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寒风,像一把把无形的钝刀子,贴着地皮刮过来,割得裸露的皮肤生疼。灶台上那口吊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稀薄的热气,是这冰冷茅屋里唯一的活气。我舀了一瓢尚带余温的水,草草抹了把脸。木盆里的水很快凉透,寒气刺骨。我脱下那双鞋底早已磨穿、露出脚趾的破布鞋,将冻得青紫、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双脚浸入冰冷的水中。一股钻心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激得我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倒抽一口冷气。窗外的北风鬼哭狼嚎般卷过,枯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摇摇欲坠的茅草房顶。寒风从无数缝隙里钻进来,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结出一层惨白的霜花,如同凝固的泪痕。李秀秀蜷缩在背风的墙角,就着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一针一线地缝补着那件穿了四年、早已失去弹性和颜色的旧棉袄。她单薄的影子被放大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细密而专注的针脚在光影中蜿蜒如蛛网,却无论如何也遮盖不住布料上层层叠叠、诉说着无尽辛酸的补丁。
“秀,天冷,早点歇着吧。”我哑着嗓子,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李秀秀闻声抬起头,眼角细细的纹路在灯下清晰可见,如同被深秋寒风刮过、留下沟壑的稻田。然而,她的脸上仍努力漾开温软的笑意,像寒夜里一朵倔强的小花:“你先躺下暖着,我把这袖口再紧两针,明儿个你上山砍柴,灌风的地方少些,也能……也能暖和点。”她的声音轻柔,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是我没用……让你和孩子们跟着我受苦了。”我喉头猛地一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我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里屋。稻草铺就的床板冰冷坚硬,硌得我瘦骨嶙峋的脊背生疼。我睁大眼睛,盯着头顶黑黢黢、仿佛随时会压下来的房梁。外祖母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在死寂的黑夜里来回拉扯,锯割着我的神经。隔壁传来三个孩子蜷缩在单薄破被下,因寒冷而发出的细微窸窣声。这声音,让我恍惚间想起了多年前,在雪地里发现的那只冻僵了、羽毛蓬乱、早已没了声息的小麻雀。绝望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跳蚤在散发着霉味的褥子里疯狂窜动,带来一阵阵恼人的刺痒。我烦躁地翻了个身,身下的木板床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呀呀的呻吟。这时,李秀秀轻手轻脚地摸了进来,带着一身从外屋沾染的寒气,小心翼翼地钻进冰冷的被窝。她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龟裂、此刻冰凉如铁的手,试探着贴上我同样冰凉的后背:“又……又睡不着啦?”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和无法掩饰的疲惫。
我没有吭声,只是僵硬地躺着。许久,久到李秀秀以为我又要沉默到天亮,我才闷闷地、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句话:“村头老熊家……他家二小子,在武汉做木头门窗……听说,一个月能挣上千块。”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了死水般的沉默。
李秀秀环在我腰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然后慢慢地、更紧地收拢,仿佛想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焐热我冰冷的绝望:“你要是……要是想出去闯闯……”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想?!想有什么用!”我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从床上坐起,拳头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怒和无助,重重砸在身下的床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家里六张嘴等着米下锅!外祖母的药钱欠了半年,药铺老板的脸比锅底还黑!我……我连去县城的车票钱都他妈凑不出了!拿什么想?拿命去想吗?!”我吼着,声音嘶哑,充满了走投无路的悲愤。
沉重的沉默再次像一块湿透的厚布,带着冰冷的绝望,紧紧裹住了两人,令人窒息。黑暗中,只听得见彼此粗重的呼吸和外屋传来的咳嗽。突然,李秀秀掀开被子下了床。她摸索着走到墙角那个陪嫁来的、散发着淡淡樟脑味的旧樟木箱前,蹲下身,从箱底最深处摸出一个用褪色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她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仿佛在开启一个尘封多年的秘密。昏黄的灯光下,露出五张被摩挲得发软、边缘毛糙、浸染着汗渍的纸币。最大的一张是十元,其余是五元和一元。
