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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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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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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之乡》连载

第一十九章 深渊与曙光回响

黄天明,是我血脉相连却命运迥异的表弟。他的人生,自童年起便被时代的狂澜撕开了深不见底的伤口。姑父在文化大革命那场席卷一切的飓风中,被批斗致死。同年,姑妈积郁成疾,肺痨如同贪婪的蛀虫,将她咳得油尽灯枯,最终咯出的鲜血染红了粗布枕巾。葬礼那天,朔风卷着纸钱的灰烬,在安义老家荒凉的山坡上打着旋儿。天明直挺挺跪在父母合葬的新坟前,十指深深抠进冰冷的黄土里,指甲崩裂,渗出的鲜血混着纸灰和泥土,在指尖凝成了暗红发硬的痂,像一个个无声控诉的烙印。从此,他成了断线的风筝,在“江湖”的浊流里无依无靠地飘荡,最终一头栽进赌场这口噬人的深渊。那个决定性的夜晚,当他攥着仅剩的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赌场后巷潮湿肮脏的地面时,绝望已将他彻底淹没。霉斑在渗水的砖墙上肆意蔓延,如同溃烂的疮疤,腐臭的垃圾堆里,硕大的老鼠“吱”的一声窜过,蹭脏了他的裤脚。远处,债主粗粝沙哑的咒骂声,混杂着麻将牌噼里啪啦无情的撞击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而缓慢地切割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摊开汗湿的手掌,死死盯着掌心那片厚厚的老茧——那是少年时,跟着姑父学木匠手艺,被刨刀日复一日磨砺出的印记,本应是勤劳与传承的象征。如今,却被骰子和扑克牌摩挲得油光发亮,宛如一层冰冷而讽刺的包浆,嘲笑着他堕落的轨迹。“再赌最后一把……赢了就收手,一定能翻盘!”这念头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倏然窜出,死死缠住他的喉咙,猩红的信子舔舐着他最后一丝理智。就在他即将被这毒液彻底麻痹的瞬间,一束刺眼的手电强光,如同利剑般劈开了沉沉的夜色。我高大的身影,像一座沉默而坚实的山峦,堵在了罗田古村那条幽深横街的巷口,也堵住了他滑向毁灭的最后通路。

“天明!”我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颤抖,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妈……闭眼前死死拉着我的手,就一句话,放不下你!她托我……照看你!”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黄天明的心上。我粗糙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同样皱巴巴的车票,递到他眼前,车票上“上海”两个字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我在上海龙柏新村,做铝合金门窗生意,缺个信得过的人手。跟我走,去不去?”黄天明的喉咙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他想嘶吼一声“不”,想拒绝这近乎施舍的拯救。然而,巷子另一头,债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正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那一瞬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伸出手,几乎是用抢的,一把抓过那张薄薄的车票,仿佛抓住了悬崖边最后一根稻草。当夜,他蜷缩在绿皮火车硬邦邦的座椅上,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单调而漫长。车窗外,无边的油菜花田在昏暗中连成一片沉郁的暗黄,夜风吹过,花浪翻滚,在他恍惚的泪眼中,竟幻化成了父母坟前漫天飞舞、未曾燃尽的纸钱,簌簌作响,诉说着无尽的悲凉。

初到上海龙柏新村,我那不足十平米的“刘放门窗”小店,成了黄天明重生的起点,也是炼狱。狭小的空间弥漫着铝合金切割后的粉尘、密封胶的刺鼻气味和金属冷却时特有的腥气。切割机嘶吼着,喷溅出的灼热火星像不怀好意的毒虫,常常把他廉价的涤纶袖口烧出一个个焦黑的窟窿,皮肤上留下细密的灼痛。白天,他扛着沉重的铝合金型材样品,像一头负重的骡子,徒步穿梭在虹桥路尘土飞扬、人声鼎沸的建材市场。那是九十年代中后期,上海的建设如火如荼,高楼如雨后春笋,建材需求旺盛,但也意味着激烈的竞争。汗水如同小溪,浸透了他单薄的衬衫,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在烈日下蒸腾出浓重的汗酸味,混合着铝合金本身那股冰冷的金属腥气,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窒息的“生锈”气息。看着他扛着型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向那些挑剔的包工头或设计师推销,笨拙地解释着型材壁厚、隔热条材质,我心里既欣慰又酸楚。他需要从最底层重新认识这个行当,认识安义人赖以生存的“饭碗”,认识现实的人生。夜晚,在昏黄的灯泡下,他对照着密密麻麻的账本,笨拙地拨弄着计算器,铝合金材料边缘锋利的毛刺,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将他布满薄茧的手指刮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我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家腌制的、红亮亮的辣酱玻璃罐塞进柜台角落。罐壁上凝结着油亮亮的水珠,像无声的汗水。“天明,记住,”我的声音低沉有力,目光如炬,“安义人在上海滩立足,靠的不是花架子,是骨头硬!骨头硬,就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骨头磨出响!安义门窗的名声,就是靠这一根根硬骨头,在泥地里摔打出来的!”这句话,如同淬火的冷水,浇在他混沌的心头,也回荡在那个充满汗味和金属气息的狭小店铺里。

