的泥泞谷底。人才市场里简历如泥牛入海,每天吞噬30多元的交通费像钝刀子割肉,带来的4000元积蓄迅速见底。他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窒息的地铁车厢里,睡在终年不见阳光、弥漫着霉味的地下室旅馆,焦虑像湿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心脏,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多年苦读的价值,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走投无路、山穷水尽之际,一个名字像救命稻草般浮现在脑海——他想起了安义那支庞大而坚韧的门窗大军,想起了在上海门窗界做得风生水起、颇有口碑的老乡大哥——我。

熊生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我在上海闵行区龙柏新村开设的门窗加工店。眼前的景象让他深深震撼:店面不算大,堆满了银色的铝合金型材和各种玻璃,切割机的噪音尖锐刺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金属粉尘。我正和几个工人一起,蹲在地上组装一扇大型落地窗框架,工装上沾满了铝屑和汗渍,安全帽下露出的鬓角已见灰白,专注的眼神紧盯着手中的水平尺,手上厚厚的老茧在金属的反光下格外醒目。 这与熊生想象中西装革履、指点江山的“老板”形象相去甚远,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扎实力量。晚上,在店铺后面兼作宿舍的简陋房间里,就着一碟油炸花生米和几瓶冰镇啤酒,熊生再也忍不住,将满腹的委屈、迷茫和对未来的恐惧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我静静地听着,手里的锉刀习惯性地打磨着一小块毛糙的铝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他内心的波澜。 末了,我放下锉刀,没有空洞的安慰,而是用力拍了拍熊生的肩膀,指着窗外不远处一片灯火通明、塔吊林立的巨大工地:

“兄弟,看到那些正在拔地而起的楼了吗?你仔细瞧瞧,哪一扇窗,不是我们安义人一块块铝料裁出来、一颗颗螺丝拧上去、一寸寸缝隙打胶密封好的?你以为我今天这点局面,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像淬火后的精钢。我给他讲起自己初到武汉,为了省钱睡在冰冷桥洞下的狼狈;讲起被无良包工头拖欠几万块货款,年关将近时四处求告无门的绝望;讲起在南京被当地地痞流氓堵在店里敲诈刁难,不得不硬着头皮周旋的惊险……“‘凡益之道,与时偕行’。”我引用了一句古语,目光灼灼地看向熊生,也仿佛看向更远的地方,“党带着咱们改革开放,闯出这条路,这成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无数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拼出来、干出来、甚至是用血汗和委屈一点点熬出来的!青春不系家国,系啥?系在铝合金窗框上,系在螺丝刀上,系在千家万户的安居乐业上!咱们安义的门窗,凭啥能占全国七成的市场?凭的不就是这股子‘有理想、敢担当、能吃苦、肯奋斗’的傻劲儿、倔劲儿!干部也好,老板也罢,说到底,只有把自个儿的前途,跟安义门窗产业的发展、跟咱们国家这个大时代绑在一块儿,这劲儿才使得对地方,这光才发得亮堂,这汗才流得不冤!”

我这番朴实无华却充满生活智慧和时代洞见的话语,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熊生心头积压已久的重重迷雾。“记住,市场如战场,强者上‘餐桌’,制定规则;弱者进‘菜单’,任人宰割。” 我最后的话,像重锤敲在铁砧上,掷地有声,“你想当服务门窗产业的‘好保姆’?光有文凭证书不够,得先有这份‘强国有我’的担当,有扑下身子吃苦、和工人兄弟同吃同干的觉悟!这淬火,才不算白挨!”

一年时光,在市场的熔炉里显得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107名特殊的“游子”干部,带着满身风尘和沉甸甸的行囊,陆续归巢。县委会议室里,气氛凝重而充满期待。少了当初离别时的青涩与彷徨,多了风霜磨砺后的沉稳、黝黑的面庞和洞悉世事的眼神。杨沂钟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那双磨穿了底的旧皮鞋,放在会议桌上,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破洞,声音低沉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以前坐在办公室里,文件上写着‘换位思考’,说起来轻飘飘。现在才真正懂得,什么叫‘换位’——那是把自己连根拔起,彻底扔进市场的激流里扑腾,呛水、挣扎、甚至差点淹死!干部不是官,是服务者。没有一技之长傍身,没有对产业痛点的感同身受,服务就是无根之萍,说不到点子上,做不到心坎里!”胡明的脸庞晒得黝黑,额角多了几道皱纹,眼神里却沉淀着历经沧桑后的透彻。他感慨万千:“市场这所大学,学费真贵!动辄血本无归。但也教得最真、最深刻。当老板的难处——资金链紧绷、客户刁难、同行挤压;求人的滋味低到尘埃里的无奈;守法的紧要——一个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这些血淋淋的教训,坐在机关里听报告、看文件,永远学不到皮毛。以后服务企业,我心里有谱了,知道劲儿该往哪儿使,话该怎么说。”熊生则深情地望向窗外安义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我和无数门窗人在异乡的工地上、门店里挥汗如雨的身影:“十几万安义门窗人,他们才是托起家乡产业的真正脊梁,是无名的英雄!没有他们用血汗、用坚韧、甚至用委屈拼出来的市场版图,就没有安义铝合金门窗今天的金字招牌。‘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次‘下海’,就是最深入骨髓的‘调查’!干部下基层锻炼,太必要了!市场,才是锻造真金、淬炼公仆心的最大学校!”

他们的汇报,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口号,只有滚烫的生命体验和沉甸甸的、带着泥土味和金属屑的感悟。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们凝神静听,眼中闪烁着由衷的欣慰与对未来的深切期待。这场史无前例的“淬火青春”行动,如同将一块块生铁投入熔炉,为安义锻造出了一批脱胎换骨、筋骨强健的干部。他们带回了对市场经济的敬畏之心,对民营企业艰辛的切肤共情,对门窗产业发展规律的深刻理解。他们,即将成为服务安义门窗产业这艘巨轮扬帆远航、转型升级最坚实、最贴心的“基石”与“桥梁”。

消息传到上海,我正在为一个新中标的写字楼项目绘制详细的安装节点图。李秀秀拿着电话,转述着干部们的感悟。我放下绘图笔,走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对妻子说:“秀秀,听到了吗?咱安义的‘金牌保姆’们,淬完火,要正式上岗了!以后的路,咱们门窗人走起来,心里更踏实,步子会更稳当!”

窗外,一片新开发的园区正在拔地而起,无数扇铝合金门窗在阳光下反射着银亮的光,如同安义人奔向未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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