“给。”她将总共三十五块钱,不容分说地、用力按进我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掌心里,“这是我爹……当年闭眼前,偷偷塞给我的……压箱钱。”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像重锤敲在我心上。那年饥荒,十五岁的李秀秀顶着鹅毛大雪,在村长家门口跪了整整一天,只为借几斤救命粮,冻伤了两个脚趾甲。这三十五块钱,是她多少个起早贪黑喂猪、养鸡、侍弄菜园,从牙缝里、从油灯下、从无尽的劳作中,一分一厘硬生生抠出来的血汗,是她在这个冰冷世界里最后的、最珍贵的依靠。如今,她毫不犹豫地,将它交给了我,作为我闯荡未知的盘缠。
晨光熹微,寒意刺骨。我怀揣着那沓浸染着李秀秀体温和血汗的钞票,爬上了去镇里那辆摇摇晃晃、四面透风的拖拉机。李秀秀独自站在村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单薄的身子裹在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蓝布衫里,寒风吹得她衣袂翻飞,摇摇欲坠,像一株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的芦苇。拖拉机突突地发动,车轱辘开始转动,卷起一阵呛人的尘土。就在车子即将加速的瞬间,我像疯了一样,突然从车斗里跳下来,踉跄着冲回槐树下,张开双臂,狠狠地将李秀秀瘦削的身体抱进怀里!那么用力,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我嗅到她发间残留的稻草清香和廉价皂角的气息,还混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那是外祖母常年煎药,日积月累,早已渗透进这个家每一寸空气、每一件衣物、甚至每一根发丝的味道。
“我要是走了……”我的声音哽咽,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不舍,“外祖母……外祖母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
“有我呢。”李秀秀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她抬起手,用掌心那层粗粝如砂纸的厚茧,轻轻地、一下下地拍抚着我剧烈起伏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别怕,有我呢。”
镇上简陋的招工处,人头攒动,挤满了和我一样灰头土脸、眼神茫然而又充满渴望的庄稼汉。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尘土混合的浑浊气味。一个穿着半旧皮夹克、叼着烟卷的招工头,斜睨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瘦削单薄的身板,鼻子里哼了一声:“建筑队,搬砖扛水泥,一天一块八毛,管中午一顿糙米饭,干不干?”
一块八毛!还不够在镇上买几斤最便宜的白面!巨大的失望和屈辱瞬间攥紧了我的心。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就在我心灰意冷,准备转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时,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识字的!识字的过来登记!”这声音如同惊雷,在我耳畔炸响!我浑身猛地一震,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奋力拨开拥挤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一张泛黄卷边的招工登记表被塞到我面前,表格抬头那几个用蓝色墨水写就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我的双眼——夜校教师!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激动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我没有忘记,那年大旱,赤地千里,村里挖野菜的人遍地,外祖父拖着油尽灯枯的病体,把家里最后半袋救命的稻谷面,深深藏进冰冷的炕洞里,只为了能支撑我去几十里外的镇上念完高中。老人临终前,枯槁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放儿……读书人……骨头硬……再难……再难也别丢了……丢了书……”我抱着那几本翻烂的课本,在外祖父的新坟前哭得天昏地暗,从此,那扇通往知识殿堂的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了。我以为,这辈子,就只能在土里刨食了。
招工处的负责人是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中年人。他接过我递上的、用粗糙草纸手抄的《岳阳楼记》,那字迹虽然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却一笔一划,工整有力,透着久违的书卷气。负责人推了推眼镜,仔细看着,口中啧啧称奇:“嗯……字不错!功底还在!”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欣赏,“这样吧,去县文化馆电视录像队,帮着出海报、写宣传标语。一个月……五十八块。干不干?”