一年苦熬,黄天明的脊梁骨似乎真的被磨硬了几分,眼神里那股被生活蹂躏后的死气渐渐被一种专注和韧劲取代。他开始留意市场上的门道,留意哪些型材走俏,哪些门窗设计新颖。他不再满足于只做“打工崽”,骨子里那份被压抑的野性和不甘开始冒头。“工字不出头啊,表哥!我想……自己试试。”一个傍晚,他鼓起勇气对我说,眼神里有忐忑,更有一种久违的光亮。我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非但没有阻拦,反而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正是我所期望的,安义人不能只满足于小作坊。“好!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有胆气!”我转身,从店铺深处一个隐秘的角落——那个存放着重要合同和少量应急现金的铁皮柜底层,摸索出一个用旧报纸层层包裹的纸包。解开报纸,里面是一摞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旧钞,散发着陈年的油墨味和浓烈的烟草气息——整整三万元。这是你嫂子和我多年省吃俭用,一块玻璃一块玻璃安装,一扇门窗一扇门窗焊接,一点一滴攒下的血汗钱。“拿着!好自为之!”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掌心粗粝得如同砂纸,传递着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也传递着安义人扶持同乡、共同闯荡的信念。“这钱,是你的启动资金,更是你洗刷过去、堂堂正正做人的本钱!”黄天明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陷进肉里,硬生生将眼眶里滚烫的热泪憋了回去,没让一滴砸在这承载着希望的地面上。

到第二年清明,细雨如丝。黄天明果真带着自己辛苦赚来的血汗钱,还清了老家那笔如同附骨之疽的赌债。他特意买了一瓶家乡的名酒“四特”,回到父母坟前。清冽的酒液洒落在冰冷的墓碑和湿润的黄土上,泛起一层细密的白沫,在凄风苦雨中迅速消散。那转瞬即逝的泡沫,像极了姑妈临终前咳出的、带着血丝的粉红血沫,刺痛了他的双眼。那一刻,他跪在泥泞中,泣不成声。

返乡娶亲,是他人生中难得的亮色。新娘万红桃顶着绣着并蒂莲的红盖头,在喧闹的唢呐声中,羞赧地低下头,露出一抹温婉的笑容。洞房花烛夜,红烛摇曳,映照着妻子低垂的、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的睫毛。黄天明望着她,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仿佛漂泊的孤舟终于找到了稳固的锚地。回到上海龙柏新村,他盘下了一个稍大的门面,“天明铝合金”的招牌挂了起来。他干劲十足,凭借吃苦耐劳和跟我学来的手艺,生意渐渐有了起色。龙柏新村周边的新楼盘越来越多,门窗需求旺盛,市场似乎一片大好。

然而,危机往往潜伏在安逸之下。隔壁新开了一家装潢现代的建材店,“芸尚建材”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店主是位风姿绰约的山东姑娘,名叫小芸。巨大的玻璃幕墙擦得锃亮如镜,清晰地映照着她耳畔摇曳生姿、闪着廉价莹光的人造珍珠坠子,以及店内陈列的所谓“高端进口”型材样品。一天,小芸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走进黄天明的店里,带来一份诱人的合同。“黄老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慵懒甜腻,“我这批高端断桥铝门窗的订单,量大,要求高。这龙柏新村啊,我就只信得过你的手艺。”她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掠过合同纸页,不经意间,温热的指腹轻轻擦过黄天明的手背。那一瞬间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黄天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她低领口下丰满起伏的曲线,鼻尖萦绕着她身上那股馥郁的香气——甜腻得近乎糜烂的劣质香水味,底下却隐隐透着一股冷冽、危险的金属气息,如同淬毒的刀刃。合同上的利润数字确实诱人,但要求的垫资额度也远超他小店的承受能力。一丝犹豫在他心头闪过,但小芸那崇拜的眼神和“只信得过你”的话语,瞬间击溃了他的警惕。

妻子远在老家,生理的饥渴与都市浮华的诱惑,如同潘多拉魔盒被骤然打开。航华路上灯红酒绿的酒吧里,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敲打着心脏,迷离的灯光晃得人头晕目眩。为了在小芸那位戴着粗金链子、趾高气扬的“酒吧男友”面前充面子,黄天明在众人的起哄和酒精的麻痹下,眼都不眨地刷爆了信用卡,买下了整柜昂贵的黑桃A香槟。猩红的酒液在水晶杯中晃动,倒映着他自己那张因酒精和虚荣而扭曲变形的脸。水晶杯清脆的碰撞声,在他听来,却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冰锥,无情地刺穿他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脆弱的理智之墙。那一夜,半推半就,或者说半是迷醉半是放纵,他和小芸在酒店开了房。沉沦的漩涡一旦卷入,便难以自拔。

此后的日子,“云情雨意”的销魂蚀骨,让他将店铺的生意彻底抛诸脑后,满脑子只想着与小芸的下一次“翻云覆雨”。订单?质量?客户?都成了浮云。他无心钻研型材性能的提升,无心关注市场上新出现的环保标准,更无视了陈洪玻璃店积压的、足有半指高的催款单。为了填补小芸越来越贪婪的索求和无度的挥霍,他铤而走险,动用了客户的预付款,甚至开始签发空头支票。当第三次从小金库划出五万元作为“分手费”试图平息小芸的胃口时,深渊已近在咫尺。

那天,我去他店里想谈谈陈洪玻璃款的事,发现店门虚掩,里面一片狼藉,账本胡乱摊开。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帮他整理凌乱的住处时,无意间掀开他的枕头——下面赫然压着一摞因透支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每一张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头剧痛。而同时,陈洪那边积压的催款单,已经厚厚一叠!我意识到,这不仅是他个人的堕落,更是对我们辛苦建立的安义人信誉的致命打击!风暴终于降临。

远在安义老家的妻子万红桃,听闻风声后,心如刀绞。她丢下地里待收的庄稼,风尘仆仆赶到龙柏新村。在黄天明那间弥漫着廉价香水味和烟酒气的出租屋里,这个向来温婉知性的女子,第一次爆发了。她哭喊着,将能抓到的东西狠狠砸在地上,破碎的玻璃杯、散落的文件、歪倒的椅子,一片狼藉:“我真是瞎了眼!猪油蒙了心!嫁了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黄天明面如死灰,瘫坐在角落,无言以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我闻讯匆匆赶来,看着一地狼藉和表弟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愤怒、痛心、失望,还有一丝作为引路人的自责。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情绪激动的万红桃面前,语气沉重而恳切:“红桃,弟妹!你先消消气。人这一辈子,谁敢拍胸脯说自己从不犯错?圣人也会打盹!我也……我也和他一样犯过错!年轻时候,也走过歪路!”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坦承道,“关键是什么?是知错!能改!能浪子回头!这才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看在我们安义人出门在外,不能让人戳脊梁骨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行不行?”我的话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和不容置疑的真诚,也带着对安义人这个群体声誉的维护。

当晚,为了缓和气氛,我的妻子李秀秀在自家店铺后面的小厨房里,使出浑身解数,张罗了满满一桌地道的家乡菜:梅干菜扣肉、藜蒿炒腊肉、瓦罐煨的土鸡汤……熟悉的香味暂时驱散了屋里的阴霾。饭桌上,秀秀没有直接说教,而是讲起了老家流传的关于“家和万事兴”的古训,讲起了夫妻同心、其利断金的故事,也讲起了龙柏新村最早那批安义人是如何靠着互帮互助、诚信经营,才在这大上海站稳脚跟,把“安义门窗”这块牌子一点点擦亮的。黄天明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肩膀微微耸动。