五十八块!我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几乎喘不过气。五十八块!能买四十多斤上好的五花肉,能扯好几米时兴的“的确良”布料给秀秀做件像样的衣裳,能……能让我这双沾满泥土的脚,在渴望的县城暂时落下半个脚掌,去触摸山外那个模糊而庞大的世界!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惶恐交织在一起,让我头晕目眩。
回家的山路,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格外漫长而崎岖。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昏黄的灯光下,李秀秀正倚着门框张望,灶上煨着一小锅稀薄的红薯粥,那点甜香是清贫日子里唯一的暖意。听完我带着激动和忐忑的讲述,李秀秀正在盛粥的手猛地一晃,滚烫的粥液泼溅出来,正正浇在她那生满冻疮、红肿溃烂的手背上!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手一抖,碗差点脱手。
“好事啊!天大的好事!”然而,下一秒,她竟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绽放出异常明亮、甚至有些炫目的笑容,仿佛那被烫伤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别人的!那笑容里充满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喜悦和希望,“我就知道你能行!明天……明天我就把后院那块菜地再扩一扩!多撒点菜籽!再去王婶家赊两头猪崽回来养!等猪养肥了……”她兴奋地规划着,仿佛那五十八块已经变成了满圈的肥猪和满园的蔬菜。
看着妻子手背上迅速鼓起的水泡和那强忍疼痛却灿烂无比的笑容,我心如刀绞。我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李秀秀那只受伤的手腕,动作急切而粗鲁。水泡被蹭破,混着血丝的脓液立刻沾湿了我粗糙的掌心。
“秀!”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一种近乎恳求的冲动,“你……你也跟我去!跟我去县城!我打听了,中学食堂在招帮工……你做饭好吃,肯定能行!我们……我们一起去!”
李秀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如同被急速冻结的冰。她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重的无奈。就在这时,里屋传来外祖母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咳出来的呛咳声,紧接着,是两岁小儿子被噩梦惊醒的、惊恐而尖锐的哭喊,划破了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她用力地、几乎是决绝地,从我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仿佛那滚烫的不是粥,而是我抛出的、她无法承受的诱惑。她转过身,背对着我,用那只受伤的手,机械地、一下下搅动着锅里早已凉透的红薯粥,声音飘忽得像一缕游丝:“……等外祖母身子骨好些了……等大妮再大点,能放牛、能看住弟弟妹妹了……等……”
“等?!等等等!我们这辈子除了等,还能做什么?!”我积压的焦躁、对未来的恐惧、对现状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我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坐着的矮木凳!木凳砸在地上的声音未落,我抓起桌上那只盛着凉水的粗陶碗,狠狠地掼向地面!
“咣当——哗啦!”
尖锐刺耳的碎裂声在狭小的茅屋里炸开,如同陶碗发出的最后一声凄厉哭嚎!碎瓷片和冷水四溅。吼声在破败的屋顶下嗡嗡回荡。我像一头受伤暴怒的困兽,赤红着双眼,撞开虚掩的房门,一头冲进了屋外浓墨般化不开的寒夜。凛冽的山风裹挟着细碎的冰碴子,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狠狠刮在我滚烫的脸上,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尖锐的生疼。我漫无目的地狂奔,直到筋疲力尽,最终在村尾那座早已废弃、残破不堪的土地庙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蜷缩着捱过了漫长而绝望的一夜。
当铅灰色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尽,李秀秀挎着一个旧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到了破庙。篮子里装着两个还带着灶膛余温的红薯和一撮自家腌的咸菜疙瘩。她眼睑红肿,显然也是一夜未眠,泪痕未干,但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微笑。她走到蜷缩着的我面前,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那布满血口子和老茧的掌心里,赫然躺着半截沾着新鲜泥土、根须虬结的野山参!