饭后,我没有让他立刻回去面对残局,而是把他拽到了店铺狭窄的二楼。这里堆满了各种门窗配件、型材边角料和旧工具,光线昏暗,空气中混合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我从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底层,小心翼翼地翻出一本封面泛黄、书脊开裂却用透明胶带仔细贴牢的旧书——《共产党宣言》。我郑重地翻开,在扉页与封面之间,夹着一张已经褪色的黑白老照片。“看看这个,”我指着照片上那些年轻而坚毅的面孔,声音低沉而有力,“知道这是哪儿吗?兴业路76号!当年,就是在这个石库门的小屋子里,13个心怀天下的年轻人,挤在一起谋划着改天换地的大事!他们当中最年轻的,才19岁啊!他们靠什么?靠的就是一股子信念,一股子不怕死、不怕难的硬骨头精神!”窗子没关严,几缕轻柔的梧桐飞絮飘了进来,无声地落在我的鬓角上,也落在了那张承载着厚重历史的照片上。黄天明的视线瞬间模糊了,照片上那些青年灼灼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的尘埃,带着一种能烧穿一切阴霾的热度,直直地刺入他混沌的灵魂深处。这间堆满门窗材料的陋室,此刻仿佛与百年前的石库门产生了奇妙的连接。

这时,陈洪也拎着他那把壶嘴缺了一角、壶身上“改革开放纪念”字样早已斑驳不清的大茶壶推门进来。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倒了三杯浓酽的绿茶。滚烫的茶水在杯中升起袅袅白气,茶香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天明,”陈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看在你表哥刘放的面子上,也看在你……还没烂透的份上。我那五千块的玻璃款,记账上!等你小子什么时候东山再起了,堂堂正正地还我!”他用粗糙的手指蘸了点茶水,在积着薄灰的旧桌面上,缓慢而有力地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信”字。水痕蜿蜒流淌,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像一道无声的泪痕,更像一道深刻的烙印。“78年,我在东北跑卖纺织配件,被人坑得血本无归,连回老家的路费都没了。是安义板溪的付老板,二话不说,赊给我一车配件!没有他那一车‘信’,就没有我陈洪的今天!没有这份‘信’,就没有我们安义人在上海滩的立足之地!”陈洪的话,如同重锤,敲在黄天明心上,也敲在每一个安义创业者的灵魂深处。

商场如战场,人情似纸薄。黄天明终于在这连番的冲击下,彻底清醒了。他注销了名下所有的信用卡,当着妻子万红桃的面,走到龙柏新村旁边那条泛着恶臭的黑水沟旁。他掏出小芸送的那个俗气的镀金打火机,在妻子复杂而带着一丝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手臂高高扬起,然后猛地松手。打火机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虚假的金光,“咚”的一声闷响,坠入漆黑的污水,瞬间被污浊吞噬,再无踪影。那沉闷的落水声,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也砸碎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迷梦。他默默回到店铺,蹲在熟悉的切割机旁,重新拿起冰冷的铝合金型材。机器轰鸣,火星飞溅,有几颗灼热的火星溅落在他手背上,瞬间烫出几个红点。他却浑然不觉疼痛——比起内心深处那如同地狱之火般灼烧的羞耻与悔恨,这点皮肉之苦,实在微不足道。他需要在这飞溅的火星和刺耳的切割声中,重新找回那个双手磨出老茧、骨头硬邦邦的自己。

“老婆,”他抬起头,看向一直沉默站在门口的万红桃,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这个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就……再信我一次,原谅我这一回吧。从今天起,我黄天明要是再走歪一步,天打雷劈!”万红桃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手上被火星烫出的红痕,看着他蹲在机器旁那卑微又倔强的姿态,这个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的女人,泪水终于无声滑落。她知道,婚姻不是儿戏,浪子回头金不换。她选择了原谅,也选择了并肩作战,共同守护这个家,守护“天明铝合金”这块差点被玷污的招牌。