“今早……去后山翻那块荒地,想多种点萝卜……没想到,一锄头下去,竟挖着了这个。”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强作轻松,“许是……许是老天爷看你太难了,特意送你的路费呢。”我抓起那半截山参,又抓起一个滚烫的红薯,大口大口地啃咬起来。滚烫的、咸涩的液体,混合着粗糙的食物,被我一起狠狠地咽进肚里,灼烧着五脏六腑。
临行那天,天色阴沉。李秀秀默默地将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塞进我怀里。包袱里除了几件旧衣,最底下是一双崭新的、纳得密密实实的千层底布鞋。我拿起鞋,手伸进去一摸,厚实的鞋垫里,似乎缝着什么硬硬的东西。我疑惑地看向妻子。李秀秀别过脸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鞋垫里……垫着我的头发。”我浑身一震,猛地抽出鞋垫——果然,在层层棉布之间,密密实实地缝着一绺乌黑柔韧的长发!那是李秀秀剪下的!村里自古有习俗:青丝作路引,游子不忘归。这缕青丝,是她能给予我的,最沉重、最无声的牵绊和祈愿。
县文化馆那辆破旧的吉普车卷起漫天黄尘,引擎轰鸣着驶离了贫瘠的山村。我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拼命向后张望。视线模糊中,我看见三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尘土里追出来,一边跑一边哭喊着“爸爸”。最小的那个,脚步踉跄,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泥坑里,沾了满身泥浆,那骤然拔高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山间迷蒙的晨雾,也刺穿了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电视录像队的工作就是拉着沉重的放映设备,走村串镇,居无定所。有时夜宿在公社礼堂冰冷的水泥地板上,我裹紧李秀秀亲手缝补过、还残留着她气息和家中苦涩药味的旧棉被,听着窗外北风如泣如诉的呜咽,思念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得我无法呼吸。每个月领到那微薄却珍贵的五十八块工资,我舍不得花一分钱坐车,总是徒步走上三十多里崎岖的山路,只为把钱亲手交到妻子手中。鞋底磨穿了,我就脱下鞋子,赤着早已布满厚茧和伤口的双脚,踩着硌脚的碎石和冰凉的露水继续走。有一次,连日的暴雨冲垮了路基,我被困在县城整整半个月,心急如焚,夜不能寐。那天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文化馆大门,竟赫然看见一个浑身泥泞、头发凌乱、几乎辨不清面容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昏黄的路灯下——是李秀秀!她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用油纸包裹了好几层的东西,像抱着稀世珍宝。
“外祖母……前天夜里起夜……摔……摔断了腿……”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嘴唇冻得发紫,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却空洞得让人心碎。她颤抖着解开油纸包,里面是几个烙得焦黄、还带着微弱体温的饼子——那是她得知消息后,连夜和面、烙好,又冒雨走了几十里山路送来的!我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浑身冰冷、泥泞不堪的妻子,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嚎啕大哭,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担忧、心疼和无力感,在这一刻决堤而出。而李秀秀,只是木然地站着,任由我抱着,她的眼泪,似乎早就在这一路的奔波和绝望中流干了。过了许久,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家里的……那头半大的猪崽……我卖了……欠药铺的债……都还清了……”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巨石砸在我心上,让我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次年深秋,当漫山遍野的草木开始凋零,外祖母那夜以继日、如同背景音般的咳嗽声,永远地停在了霜降那天清晨。我星夜兼程赶回家时,老人枯瘦如柴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早已过期、被血渍和汗渍浸染得模糊不清的旧粮票,那姿态,那力度,仿佛攥着的是当年她出嫁时,那方鲜艳夺目的红盖头。清冷的山风呜咽着掠过新堆的坟头,卷起几片枯黄的草叶。我跪在青草离离的土堆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巨大的悲伤和虚空感攫住了我。就在这时,远处山谷里,突然传来一阵阵沉闷而巨大的轰鸣!紧接着是连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炮声!大地都在微微颤抖——村里要修公路了!这开山的炮响,如同惊雷,炸碎了山野千年的沉寂,惊起满山黑压压的乌鸦,聒噪着盘旋飞向铅灰色的天空,像是为旧时代送葬,又像是为即将到来的喧嚣拉开序幕。
暮色四合,将小小的茅草屋温柔地包裹。我默默地从落满灰尘的箱底,翻出外祖父当年倾尽所有为我买的那台破旧不堪的收音机。我颤抖着手指,拧开旋钮。一阵滋滋啦啦、如同煎锅般的刺耳电流噪音过后,一个清晰、沉稳、字正腔圆的女播音员的声音,穿透了杂音,在昏暗的屋子里响起:“……党中央、国务院近日作出重要决定,将进一步放开农村劳动力流动,鼓励农民进城务工、经商,多渠道增加农民收入……”这声音,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穿透了厚重的现实。灶台前,李秀秀正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用力揉着一团粗糙的面团,准备做晚饭。三个孩子挤在唯一的小方桌前,就着同一盏油灯微弱的光线,趴着写作业。铅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细密而专注,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像极了无数春蚕在暗夜里,不知疲倦地啃食着桑叶,编织着渺茫却坚韧的希望。