几年后,在上海郊区一个巨大的跨境电商物流园里。黄天明穿着熨烫平整的工装衬衫,虽然汗水依然会浸透后背,但他的腰杆挺得笔直,眼神专注而沉稳。他正对着电脑屏幕,操着结结巴巴但努力清晰的英语,与一位远在非洲的客户视频沟通着安义铝材出口的细节——型号、规格、表面处理工艺、环保标准,他早已烂熟于心。而在家中精心布置的直播间里,妻子万红桃——这位曾经被伤透心的乡村教师,凭借惊人的毅力和语言天赋,早已练就了一口流利的法语。她对着镜头,从容自信地讲解着断桥铝门窗的先进工艺、卓越的保温隔热性能和绿色环保优势,屏幕右上角的订单数字,如同节日的焰火,不断“噼啪”炸开,绚烂夺目。她的脖颈上,戴着一条简约而温润的珍珠项链——那是黄天明用第一笔正经利润,在正规珠宝店买给她的礼物。那珍珠的光泽,温润内敛,毫不张扬,与小芸当年耳畔那刺目的人造珠光,有着云泥之别。这光泽,是洗净铅华后的本真,也是风雨同舟的见证。

二十一年后的江西安义门窗商会年会,高朋满座,灯火辉煌。黄天明作为新生代青年企业家的代表,意气风发地在台上致辞,分享着创业的艰辛与荣光,讲述着安义门窗如何从上海弄堂走向全国、迈向世界的故事。台下,已是江西省级媒体资深记者的我,戴着老花镜,仔细翻阅着黄天明递来的新厂区投资计划书——那是一座位于西北戈壁滩、瞄准“一带一路”沿线市场的现代化铝型材深加工基地。看着他稳健的步伐,听着他沉稳自信的声音,我眼中满是欣慰,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赌场后巷绝望的青年,终于脱胎换骨,成为了一块真正的“好钢”。另一边,陈洪正与几位新加坡客商热烈交谈,敲定着参与“一带一路”标志性建筑的玻璃幕墙合作项目细节,那缺角的茶壶就放在他手边的会议桌上,成了他个人和安义产业筚路蓝缕历程的独特印记。

散场时,人流如织。黄天明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展厅墙壁上悬挂的巨幅标语——“久久为功”。这四个遒劲的大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他。他猛然想起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夜晚,在我那间堆满门窗配件和杂物的二楼,我指着兴业路76号的照片对他说的话:“天明,上海滩从来不是什么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它是淬炼咱们安义人的熔炉!是真金还是废铁,得在这里头炼过才知道!这熔炉,炼的是人,炼的也是我们安义的门窗产业!”如今的他,早已今非昔比。他的“天明铝业”不仅门店遍布上海、新疆、贵州,在安义工业园投资兴建的现代化铝型材生产厂,更被政府挂牌为“安义青年创业孵化基地”,成为家乡的骄傲。厂区明亮的展厅玻璃橱窗里,精心陈列着几件特殊的“展品”:一本页边卷曲发黑、带着明显灼烧痕迹的旧账本——那是黄天明捐赠给汶川地震灾区和家乡贫困学子的善款记录,那焦痕,正是当年切割机旁飞溅的火星留下的永恒印记,也是他重生的烙印;旁边,是我那本封面泛黄、书脊开裂却用透明胶带仔细贴牢的《共产党宣言》;还有陈洪那把壶嘴微昂、缺了一角的纪念茶壶。背景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安义县乡村振兴示范村——罗田古村群的最新建设画面。画面中,他的妻子万红桃,站在金灿灿的油菜花海中,身后是如黛的青山和崭新的、采用安义断桥铝门窗的村舍,她高举着一块闪亮的安义铝材样品,对着镜头露出了灿烂而自信的笑容——那是家乡的骄傲,也是产业反哺乡梓的见证。

当大西北戈壁滩那粗粝而自由的风,裹挟着远处工厂里现代化铝合金切割机发出的、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嘶嘶”声,呼啸着掠过年会宽敞的展厅时,黄天明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他握住身边妻子的手,轻声说:“红桃,过两天,我们飞趟西北吧。去戈壁滩,看看咱们的新厂。”他闭上眼。刹那间,百年前兴业路76号石库门内那群年轻人激越的讨论声,仿佛穿越时空,与新时代商海中澎湃的浪潮声、与戈壁的风声、与铝合金切割的清响、与龙柏新村当年那切割机的嘶吼,产生了奇妙的共鸣。这声音,交织着历史的厚重与现实的锐利,如同淬火完成的精钢,在深渊的冰冷回响与黎明的万丈曙光之间,铮铮作响,奏响了一曲关于个人救赎、产业淬炼与时代新生的磅礴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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